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妹儿从未想到自己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活了快三十岁了,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她,居然来到了北京(实际是北京郊区),这就足以让十里八村的女人眼球着火,羡煞它一年半载的。一路上车马劳顿,虽然也很疲惫,但细妹儿一直很兴奋:那火车咋就那么长呢?肚子里装那么多人,还跑得这么快呢?隔座的女人头发咋就成了黄色的呢?她吃饭前擦嘴的白白的毛巾咋就扔了呢?多糟蹋东西呀……许许多多的问题让细妹儿感到疑惑、太可思议,脑子里装都装不下了。还是旁边的阿竹拽了拽她的袖子,告诉她不要总是使劲的盯着人家看。
阿竹是她从小长大的最要好的姐妹,早几年出去打工,这次回家来,头发也变弯了,眉目也变俊了,穿了一件透亮儿的花衣服飘来飘去就象一只彩碟。细妹儿的心也跟着飘呀飘的总定不下来。听说阿竹已经挣了大钱,这次他弟娶媳妇的钱就是她给的。眼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快到上学的年龄,这间不知住了多少代的小土屋也四面透风快要塌了,单靠木根上山砍竹子卖够钱得等到猴年马月,要让他出去打工,就象让竹子倒长太不可能了,因为木根太老实、太窝囊了,当初自己不也看上他的老实本份才嫁给他吗,现在这成了他最大的不是,算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阿竹经不起细妹儿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带她出去试试,木根虽然打心眼里不乐意,但他一直是听她的,更何况他们真的需要钱。对两个孩子只说是去他们姥姥家住几天也就被唬住了,只是他们不明白,以前都是妈妈带着他们一块儿去,这次怎么就自己去了呢。行程在即,细妹儿仔细地把家打理一遍,尽量跟木根交待清楚些,又熬了两个通宵给孩子们做了两双鞋,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与阿竹走了大半天儿,才搭上去县城的汽车,颠簸了两天,才赶上这趟火车。
细妹儿现在不是没感觉到阿竹的眼色,可她就是觉得那块白白的毛巾扔了太可惜,趁那“黄头发”离开之机,她迅速过去从装满垃圾的塑料袋中找到那块毛巾,叠好放进口袋。这要是回家送给女儿,她肯定兴奋地睡不着觉。周围没有人理睬她,阿竹也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两眼不再跟她说话了,一会儿,“黄头发”回来了,细妹儿的心紧张得一个劲儿地跳个不停,那毕竟是人家的东西,要是问起该怎么办呢?她手捂着口袋,满脸涨得通红,还好那“黄头发”并没有察觉什么,拿出一块同样的白毛巾擦擦手,又扔到垃圾袋中。细妹儿的心又悬了起来,要是再把那一块送给儿子那就更好了。只是阿竹紧紧地抓着她才一直没有得手,眼睁睁地看到装毛巾的塑料袋被列车员倒到大的垃圾袋里而不甘心,细妹儿那叫后悔,都到站下了车还埋怨阿竹的多事。
跟阿竹在劳务市场蹲了两天,细妹儿终于有了第一份做保姆的工作,来到这个三口之家,看到屋里富丽堂皇的摆设,她感觉就象刘姥姥进大观园,眼睛都不够使的。女主人上下打量细妹儿足有五分钟,问她:“会做家务吗?会做饭吗?会使洗衣机吸尘器吗……”一连串的追问,让细妹儿心里发毛只顾得点头了。
夜深了,细妹儿躺在阳台的小床上心里美滋滋的,终于找到工作了,管吃管住每月还能有四百元的工资,这样再过两年就能攒够盖房的钱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孩子们听不听话?想不想妈呀?细妹儿现在开始想家了。
第二天五点钟,细妹儿就起床开始忙活早饭,和面、点火、烙饼、熬粥,这灶不比家里的柴锅,一摁就着,昨天女主人交了她十分钟呢……到了六点半全家起床时,热腾腾的早饭已经摆上了桌,先是女儿过来尖叫:“妈,这是什么呀?我不吃了!”高跟鞋“噔、噔”摔门走了,接着是男主人:“这样的早饭吃着太麻烦,快迟到了,我也不吃了。”说完也扬长而去。女主人赶忙跑过来看着细妹儿精心准备的早饭:一盆热气腾腾的米粥,两张焦黄的大饼,一盘黑乎乎的咸菜,她指着盘子问细妹儿:“这是什么东西?”细妹儿听不懂她说的普通话:“啥子呦?”女主人越发怒气冲冲:“这是人吃的吗?你以为是在你家喂猪呢!”细妹儿更加不明白:“啥子呦?”女主人怒不可遏地把盘子打落在地板上,盘子碎了,细妹儿赶紧拿来笤帚打扫,“天呐,应该用布擦!”女主人尖声叫嚷着,拿起电话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阵儿。一会儿,阿竹进来了,看到这情景,听完细妹儿的叙述,阿竹满脸陪笑地向女主人解释道:“阿姨,对不起,细妹儿听不懂您的普通话,‘啥子呦’就是什么呀的意思,那盘咸菜是我们家乡的腌笋干,非常好吃,她想给您们尝尝。”“什么,让我尝尝,多脏的东西呀,这要吃出人命来还了得!这种人连普通话都听不懂,成天啥子啥子的,就象个傻子,还配出来做保姆,趁早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尽管阿竹好话说尽,女主人也决不姑息,最后阿竹只得带细妹儿离开了。
