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6月7日。星期四。一个人骑着一辆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去公司附近的报刊亭买一份《南方周末》。然后,看见了新一期的《读者》。《读者》很早就认识,高中的时候,是从同学那里借来读;到了大学,有了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每期必买。所以,它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了,这些年,对我的成长成熟有莫大的帮助。
而《南方周末》,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像一个人被施了魔术,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份严肃的报纸,不是对事件的蜻蜓点水,其深度的挖掘、思想的丰富以及文字表达的人文精神,让人受益。当我告诉同事这份报纸的优点,他们摇头,然后说,看不懂。其实也并不是看不懂,只是个人的兴趣重点不同。而我知道,对于生活而言,读书并不是绝对必须的,不读书的人甚至可以成就大事业。
对于我来说,自省意味着一个人可以走得更远。
2
今天的《南方周末》,首版是《30年,被高考改变的命运》,然后想起自己的高考。
站在四年后的今天,那些以为一辈子都会记住的事情,现在都不能胸有成竹地回忆。那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一颗脆弱的心,心里默默记住:知识改变命运。
黑暗。恐惧。这是那一年的高考经历后体会最深刻的。
这一年,有两件事直接影响了一个人的一生。一件事,是发生在中国大地的“非典”。那个靠近广东的小镇,只需要十分钟的路程,骑一辆自行车,就可以到广东游山玩水。但“非典”突然如洪水汹涌而来,来自各种渠道的消息,在小镇的各个角落传染。每个早晨,听广播说广东又死了几个人,哪里采取隔离措施,去广东打工的初中同学一个个都逃回来。他们有点夸夸其辞的言论,让种种传闻如乌云笼罩在我们的天空。
几乎每一天,老师都会强调这个强调那个怎么样防治“非典”,要注意平时的饮食,不要和陌生人接触。还说在边境,如果检查出一个人体温超出38℃,将由县卫生局的人带到县医院隔离检查。
关于这些描述,我想还是引用一段去年写的一个小说《那年夏天》。
我的心跳得缓慢,如那年的夏天,我同样地被母亲强制送进医院。在一间隔离的办公室,医生与我进行一场单调而漫长的对话,像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死亡吹着哨子作为我们的裁判。
“你的体温快接近41℃。”医生扶了扶他的眼镜,模糊不清的声音从白色的口罩漏出来。
“我知道。”
“你最近没有和陌生人接触?”
“没有。学校不允许我们出去。”我撒了一个谎,没有说出小三。那个时候,我的脸苍白的可怕,目光呆滞像死鱼,根本不相信“非典”会传染到我身上。我仔细打量着办公室的布置,两台壁扇不停地旋转,两个窗户都开着,保持了室内空气的流动性。这时,室内突然沉默,那个中年医生在一大堆的资料面前寻找着什么,像一只迷路的蚂蚁。
“最近食欲如何?”
“马马虎虎。”
“大便怎么样?”
“没有注意。”
“睡觉呢?”
“经常做一个噩梦。一个女子坐在山岗上,哭哭啼啼,醒来就一身冷汗。”
这时,医生拿起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一会儿,他又对着桌上的一堆资料继续盘问我的情况。我不停地咳嗽,经常打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那一场对话就像是牧师与死囚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为的是让我的灵魂在升入天堂之后得到超脱。
其实,这个小说基本上自己亲身经历。在姐姐四月末去世后,五月的一个星期,我一直处于发高烧的状态。病情反复,打针吃药都没有效果,所有的亲人都急了,甚至我的奶奶,还准备请人念经驱邪。没有人理解,连最好的朋友以及我尊敬的王龙华老师,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一个从小玩大的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连最后的一面都没有见到。姐姐的坟墓葬在水库边的山岗,没有葬在朱氏的祖辈的周围。早逝的人是没有资格的,甚至,春节祭祖的时候,长辈是不会去姐姐的坟墓前的。去年,那一片山岗被推土机推平成了工业区,爷爷、伯父、父亲和姐姐等许多人的坟墓一起移在一起,心里总算是少了点遗憾。
然后是上县城参加高考。雨,下得很大,像现在窗外的雨。“非典”的危险依然没有解除,没有一家宾馆愿意接待我们的住宿,最好只能住在县武装部的士兵宿舍。压力太大了,第一科语文就考砸了,自己最拿手的作文,审题偏了,得的分数很低。接下来的数学也是一块硬骨头,一大批人都倒下了,出来的时候阴沉着脸,没有一丝快乐。唯一安慰的是文科综合,300分考了近240分。考完最后一科,从县城回小镇,心里十分难受,估计自己的分数也就480分左右。(当年福建实施的是原始分制)
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没有什么资料可以参考,也不知道哪个专业适合自己。老师知道的也不多,全凭着一些小道消息以及人云亦云的说法,摸着石头过河,如果一小心被水卷走,那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完全不像现在,报纸、网络这么发达,参考性强。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别人说金融专业不错,是一个铁饭碗,也就跟着报了福建师范大学。
后来,还有一次机会修改志愿。那个时候,来自县城的消失铺天盖地,说龙岩市区的优秀考生都不敢报省外的重点大学。龙岩学院自然是不会报的,刚专升本的学院,没有意思,也离家乡太近了。闽江学院考虑了很久,不知道什么原因,对师大情有独钟。后来,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在高出本科线二十几分依然没有录取,最后只能读专科,而且,选择的依然是师大的金融专业。
