去上海一江之隔的启东过夏,是我童年最美丽的梦,也是那时最最惬意的事。
启东是爷爷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我的故乡了。喜欢爷爷,喜欢夏天,也连带着喜欢启东的夏天。那里的夏,天蓝蓝的,云白白的,雨润润的,夜,美美的。每年过完六一儿童节,我就巴巴地盼着暑假来临,等着大人把我送到启东,在那里无忧无虑地过一整个夏。
爷爷的家在小镇上,面对着协兴河。协兴河并不宽大,但直通南黄海,所以河水很清澈,水流不是很急,但不时有船经过,惊起一阵波涛。河岸边有一排杨柳树,树下是一条青石铺成的石板路,小镇上的人家一溜的沿着石板路建造了很多小楼。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已经关掉了开了几十年的米酒作坊,守着几幢楼,潜心喝酒品酒。那种用米酿成的酒,喝起来甜甜的,很好上口,但酒劲很足,很容易就会晕晕的,可是爷爷的最爱。
爷爷喜欢喝酒,清早,便会在沿河的树下摆上小方桌,桌上几碟小菜。茴香豆虽然没城隍庙的正宗,却也绝对酥软,那是我的最爱。还有萝卜干,花生,便是爷爷的下酒菜。爷爷一准会摆上两只酒杯,蓝底白花的瓷杯,大的是爷爷的,小的就归我。而我喜欢就着这个小小的杯,陪爷爷一杯接一杯地喝那甜的米酒,最后小脸醉成了六月的桃。爷爷便忍不住捏捏我的脸,哈哈一笑说:“来,丫头,再喝,你看,喝醉了人多好看哪。告诉你啊,一会你闭上眼,往草席上一躺,就能梦见你从未见过的奶奶了,奶奶也就会在你耳边和你说话了。”爷爷喝完了早酒,便真的去楼前席地而铺的草席上躺下,会奶奶去了。而我多半便被侯着的小朋友带去玩捉迷藏了。
我喜欢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躲在一堆稻秸杆里,任那柔柔的杆子,把小小的我包围进去,鼻子里吸入的便是那秸杆上带着的泥土的芳香,这种亲切的味道,叫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眼睛舒服得不想睁开了,直想睡觉。而玩捉迷藏的小朋友,多半是简单地藏在树后面,或者桌子椅子的下面。所以,很多时候藏在稻堆里的我,就这样被人遗忘了,于是我便会在里面迷糊上一个上午。有一次,一直到中午,爷爷发动很多乡邻,才在堆秸杆里把睡得正香的我给找到了,带回家吃中饭。
中饭的时候依然会有酒,爷爷边喝酒边疼爱地替我捡着散落在我头发里的碎片片,眼里有无限的怜爱。爷爷说:“丫头啊,难得你玩得这么高兴,吃完饭下午继续玩去吧。”饭后爷爷就把妈妈为我准备的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往我口袋里放。
而我就带着这些奢侈品去找我的小伙伴,常常一颗奶糖就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忘记了父母再三关照的话,又兴高采烈地带我这个城里来的孩子去河边、树林玩。于是我和大婶家的玉姐姐一起,把大人不穿的长统丝袜剪开,张在一个铁丝围成的圈上,再固定在长长的竹竿上,然后和小朋友们一起,去小镇那头的小树林里去抓“知了”。运气好的话,一个下午通常会抓好多,留下几个中意的,折了翅膀放在家里任它叫,其余的就着蜡烛活烤,可是等不到烤透,那浓郁的香味就扑鼻而来,我们忍不住抢了起来,而我,因为有了先行的贿赂,他们就把最大个的让给了我。这种没加任何调料佐料的“知了肉”,真的是原汁原味,每每让我们吃了还想吃,最后还是意犹未尽,但也只能用黑了的小手,抹抹嘴,相互对望一下,接着成就了第二天下午继续的约定,于是第二天继续,第三天再继续。