细妹儿感到委屈:烙饼和米粥在他们家乡是顶好的饭食了,特别是腌笋平常家里人都舍不得吃,这一包还是临走时木根悄悄地塞到她的包袱里的,咋就成了喂猪的呢?细妹儿愤愤难平。阿竹告诉她:城里人上班,早上不愿意早起,早点一般吃鸡蛋、面包、喝牛奶,既方便又有营养,你只需把奶热了,把鸡蛋剥好,把面包摆上就行了,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这里的人还特别注重饮食卫生,不是超市买的东西一般不吃,更别说你从家带来的了,象你这样费力不讨好,还白白丢了工作。
细妹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人,差别咋就这样大呢?几天后细妹儿又有了新工作,还是做保姆,鉴于前面的教训,说是只伺候老太太不用做饭,她才敢去。
老人是一位退休医生,因患脑血栓已经卧床多年不能自理,满身插着鼻伺、导尿等许多管子,离不开人,而唯一的儿子又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她,老太太的儿子不放心地跟细妹儿交代着,任凭小伙子说得满头大汗,细妹儿还是非常困惑地望着他“啥子呦、啥子呦”不明白。最后小伙子急中生智,拿出笔和纸,把重要事项都写下来,细妹儿才清楚自己的职责:每天为老人擦洗,不能有味儿,更不能长褥疮;每天喂一次饭,把营养剂通过大针管打进体内。
细妹儿本身是个勤快女人,除了注射其它的活儿都不在话下,小伙子手把手地交了她小半天,她才掌握了注射食物的要领,能准确地操作了。
老人虽然久病在床,神智还算清醒。她见细妹儿忙前忙后总是干活,不愿停下来,经常是一上午就擦三四遍地,实在是无事可做时,就坐在窗前望着外面。老人拿着笔颤颤巍巍地写着“想家了?”,细妹儿眼圈儿一红,“有几个小孩、多大了?”细妹儿比划了一下三和四,老人点点头“孩子也想妈妈”,细妹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小伙子来了,每次看到母亲干干净净,面色红润,他就打心眼里感谢细妹儿,今天他特意买了些辣酱等细妹儿喜欢的食物,看到这情景知道她又想家了,一个女人背井离乡抛家舍业,来这么远的地方打工实在是不容易呀,又是当妈的,怎能不想家,不牵挂自己孩子呢,尤其是象这样伺候老人,并没有太多家务,闲暇的时间多了,思乡的情绪更重了。小伙子想转移话题:“细妹儿,你每天向窗外看什么哪?”“看册(车)”细妹儿抹抹眼睛说,开了一会儿玩笑细妹儿的情绪好多了。当小伙子下楼后才发现自己的钥匙忘在家了,喊了半天才见细妹儿露出头来,“钥匙——”小伙子连喊再比画,细妹儿摇摇头“啥子呦、啥子呦”,急得小伙子直撂蹦儿,还是老太太听见了写下“钥匙”,细妹儿才恍然大悟,把钥匙给小伙子扔了下去。
过了几天,小伙子带着儿子来看奶奶,那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粉嘟嘟的笑脸,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这一下让细妹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她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孩子半晌儿,突然扑过去,抱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叫的,吓得那男孩大哭起来,小伙子好不容易抢过来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就一直躲在爸爸的身后不肯再离开半步,不敢看细妹儿一眼,细妹儿还是木呐呐,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看,老太太叹了叹气,小伙子也没吱声儿,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带着孩子来过。
寒来暑往两年过去了。一天下午,老太太写下“该回家了”,细妹儿没在意,因为老人经常催她回家看看孩子,她总是笑着摇摇头,她实在不放心老人的身体,害怕自己一走就再也回不来或见不到老人了,老太太也不勉强,因为她也离不开细妹儿。但是就在这天夜里,老人真的永远地走了。办完后事小伙子将一万元钱交给细妹儿,说是老太太生前嘱托,细妹儿执意不收,他们每月都按时发给她工资,她怎么能再拿人家的钱呢。但小伙子坚持着,说不能违背母亲的遗愿,请她一定收下。
怀揣着老人的深情,与小伙子依依惜别后,细妹儿回到了家乡。用自己攒的钱盖了两间新房子,把那一万元钱以老人的名义捐给了村里的小学校,从此这个偏僻的山村有了一所北京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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