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世斌先生的诗
叶世斌先生的诗,总是有一种凝重得化不开的情愫,一种哲人的思索,一种脆弱的超敏感的心灵,一种顽固得如根生大地的坚守。他的诗不是冰淇淋,而是一杯浓咖啡,苦中带香,在你的身边和口腔中久久不散。
叶先生的诗,是久久潜伏在心底的情愫,如影随身,一旦受到客观意象的触发,便会从心底流出。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的诗是淡淡的,叶先生的诗是稠稠的。别人的诗是清澈可见的,叶先生的诗是深不见底的。可以说,没有对生活和人情的深刻的体悟,没有多年的生活经验,没有人生的大悲大喜,是不会写出如此大雅而大气的诗篇的。
一关于亲情
亲情,占了叶世斌先生诗歌的很多篇什。《庐屋的茅草》从茅草像头发这种意象写起,写到男人女人,写到自己的亲人,写到温馨和安详。
《很老的温度》由烟囱联想到温暖的品质,虽然很狐单地立在寒冷中,“但我相信烟囱/即使全部移到辞典里/也会让周围几个字暖得出汗”。
《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借助自然界的雨写到自己悲伤的内心,源于对亲人感情。就像窗外的雨,打湿了深夜,把夜晚哭得泪流满面。
在此类诗篇中最可称道的当属《父亲》。道出了诗人对父亲的情深意切的怀念。诗人写到,“死亡,曾经占据我思想和诗歌的/巨大的面积。可是我又懂得什么/直到父亲去世,死亡才变得如此/疼痛,具体和亲切”。这是诗人有切身的痛苦感受后才能写出的诗句。诗人的父亲一生从医,拯救过不少患者,可死时却是四肢糜烂,诗人给父亲穿袜子时竟碰掉了他的一只脚趾。诗人抓住这个细节:“我多少次/写下疼痛这个词汇。至今我才懂得/有一种疼,不只是痛苦揪心/也不只是深伤热泪/有一种疼就是一个细节/它使你一生撕心裂肺”。诗人很明白:“哪有疲倦的飞鸟永远不落/百年的树枝永远不变地悬挂在天空下”“我深知这种必然。偶然的是/离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父亲/真实的哀伤都是如此个别而自私”。诗人对父亲的深切思念:“父亲在我夜来的梦里布满踪迹/在我血液和灵魂里漫延着融雪一样的湿润/我在心里修筑的坟墓,将使父亲安息/父亲,只有我和我的怀念/是你最后超生的天国”。在叶先生看来,对于一首诗,仅仅写一种怀念和痛苦显然是不够的。所以诗人从一个具体的丧父事情中重新审视人生与死亡,阐发了独到而深刻的人生和死亡哲学,从而使整首诗同时也弥漫着一种哲性气氛,把诗带到了相当的广度和深度。
一方面写对父亲的爱,另一方面就写对儿子的爱。在《心疼的麻雀》中,诗人由冬天松枝上的麻雀想到自己的儿子,“你是我灿烂的痛苦和脆弱/是我带着疼痛的瞭望和祝福”“我注定不能和你同行/当我离去,我护送你的/路程将通过你一生的追忆/和怀念!我的经验/和知晓将等待你的把捉/并将安慰你的哀悼和痛楚”。诗人又换了个角度:“有一天我们离别得太久/思念的太苦,你就用逐渐/深暗起来的喙为那只更小的/麻雀梳理羽毛。你会想起/一朵积雪如何被阳光/残酷地热爱,心疼地抚摸”这种父爱写得真是感人至深!那缕阳光不就是父爱吗,串串不都是眼泪吗?
手机,这种现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通讯工具,成了传递信息和亲人通话的使者。打开手机,是为了接听亲人的消息,但是,又怕听到亲人的不好的消息。这是一种矛盾的心理。诗人最希望的竟是它的沉默,因为沉默象征着亲人平安无事:“这个世界让我牵肠挂肚/我必须捕捉它的呼救/又怕手机响起如夜半敲户”。越是恐怕接到不好的电话,但又怕失去与亲人的联络,就更不敢关机,甚至在换电池的那一会儿,都怕有未接电话。这体现了诗人那颗敏感的心,对亲人那种随时、永远的牵挂。那种亲情,就通过短短的诗行,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等候的是它的沉默》)。
二关于爱情
当今社会,物欲横流,有些人的爱如同浮萍,有些人的爱失去了味道,但在叶世斌先生的诗作中,爱就是那种钻石般的品质,那种如根、如搬移不走的灵,那种坚贞与深切真是与现代一些人的情感素质形成鲜明的对比。
诗人把周围对影响爱情的因素比喻成风,把爱情比喻成树。树倾向于风的走向,但终究没有伴它起飞,“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你知道,所谓根就是寸步难移”“我能给你的都给了/我狂乱的歌和梦和碧绿的爱情/我不知道如今你走到了哪里/想起我你总该理解/爱只能是一种生存方式/我把爱一同扎进了根里”。尽管生活有多少风风雨雨,尽管夫妻生活中有很多的磨擦,但爱是不移的,这就是诗人对爱的理解(《树:致风的情诗》)。
爱情到底是什么,诗人在《我的爱情是一种意境》作了阐释:“爱情是一种痛苦的/活力。我别无他求/允许我爱你,允许我的心灵为你/变得辉煌,深重和具体”。爱在于爱,在于通过无所索取的爱激活自己的心灵,从而给生命带来痛苦的安慰。这种爱和情怀无疑是大爱!
