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命的长河和无休无止的记忆中,有一种情结始终挥之不去,它镶嵌进了我灵魂的深处,与我的血液融汇在了一起,便伴随我走向生命的终结。
也许这种情结在旁人的眼中没有很深的内涵,就像空中飘过的一朵闲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也没有给人留下一丝梦的影子,在这苍茫的人世,我们的身驱随风羽化,而风没有捎来生命的信息,只有一份情在岁月的沉淀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
在我老家的厨柜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罐,粗糙的纹路,不那么清晰。摆放在那里不显得那么高贵,只是有些卑微和渺小,也不显示其富有,只显得寒碜和贫穷。细看之下,却泛出蓝蓝的光,一圈圈的光环围着罐身缓缓上升,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在老屋的青瓦片上缠绕而不肯离去。在这蓝蓝的光环中,我看到了那些飘逝的岁月和在岁月中逐渐流逝的往事。童年的梦境又回到了心中,孩提时代的幸福和悲伤、现实和憧憬、渴望和痛苦都抽枝发芽,继而郁郁葱葱。阳光晃动着翅膀,踏着七彩的旋律,在山的那边捎走了我的思绪。
我孩提时代的幸福是缘于一个陶罐的幸福,它见证了一位孩子的悲欢和一段难忘的兄弟情。在70年代那个艰难的日子,对于一位饥饿的长期以野菜为主粮的农村孩子,吃一点大米就像平凡之人想上月球观光一样,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就连想一下都觉得奢侈。可我却尝到了天鹅肉,尝到了大米浓浓的富有糍性的香味,那种香味是我今天吃到的所有菜肴的香所不可比拟的,是刻骨铭心的。小时八字先生给我算命,说我是个富贵之人,只要对着月光许愿就能满足我的愿望,而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尝一下大米的香,只要能看一眼就满足了。有无数个夜晚我偷偷摸到屋后的山坡上,对着月光磕几个响头,在心里默念“大米、大米”,吝啬的月光却辜负了我的祈祷从没有满足过我的愿望,而最终让我实现愿望的是我在读高中的二哥,那时凡读高中的学生国家都要给予补助几斤大米,算是一种最高的待遇了。二哥从粮站称出了大米,为了保证一个月的生活,留下一点外余下的都兑换成了红苕,每顿数着吃。留下的大米,每个周末二哥放学回来就用陶罐装上一点在学校食堂蒸熟后,带回来作为对我的奖赏。那时我希望天天都是周末,天天都能见到那个土陶罐。在我童年的梦里,土陶罐是我梦的全部内容,在五彩斑斓的梦中,有好多好多的蝴蝶在飞舞,在草丛、在枝丫、在青山绿水,我躺在草丛有好多好多的陶罐堆在周围,白米饭从中汩汩地流出,我兴奋、我疯狂,我端着大碗拼命地抢食,却总是吃不饱。梦醒了,饥肠辘辘的响声,预示着这是一场无知的幻想。
有了陶罐,就有了一份牵挂,就有了一份焦急的等待。每个周末我都要到山坳的丫口去耐心地等待,用虔诚的心去守侯那片属于自己的希望。等待是一种过程,将会使焦躁的心趋于平静。我坐在高高的岩石上,翘首遥望远方,远方是一座接一座的大山绵延千里,一条小路伸向远方,蜿蜒而曲折,一片白云飘飘渺渺,在山与山之间游动,阳光似乎熟睡了,风掀开了她的衣裳,露出了光洁美丽的胴体,编织一个虚幻的令人神往的世界。无聊的时候,我也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坐在泥地里,找一棵数枝,在岩缝里细心地寻找、拨弄那些蚂蚁,把它们的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不管你搬得再远它们总能找到自己曾经栖息的家园。人与动物都有一种乡土情结,都对乡土有一种孜孜不倦的追寻,不管你走得再远,其根都深深地扎进了故乡的土壤,这是原始的最朴质的真情,就像我永远都对陶罐充满恋情一样。
