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所有爱雪芹的人，哭泣的人

孤冷的茅草斋，凄清的旧院子，

住在那里的你，总在夜半的时候，

望着那座孤城，绕着那座孤城，

一徘徊就是二十载。拿不出半两

纹银，叫不出一个城里人的名字，

老宅子的朱门上早换了主人，

不认得你，也忘了那些旧荣辱，

破帛绸，烂诗书。也许世界明天

就要塌陷，你端起一碗清粥，

靠着老梧桐树坐下，长长叹息，

噙满眼泪。你梦见宏伟华丽的红楼，

似曾相识的栋宇，一个两个以及

更多的女子，轻狂的少年，任性的

孩子，争先恐后的把一行行诗句，

一个字，一朵，现天女散花般

挥洒在花间，在雕栏玉砌，在

庭院回廊之间。也有的扑在美丽的

女子的哀怨的眉尖，拂拭不去；

或者，一个字，一朵，像含露的玉

摔碎在地板上，清澈，脆裂，翁鸣，

化为乌有，抑或是白茫茫无边的

月光。你梦见如龙蛇般蜿蜒前行的

盐帮马队，列阵出殡时的华丽车辆，

数不清卑贱奴仆从你身旁走过，

散发着马粪的味道。你不在乎身后

绵绵不尽的田地，也瞧不上那

漫街看花的状元郎轻飘飘的马蹄，

你常在曲径通幽的地方驻足，观赏

台上满脸油彩的女子甩一甩衣袖

抛下一句花腔。棍棒打不死的

败家子，你总是哭着拨开竹林，

寻你愁容半掩的妹妹，却总碰上

温柔淑雅的姐姐。不知何时，我

听到你穿越时空的哭声和一万个

娇艳女儿的哭泣，但我无法看见，

你一转身的瞬间，红楼坍塌。我

只能伏在那片废墟之中，抱着

一口被荒草遮蔽的老井痛哭一场。

那井底莫非也有一个女鬼能听到

我的哭声？那些抖动的不成形的

女子的影子，扯乱黑头发和你

跳舞的女子的影子，幻化成一片片

抹不去的云彩，仰天长叹的书生，

大风席卷着你的长袍子，呜咽着

辛酸的歌儿，为何那些黄树叶子

只为你瘦削的肩膀落下，一片一片

像冬日里盛大迷幻的雪花，冬日

的你，可曾与雪分别？可曾被雪

埋葬？只恨我拨不开层层雪幕，

再也看不到你枯瘦如柴的眼睛。

我在你走过的地方抱头哭泣，

多么希望抱住你，或者你抱住我，

一同痛哭，哭下一场雨，哭成

一条河，就在凄清的夜里，用

哭泣酿酒，填满空虚的胃；穿上

哭泣做成的避寒裳，一同坐在

酒杯里漂泊，睡一个饱觉，然后

寻找那些女儿的魂魄，她们时常

像一根柔软的水草一样，游荡在

清冽的水里，就算洪水猛兽拆散

我们，当河水干涸，没有了岸，

没有了渡口，你从那边走来，我

从这边走过去，你不认识我，我

不认识你，可我们一哭泣，便

抱在一起。你常说要熬着死活

不咽这口气，可没有了水做的骨头，

露做的眼瞳，玉做的肌肤，花做的

容颜，泪做的词儿还为歌成江河

你便绝尘而去，抛下你肩头

不堪重负的红楼，抛下你收割后的

荒凉大地给我，一次次压弯我的

脊背，让我长跪不起，使我时时

唱着你未谱成的半阕残歌，唱一次

哭一次。你常说要熬着死活不咽

这口气，可泪做的词儿还为歌成

江河，你便绝尘而去，撇下那书斋

里的枯叟瘦女，总在月落乌啼的

夜里，折一支冰崖桂枝，饱蘸血泪

在你揉皱的稿页上泼上残阳的颜色。

白发凌乱的老人啊莫非是那隔窗的

烛影把你生命的灯烧枯？还有你，

衣带渐宽的女子，究竟是菱花镜瘦了

你的朱颜还是你瘦了菱化镜面？

绛朱的草啊，如今被你埋葬的花的

骨头，早已几百次轮回转世又成为

泥土，可如今再没有人扶一把铁锄

立在残枝败叶间哭泣，不知是谁

把一本线装的张生莺莺撕碎，

一瓣一瓣，飘散在风里。心碎的

纸页，你可曾记起那一双

百般爱抚过你的素手，那作别了

凤尾蕉琴的女子到底去向何方？

而今我拾起你，捧你在怀中，

莫忘了今日情意，莫忘了今日情意。

我没有一枚护身符，只有一包

旧书本，我买不起一座旧房子，

只有一扇八个人共用的窗，让我

在半夜推开；没有树荫，糖果

和蜜，没有一双会弹琴的手抚摸

我灰白的心地，没有一张单程票

载我到你的老地方。今夜我拖着

病恹恹的身体在远方的树旁坐下

说着你说过的话，唱着你唱过的歌，

想把你的哭泣再哭一遍，却哭成

我的诗篇，我等待着今生，再哭成

一座红楼，和流离失所的你，在那里

相会。你有你的路途，我有我的

归宿。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可我们一哭泣，便抱在一起。

2007·6·7于西大弃疾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