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灵魂在高空飞翔
每当寒意渐浓的晚秋来临,肃杀的西风中,思绪被一枚枚枯黄破败的落叶渐渐冷却,首先温暖我们视线的,往往就是那些鸟群——迁徙的鸟群。
天空为幕,星云为径,风雨为纬,数以亿计的鸟群就那样浩浩荡荡地踏上了遥远的征程。该如何睁目扩瞳鼓胀视线的巨网,才能将那些高高飞翔的生命和灵魂一一收归眼底?
通常都是在西风乍起夕阳西下的昏色里,我孑立于繁华落尽的田野,在空旷龟裂阴冷且坚硬的土地间,仰望着一行行雁声迢递而来又迢递而去,幼小的心灵总不禁被那场盛况空前不知疲倦的飞翔所撼动。
——迁徙,大批的生命在赶往阳光的途中,昼饮风雨,夜宿空旷,“冬南飞,春北归”,对于这些弱小的生命而言,穷其一生究竟有多少的岁月时光是在飞翔的途中?
——迁徙,大批的生命在拒绝寒流的途中,零落了羽毛,甚至坠毁了生命。无尽的图腾中一次次挑战飞翔的极限,弱小的躯壳里究竟包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和无比坚毅的信念?
寒冬越来越近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鸟群自我们的头顶飞过。它们俨然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漫长而艰辛的飞翔中始终不忘歌唱。虽然不懂鸟语,但聆听着那样清脆悦耳遥相互应的歌声,我却分明听出了,哪些是鼓劲振奋,哪些是鸟数清点,哪些是探问伤病……
就这样飞一程歌一程,飘逸的鸟们以俯瞰的姿态一批批从我的头顶掠过。
而同时,我的父辈们也正争分夺秒地在另一个阵地上奔忙。为了备足过冬的柴火,他们一天往返几次大山。白天背回的是茅草、树枝,间夹一些小树苗。月朗星稀的晚上,则三五人一伙砍伐回粗壮的大树。“三十夜的火,月半的灯”,为了求得来年生活红火,这样的“硬柴”是每户必备的。
一度,幼年的我也对鸟们的迁徙产生过质疑。尤其是那一年,初夏的雷雨已经轰轰隆隆地来临,而此前几年一直在屋梁上结巢而居的那对燕子却仍然没有回来。我有些失落地问父亲,燕子是否迷失方向找不回来了。父亲却以斩钉截截的口气告诉我:燕子是不会在飞翔中迷失方向的,除非在漫长的飞翔中体力不支死掉了!
仅在那一次,我对鸟类的迁徙有些不以为然。据自己观察,就算不做迁徙,鸟们也并见得会如寒号鸟一样在寒风凛冽中死去。我就曾亲眼目睹在大雪初霁的冬日,鸟雀迫不及待外出觅食的身影。迁徙固然存在着灵魂飞翔的意义,可如果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是否也太激进了些?
厄尔尼诺现象正逐年提升着地球的温度。父辈们依旧会在寒冬来临前准备过冬的柴火,但木柴的储备却逐年减少了。这其中固然有木柴砍伐不易的原因,山火的肆略,“暖冬”的频繁出现也是主要的因素。
那一对在我家寄居了数年之久的燕子最终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否上了天堂。才没过多久,我家的屋梁下竟又出现绕梁飞翔的燕子。那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矫健的羽翼黑中透亮。虽然一样寄居屋梁,但它们却不是因人成事者。屋梁下原本有一个完整无缺的巢穴,它们却弃之不用。硬是一口泥一根草一口涎液地花上半月之久重新筑了一个爱巢。
看着它们不胜忙碌地飞进飞出,歌声一路飘洒。我便一次次陷入遐想:一对燕子从浩淼无边阳光明媚的南海边起程,挥动不知疲倦的翅膀,一路飞越千山万水,穿越雨雪风霜,正一步步朝我们飞来……
晨曦初起的时候,燕子早就迫不及待地催促我们起床了。它们在霞光中翩翩起舞,并且愉悦地歌唱。直至霞光万道的翅膀上,慢慢现出大海的影子、海风的轻柔,以及明媚的阳光、沙滩……
迁徙是鸟类一年一度的飞翔,或者这便是它们生活的核心意义之所在。在迁徙中,生命在空中,灵魂在空中,信念在空中,憧憬也在空中。节律挥动的翅膀形成了腋下的风势,却不仅没有使我们感到寒冷,反而带着阳光的温度。
目睹着那种盛况空前的迁徙,仍然伫立原地的我总是无地自容。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迎接它们的到来,人间的烟火正袅袅升腾,夜幕益发低垂,时空越发变得虚幻,我看不清明天的模样。
一些生命蜷缩在缝隙里
乡下老屋的土墙缝隙中寄居着大量的麻雀。它们选取较大的缝隙为洞穴,衔来一些粗乱的稻草,结一个简单的窝,就在其中生活、栖息、产卵、繁衍……
以屋檐为天然屏障,风起时张皇,雨洒处趋避,雪飘际潜藏。大自然的每一次风云变幻,于它们而言都是一次生存的考验。战战兢兢的生存中,偶尔零落一些质地很轻的羽毛。
我出生在一个叫“老鸦泉”的小山村里。村庄四周,除了左边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其余三面都是山。前面低矮光秃的马六山;后面荆棘丛生的后背山;右边萧萧落落的白石岩、张泉山……
一汪清澈甘甜且冬暖夏凉的山泉,濡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可三面环山的村庄却是闭塞的。全村二十余户人家日子过得都不殷实。虽是童年遥远的记忆,我却依然清晰地记得:整个大队8个村庄,我们村是最后一个通电的。而且在通电以后的近五、六年里,电压一直显著不足,40瓦的灯泡尚不及邻村15瓦的灯泡明亮。还时不时要遭遇突如其来停电的尴尬。就是时至今日,家乡人依然保留着应急用的煤油灯。