路,都是自己选择的。母亲劝我去复读,没有答应。因为,姐姐的病已经让家里欠下一屁股的债,复读一年如果考上本科,毕业的时间拖了二年。那个时候的想法,早点出来,替家里减少负担。去年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一切都不如意。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当初听我的,现在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我安慰母亲,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后悔了也没有用。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3
春节回家,整理旧稿时,再一次翻开那时的日记本。文字里除了一些从书上摘抄来的鼓励自己的精彩句子,有关姐姐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在敲打着我。
然后,愧疚一直纠缠着我。如果不看照片,现在的我已经不能回忆起她的容貌,甚至,这些年来,写过无数的诗歌,依然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歌送给她。
十几年来,我们兄弟一直不知道姐姐得了什么病。唯一可以看到的,是她做比较重的活,嘴唇发黑,脸色苍白,还喘着粗气。所以,小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上学读书。当时,还以为家里穷供不起三个人一起上学,姐姐刚开始十分委屈,掉眼泪,闹着要上。
最终是没有上。姐姐平时洗衣服、烧饭、放牛和照料家里的鸡鸭。那时上初中,两天回家一次洗澡,顺便带一罐头的菜。母亲常常在田地忙得忘记时间,这样的活就落在姐姐身上。而我,吃完饭就跑上楼看电视。有时,姐姐也发脾气,甩手不管;有时,我们为一些小事吵架。但等她气消了,又开始去给我炒香喷喷的菜。
先天性心脏病。这个词语,突然如一辆卡车从拐弯抹角处冲向我,来不及喊一声“救命”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02年的冬天,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县医院照料她病重的女儿。很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我对不起你的外婆,是个不孝女,在她去世还不能好好照顾她。母亲是外婆最小的一个女儿,也是最疼爱的一个。
医生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致命的打击。准备后事,大概熬不过春节了。第一次感觉死亡离我很近。这个概念性很强的东西,突然就降临到整个家庭。随着春节的临近,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家里已经没有钱给姐姐买昂贵的药,只能听从别人的建议,弄一些民间的偏方。
等待死亡的滋味,究竟用怎么样的形容词才合适,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找到。
该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春节的时候,姐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还可以听到她爽朗的笑声。那个时候,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在温暖的阳光下聊天,说一些往事以及春播的计划。父亲,为了筹措钱到处奔波,明显老了许多。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二年后,他也跟着她的女儿一起走了,坟墓就在姐姐的旁边。去年春节祭祖的时候,母亲一边烧纸钱,一边对父亲唠叨: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女儿,不让别人给欺负了。
三月后,姐姐的身体全身发肿。她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从楼上的房间搬下来。在客家的传统习俗,这是死亡的前兆。母亲也要求我平时不要回家,怕我分散了学习的注意力。最后一次见到她,在一个黄昏。那个时候,父亲母亲都出去了干活了,我的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打瞌睡。姐姐的房间一片黑暗,阳光都被窗帘阻挡,仿佛是一座人间地狱。里面的空气十分不好,浓重的药味弥漫整个房间。征得姐姐的同意,在进去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坐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我曾经熟悉的人。她问我考试的情况怎么样,准备得如何?我们都尽量避开沉重的话题,说一些童年的往事。
或许,姐姐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她一直说,一定要好好对母亲,一定要让她的后半辈子充满阳光。接下来,在“五一”放假前的几天,母亲亲自给我送来米和菜,叮嘱我放假就不要回去了。我答应了,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姐姐这几天会出什么事。翻开那几天的日记,这种强烈的感觉得到了验证。姐姐走得很突然,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后来,就是发高烧。人们都说,那是鬼缠身。其实,姐姐不是鬼,她永远是我的天使。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上了本科线,学校在小镇的各个重要交通路口都贴了红榜,上面有我的名字。去赶集的亲戚邻居,看到了都在议论,这里谁的儿子,这是谁家的亲戚的孩子。可惜姐姐已经听不见了,但我相信,姐姐在远方一定是微笑地看着我的。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路从来都是弯曲的。后来,开始明白人生许多道理,这些,是书上说了也无法理解的。
-全文完-
▷ 进入北方的雪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