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是个壮硕的年轻人,手脚粗大,孔武有力。
现在的他,是个在垃圾堆里寻食的垃圾人。
说他是垃圾人显得残忍,但怎么形容他呢?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
他匍匐在地上,用两只手支撑着向前梛着,浑身散发着怪异的味道。大概他已经不认识人了,有时抬头看看迎面而来的人,目光散乱而迷惘,然后垂下头继续匍匐前行。他爬到村头的垃圾场,在鸡毛鸭毛死耗子堆里,用黑的手捏着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往嘴里送。有一次,我的父亲从菜园回来,见他家别人家扔掉的鸡肠往嘴里送,心里一阵发堵,忙将刚从园上拔的葱扔给他几根。他对我父亲的施舍并不领情,甚至显出一种高贵的蔑视来,他只将沾有泥巴的葱叶揪下几绺填到嘴里,然后目光迷茫的看看我父亲,然后颤巍巍地离去。
他就这样在他父母也是他自己的村子里存活着,已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他是个身体很棒的小伙子,十六岁,有说有笑,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
只有一点不好,村里人说,这个小家伙,像头犟驴,驴脾气一拧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那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那时,农村的孩子拼的是力气,不晓得脑袋的用处。至于上学,当然无从谈起。
就在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冬天的晚上,他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争执什么,无从晓得,父辈人向我解说时,也是一人一个说法。总之发生了一场争执就是了。争执的结果是,他离家出走。那个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冷上几倍,冰天雪地,呵气成冰。家里人没怎么当回事。十年文革,将人们的头脑里灌满了国家大事,个人的生活与性命无足轻重。五天后,他被村里几个人抬回了家,双腿已经开始灰死,面色铁青,奄奄一息。后来,膝盖以下完全脱落。醒来后,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看到父母时,目光里充满刻毒和仇恨。谁也不能明白,他怎么会有着如此的刻毒与仇恨,而且只是对着他的父母。这个中的隐秘,或许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了。
醒来后,他爬下床,再也不当着家人的面吃家里的饭食。那时候家里早已给他盖好了新房。七十年代的末的新房当然是简陋的,以现在眼光看。他爬到新房里,过起独立生活来。父亲母亲给他端来饭,乞求他吃。他牙关紧闭,目光如冰,手持一个棍子不停的向父母抡去。如此这般几个月,父母只有放弃。不过他有时也会饿得不行,会回到老家偷点东西吃。父母于是每次都“剩下”些饭食,放到桌子上,然后躲起来,让他偷。就这样他“偷”了几年,后来不再偷,而到村头的垃圾场寻食吃了。一直在到现在。
家里人也曾试图让他做些能勉强养活自己的活计,比如修鞋、编筐子,或者一些可以从工场里领回家加工的活;但他似乎已经听不经任何话,已经不再和人有任何交流。
慢慢的,村里人习惯了他的存在。大多时候会忘了他的存在。淡忘有时是习惯的最好证明。偶尔遇到他,谈起他,会惊讶继而佩服他会活这么久。有点小病小灾了,人们会自嘲道:瞧人家,天天吃垃圾,也没见生什么病。
他其实也会生病。有时候他会爬到村里医生家里,支支吾吾地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肚子。医生会意地抛给他几片土霉素,他便填到嘴里,嚼吧嚼吧扬扬脖子咽下去,然后默默地爬出去。
他便是这样度过他的前半生,后半生的转机恐怕也渺茫得很。有时村里人会想,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鸡也不用整天刨垃圾吃的。
可他就这样活着。或许他活下去的意义就是引人思考他为什么活着。如果村里人还能从思考他为什么活着进而思考自己为什么活着,便是他的大造化了。
我就这样很不敬地称呼他做垃圾人,虽然他还是我的长辈,但我实在找出更合适他的称呼。
有没有感觉像虚构呢?太真实的东西反而显得像虚构。所以,我把这篇没有一个字不弥漫着真实的小文投到小说版里。我们应该知道太真实的东西有时看上去就是超级虚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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