诗人从街头小摊上卖藕人切藕的镜头想到一把锋利的刀要制造和接待多少疼痛,想到和亲爱的女人分离的痛苦,“感到带丝的藕片片滴血”,正如自己的心。从这一小事寻求诗的意味,察常人所不察,可看出诗人对爱情体悟得多么深切(《带丝的藕片片滴血》)。
三关于世情
磨难投之诗人以痛苦,却溅出了朵朵诗花。
瀑布在不止息地击打下面的石头,这真是一场无休止的磨难,“真想把整个瀑布都化作眼泪”,究竟是瀑布遭遇了石头,还是石头遭遇了瀑布?但探讨这些都没有了意义,一切都成了既定的事实,只有“歌唱着/去承受,就用瀑布包扎伤口”“把冲击和折磨粉碎,把自己/稳住”。世上的一切依然,山川依然完美壮丽,自己的那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诗人想像掀开瀑布后,就会发现下面的石头是大地上最亮的石头。原来,经历过磨难的事物或人生比寻常的事物或人生更壮丽,更光辉夺目,君不见:“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瀑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到此,诗歌得到一个多么漂亮的升华。本来在常人眼中的眼泪,到这里却成了光芒。生命是那么悲壮,又是那么光辉,真是大悲大喜。正因为悲,才值得喜;正因为喜,所以才不怕悲(《大地上最亮的石头》)。
很少有人把射出的子弹比喻成人的一生,而叶世斌做到了。一个人来到世上,正如射出了一颗子弹,迅疾地奔向它的终极目标,无论是否成功,它所能到达的只是死亡!这是每个人不情愿而又不争的事实。其中,留下了我们的一路喘息和与这个世界磨擦的热情,诗人在此留给每个人一个想像的空间:既然生命是那么短暂,每个人终将死去,那么过程就是最重要的,我们就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好好选择自己的人生,过好自己的人生(《子弹》)。
人生充满了磨难,也十分短暂,它既使我们痛苦,又值得我们留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诗人从“刻舟求剑”的典故中找到了答案,我们暂且不要嘲笑求剑者的迂腐吧。
河流滚动而下,冲走一切,而求剑者的记忆是深刻而清晰的,它非常顽固地固守原地,“当我的船随波逐流/最终靠岸,记忆将指引我的/回追”尽管我们至今一无所获,但这并不可笑。“因为/丧失不同于放弃。有时候/我们不承认结果,只相信找寻”。这揭示了一种人生态度,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可不是吗?世间的事情,如果斤斤计较,那也许会变得很乏味,如果带着超然的心态行事,那将给我们带来心灵的充实和快乐(《重读〈刻舟求剑〉》)。
四关于物情
名写物,实写人;虽写事,更写意。叶世斌善于从物象和生活的细节中造就诗句,从而发现和阐发其深刻的内涵。
陀螺躲不开鞭子,尽管满是伤痕,却还在正常地运转,痛苦着,却正常着,因为离开了鞭子,它就是一只静止的陀螺,就像是一个僵尸,甚至什么都不是,这种通过忍受鞭痛换来的正常,是多么痛苦和无奈。生活本来就演绎着辩证法。就像一个被社会的机器推动着的人,在不情愿地奔波着,在别人看来,却是正常的(《陀螺》)。
诗人从衣架想到过去的一棵树,看到血红的漆想到那是树流的血,但尽管如此,衣架的“腿始终带着返回的决心/与水泥较量”“一棵不可改变的树站在那里/我体会到一种悲壮/与我的灵魂根须相连”。从地板上一个衣架联想到是从一棵树而来,虽则变成了干枯的家具,但保持着过去的姿态,就像一个人,宁死不肯俯就,不肯低头弯腰,这是一种坚守,一种高尚人格的写照(《衣架》)。
《生命形态的完成》从一位雕塑者对人的雕塑,悟出这么一条独特而辩证的哲理:“在他看来,生命形态的完成/不在于增加一些什么东西/而在于减少一些什么东西/不在于建立一些什么东西/而在于破坏一些什么东西”。这究竟是对物事的一种认知,还是对人生和存在的一种态度?
有谁这么写过“静”:静停在事物上,附着在动植物上,那是火与水的激情之后的平淡,山风给静以呼吸,溪水和树木给静一些动作,静是动荡的海水中兀立的礁石,由此,诗人肯定了“静”是一种品质,“是静支撑着石头、钢铁和我们的不幸”(《静》)。
“静”竟然有那么巨大的能量和无比的品质,真是令我们震撼!我们借此来衡量和理解叶世斌先生的诗歌创作和诗歌品质正是恰如其分的。
——选自散文集《书里书外》,中国戏剧出版社
发表于《人民日报》2007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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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堂:1960年生。著名散文家,教育科学出版社编审。著有散文集《山地情深》、《书里书外》;专著《为什么日本不认账》、《死魂灵在呐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已被编辑[鲁速]于2007-6-9 10:55:3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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