记得那时我最喜欢的人是赵云叔,他是早年正规的中专生,好象学的是机械专业,而且听说在学校里成绩一直第一。对于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就曾亲眼见识过他买来一些配件自己制作了一辆割麦机。当其他的农人弯腰手忙脚乱地收割麦子时,他却驾驶着割麦机闪亮登场。机器一路走过去一排排的麦子便被拦腰斩断,不仅快捷而且整齐好看。
所以当某家的电线突然短路或者家用电器出现问题时,都会去找赵云叔帮忙。而他也不拒绝一番察看过后即开始修葺,瞬息即成。他似乎还制作了其他一些机器,也都派上过一些用场。可惜后来又被他自己统统拆散了当废铁卖掉。
那年大旱,省城里派工作组来乡村扶贫。领头是一个女的,长得很标志。他们一行人去山地视察时,碰巧看见赵云叔在烈日下锄草,便上前慰问。只一照面,那女的就楞住了,“赵、赵云?”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吗,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原来他们是中专时的同学,听说还相携走过了一段浪漫的岁月,庶几就成了。可赵云叔的母亲却不答应,硬生生把赵云叔拉回了身边,并强迫他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那次见面之后,赵云叔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并狠心拆掉了自己亲手组装的机器,全部当成废品卖掉。反正山道崎岖运行不易,也派不上大用场。赵云叔在卖掉那些废铁之后,终于做出决定携妻带子离开山村,迁到县城旁边埋头种起菜来。那时,他的老母亲早已过世,想管也管不了了。而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缝隙中的那些麻雀很是有种安逸的幸福。比如它们会在风和日丽的春日晴空里飞舞并且歌唱。大自然在繁衍麻雀的同时,也繁衍了它们的食物链。一些更细小的昆虫,一些饱满的果实,皆是果腹的美味。每当暮色四合,麻雀们便饶着屋檐翻飞歌唱,尽情地展示着生命的美好和自己的快乐。而显见的是,它们所谓的快乐,也仅仅是刚刚获得了温饱而已。
每当稻香四溢的夏日来临,麻雀便不啻赶上了盛世或者节日。而同时它们一度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气氛却总不免要被破坏。往往是因为几粒谷子,偷食的麻雀便招致竹竿的驱赶和高声的喝骂。只贪图自己安逸的麻雀是体会不到农人们“汗滴禾下土”的艰辛的。即使竹竿一次次挥舞过来,它们表演着丝毫不逊色于大雁的飞翔技艺,一次次卷土重来。
柔弱的麻雀偶尔也有奋起反抗的时候。记得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秋夜,我卧室的墙壁上突然传来“嘶嘶”的声音,继而有麻雀扑棱飞起。但奇怪的是它们却并没飞远,而是围绕着巢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嘶嘶”与“唧喳”相互应答,如士兵呐喊对峙。我察觉有异,提了电筒去探究竟,竟是两条米长的蛇儿侵入了鸟窝。其中有两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麻雀,蛇儿肯定奔此而来。我用竹竿将整个鸟窝掏出来的时候,两只没长毛的小麻雀已然死去。蛇儿虽不及将它们吞入肚腹,可早就施展了毒牙。两只小麻雀死于蛇口,两条蛇儿却死于我的竹竿。只有那两只麻雀仍然活着,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会忧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仍然唧唧喳喳地叫着,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丧子之痛更能激发勇气和斗志的吧。而麻雀的勇气或者斗志,也仅仅是遥远的装腔作势的吆喝而已,它们甚至没有能力带走孩子的尸体。
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几乎所有的鸟类都迁徙到了南方,尽情地享受阳光、海洋、沙滩……只有麻雀在凛冽的寒风中战兢地生存。大雪初霁的时候,饥寒叫迫的它们也会试着外出觅食,往往落进捕猎者的陷阱。碰上几年不遇的严寒,它们也往往会在饥寒交迫中死去。生命从此突然走向结尾。
我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农村度过的。那些年月里,我和农人们一样与麻雀朝夕相处,庶几就被那种单纯的安逸传染忘记了生命的迁徙。
十余年后重回故乡,抬望眼视线依然被无数的麻雀填充。它们同样拥有飞翔的翅膀,掌握了先进的飞翔技术,可它们的视线里却永远只有眼前的这片空间,于是乎生老病死,乃至人生的一切际遇悉数由此开始也悉数由此结束。需要怎样的仰天长啸,才能激扬这些安逸的灵魂?
-全文完-
▷ 进入何处结成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