春天的时候,我会选择黄昏,在夕阳爬满山头的时候,邀约几个伙伴,找一根木棒,在木棒的尾部拴上一根带叶的树枝夹在俩腿之间当马骑,人的腿就是马的腿,在快速奔跑中,身后弥漫着尘雾。那时的我们就是几匹狂放的野马,奔跑在乡间小路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烟龙在翻滚。累了,我们就静静坐在山坳,看悠闲的白云,看悠闲的羊群,看树丛中嬉戏的鸟,或者,挖一团泥巴,找一块平石板,每个伙伴分一团,用手摊薄,卷成碗状,用力向下一甩,口里念着“要补不补,要肮不肮”*,随着“砰”的一声响,碗状的泥巴炸开了一个洞,其他的同伴就从自己的手里掐下一点补上,运气不好的手里的泥巴全都补到了同伴的手里,然后又向同伴借上一点继续着刚才的游戏。我们就这样消磨着时间,也让时间消磨着我们。
最惬意的是夏天,因为漫长的等待,我们便在苍翠碧绿的山林里,在翠鸟的声声啼鸣中,寻一些“鸡窝”草,编织帽子戴在头顶,在家里寻一块木板,在学校的垃圾堆里寻一小点粉笔在木板上勾划出手枪的模样,并找来弯刀细细地磨劈,便翻出母亲珍藏多年的用来扎鞋的“红洋布”绑在“手枪”上擗在腰间,在柔软的草坪上开始了“战斗”``````。我们在饥饿中等待,在等待中寻求快乐。
生命的过程就是幼稚、成熟、衰老的过程。季节在经历春夏之后,必然要进入成熟的秋天,就像我在回味陶罐的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等待一样,需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任何的焦急都是于事无补的。在秋天金黄的阳光下,我们在山坳的林子里,捉谜藏、爬树、拾蘑菇——有红的、白的、蓝的、灰的,然后用一根山藤穿成串,打个结,提回家打一餐牙祭,这对于一个饥饿的孩子来说是世界上最美的晚餐。在秋天金黄的落叶上,我们尽情地嬉戏、摔打,在草地上翻晒我们的四肢,忘记了世间所有的忧愁和悲伤,甚至忘记了饥饿所带来的烦恼。
雪,下在了我的心上,一个贫穷的孩子最难捱的就是冬天。寒冷的冬天会让我失去出去走一走的勇气,单薄的衣衫,赤luo的双足。只有在这寒冷的季节里,我们才能感受到人在大自然的怀抱,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奈,切肤之冷让我们忘记了生活的完美。只有在面对陶罐、面对二哥亲切的目光和爱怜的抚摸时,才会感到温暖,才会有一种激情去面对生活的苦难。
现在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阳光是多么的眩目和灿烂。我们远离了饥饿和寒冷,远离了痛苦和悲伤的岁月,所有的悲喜都存封进了历史的记忆。然而,我的心里却时时涌动着一种甜蜜的隐痛,一种对于时代的思考。我们得到了很多东西,却又失去了很多东西,这是辩证法的自然规律。
现在的故乡早已远离了陶罐时代,早已远离了毛草房的历史,人们居住在漂亮的小洋楼里,品着茶,看着电视,享受现代家庭温馨而浪漫的幸福生活。现代的人们是向往未来而不喜欢怀旧,是开拓明天而不喜欢总结昨天。绚灿的阳光迷失了人们的视线,人们生活在星星、蝴蝶、旋转的灯影里。都市化的乡村逐渐使人们脱离了单纯、淳朴的本质,灌注了过多现代复杂、立体的思维。
每次回到故乡都感到无比的亲切,都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充盈在胸间,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事物,包括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让我难以割舍,难以忘却——这是一只陶罐的激情给了我生活的底气。
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从橱柜上拿下这只陶罐,拂扫积淀的灰尘,端放在餐桌的中央,对它仔细地审视:灰暗的色泽,粗糙的外表,与华丽而高贵的现代瓷器相比,显得低俗和卑微、猥琐和邋遢,它根本不能登上现代餐桌的大雅之堂,然而,它所体现的内在气质却是现代瓷器不可比拟的,它不光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而且记录了我童年时代的梦。这也是我三十多年来始终没有丢弃而保留的原因。
我端详着陶罐,其心也随之飞翔。
*方言:就是要响不响的意思。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7-6-9 18:05:00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苍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