一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小镇的那一头,协兴河边,有一棵奇怪的桃树,根在岸上,树干却伸向河面。我偷偷地避开小伙伴和午睡的爷爷,一个人站在那桃树边看了很久很久,树不是很大,却结了很多桃子,七月的天,那桃子已经从青转黄,一种嫩嫩的晕黄,夹杂着绯红,煞是好看。看着看着,我忍不住走了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踩上离岸不远的树干,慢慢地站不稳了,看着树下湍湍的水流,心有点发慌了,于是蹲下身子,慢慢坐下来,伸手还是够不到那可爱的桃子,可是那诱人的香味,分明告诉我它们就在离我不愿的地方。那浓郁的香味似乎也比城里的桃子好闻,我想吃起来也一定更有味。于是我双手抱住树干,两条腿倒勾着树干,整个人背对着水面,等稳定了一会,我便松开一只手,够离我最近的那只桃子。那时正午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着我,耀眼得很,我感觉已经够到了桃子,心里一下松了一口气,便闭上眼休息一下。就在这时,大婶尖利的叫声传入我的耳边:“啊,天啊,你在做什么?”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一软,人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爷爷家的小床上,床头柜上赫然放着一篮桃子。床头边坐着爷爷和大婶。看见我睁开眼睛,他们便嘘了一口气,大婶拍拍胸口:“哎呀宝贝,你可我们吓坏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你大人交代?你爷爷可就难受了。”爷爷摸摸我的头发说:“丫头喜欢吃桃子为什么不告诉爷爷呢?是爷爷不好,没看出来咱丫头喜欢吃桃子。”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害羞地把脸埋进自己的小手里,就这样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一直到晚上。
晚上,爷爷常常是早早在沿河的柳树下支好了竹榻,铺好席,怕有蚊子咬我,还考究地张了蚊帐。我和爷爷在竹榻边的小桌旁,对着月亮喝酒。喝到兴起时,爷爷就给我讲岳飞、三国的故事,我呢,支着手,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去?爷爷的故事讲到哪里我根本就没注意。爷爷就这样喝啊讲啊,我就这样听啊想啊,一直到玉姐姐拿着捉到的萤火虫来找我。
玉姐姐每天晚上过来陪我一起睡觉的,我们先把萤火虫放进蚊帐,然后并排躺下,看着满天的星星,想着不知道算不算心事的心事,蚊帐外不时有蛙鸣声,合着轻涛拍岸的声响,传入耳边,汨汨流入潜意识。蚊帐内,萤火虫隐隐约约发着幽幽的光。大我一岁的玉给我猜谜语:“小小狗,向前走,走一步,咬一口。”我猜出是剪刀。我给玉读:“桃权桃叶作偏房”玉伸手挠我痒痒,说那不是小人看的,我咯咯笑着团拢身子,告诉她这是描写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玉便停了手,羡慕地问:“是你们城里的老师教的吗?”我捉起玉的手紧贴着我的胸口,给她念我写的诗:“我们是夏天的精灵,在七月的骄阳下起舞,有花一般的美丽,有风一样的潇洒,还有梦一样的心事。”
此时月到中天,清光从河边树间筛洒而下,地上便阴影斑斓,偶尔有风吹过,树梢的叶边簌簌地响起来。远处的犬吠,近处的蛙鸣,头顶的风声,还有身旁守着我们的爷爷的鼾声,便成了一支仲夏小夜曲,也是我和玉的催眠曲。于是我们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曲,想着自己才懂的心事,在夏夜深处安然入眠,一夜无梦,醒来已经是晨……
故乡的夏,就是这样清新、自然而又充满情趣,一直到现在,故乡的夏带着特有的几分安然、几分恬静,铭刻在我的心里。现在爷爷已经故去,玉也去了南方的都市,我已很少回启东过夏了。但在夏天舒适的空调房里,我还是常常回忆起那脑海深处的故乡的夏和童年的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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