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三月,乍暖还寒。早上穿一件衬衫,还觉得热,到了傍晚,穿上毛衣还觉得冷嗖嗖的。大家都自觉不自觉的把门窗关得一条缝也没有。
给小孩洗完澡,八号床的阿莲又打开了她小小的录放机,放上她五个月大的儿子爱听的儿歌,接着在床上又蹦又跳,给小家伙增加气氛。而病房里的人,一边嬉哈地说笑着,一边观看这个活宝旁若无人的表演。窄小的病房,苦闷的日子,因了阿莲疯颠若狂的表演而让人不再觉得医院给人的冰冷。
门“吱呀”地响了一下,探进来一张诚惶诚恐的脸。四十来岁的年纪,及耳的短发,尖瘦的脸,一双带点怯意的眼睛看了看房内的每一人,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了进来。
医院的病房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换人,我们都把她当作是新来的病人家属了,都只是跟她点了个头,又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女人自己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也不出声,谁要往她看一眼,她就挤一个微笑出来,带点自卑的笑。
良久,也没见有小孩子送来,而女人坐在凳子上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我很奇怪,十一号床是下午空出来的,想必现在是她家孩子的床位了,她为什么不上去躺着而非在凳子上打盹呢?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走过去,摇了摇她问她小孩患的是什么病。
她羞怯地笑了笑,说是外甥女住院了,她过来看着呢。
我指着十一号床位说:“那不是你们的病床吗?你在上面歇着啊,怎么在凳上睡着呢?一不小心摔着了你可吃不消了。”
她窘着脸,搓了搓手,嗫嚅着唇说:“那不是我们的病床。我外甥女在icu病房里面,我在这里,只是陪着她。附近的旅馆太贵了,我住不起啊。前两天,走廊里还有应急用的流动病床,晚上我就在那应付一宿。可是,现在那床位都没了,我没地方坐,从透明窗看到这病房的人像是好说话点,就进来坐坐。”
我轻哦了一声,回转身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她接过开水,肩膀一个颤抖,眼内就有泪滴嗒滴嗒地掉了下来。
病房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女人的话,看到这情形,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大家都建议女人在十一号病床歇着,并许诺为她在护士长面前保守秘密。
女人感动得话也不会说了,只一个劲地在那里搓手。拼命把那两眶眼泪锁回双眼里。
晚上,女人就睡在十一号病床上。看来她有很久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竟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一觉醒来,已不见了女人的影子,床铺被弄得整整齐齐,像是没动过一样。
在医院呆了差不多一个月,天天听到哭声和叹息,心也变得有点冷淡了。来去匆匆的女人并没让我们想得太多,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样子。阿莲依然放着她的录放机,也依然为着儿子又哭又笑;九号床的脑瘫儿小凡在其伯父伯母的关爱里,可以翻一个身了,大家都为他鼓掌欢呼;十号床的活宝夫妻跟他们的小宝宝更是玩得疯成了一团。
傍晚时分,像是意料外,又像是意料中,女人又来了。只是她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手提旅行袋。她依然是带着几分羞怯,直接走到了十一号床位旁的凳子坐了下来。
阿莲快言快语的就先说了:“你外甥女的爸妈怎么没来?让你来了又不给你找个住的地方,过意得去吗?”
女人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他们正在拼命干活筹钱给女儿治病呢,哪有空呀?现在,孩子的手术费预算要十五万,我能省一分就是一分,说什么都要给孩子多一点康复的希望啊。”
大家轻哦了一声,心里对这位阿姨都充满了敬意。
阿莲是典形的直性子,说话永远不经大脑。这不,噼哩啪啦的又冒出来一个问题:“小孩子患的是什么病?”
这句话明显戳到了女人的痛处,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伤心地说:“尿毒症,到了中期了呀!可怜她的亲生爸妈没来看过她一眼,从十五年前抛弃了她就没来看过她一眼呐。她的养父母硬是逼着自己的亲生儿子退学,省吃俭用,拼了命的存钱来治她。我没钱,只能代他们来这帮忙看着。可是,我心酸呐!她的亲生父母除了给了她两万块,竟是一眼也不看一看她。如果她妈妈有那么一点母爱,给她捐出一个肾,我的姐姐和姐夫也不用那么拼命呐”
在场的人明显都被这话给震住了,而母亲和阿莲,同情的泪早已漫过了眼眶。没有谁劝说女人,大家知道,更多的劝说,只会让女人哭得更伤心。
很久,女人才止住了哭声,抹着眼很难堪地苦笑着说:“让大家见笑了。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哇。我为我姐不值,也为外甥女儿痛心,她们都太苦了。”
没有人接过她的话头,因为,整件事太不可思议了。亲生父母眼看着女儿有生的希望,却冷眼旁观,反而是养父母,逼着亲生儿子退学,也要挽救养女的生命。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世情呢?
女人依然在病房内来去匆匆,只是,谁也不敢再问她外甥女儿的事。突然有一天,女人不再来我们住的病房了。大家都在揣测着,议论着,为她担心着。
又过了好几天,女人突然又出现了,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是不知怎么的,她外甥女的事被一个小护士传到了一位主治医生那里去,那位医生感慨于病者养父母的一片苦心,竟然力争并取得了为她们减免了大部分的医药费机会。
看着窗外暖暖的阳光,看着女人暖阳一样的笑脸,我突然发现,有一种爱,似春阳一样,温暖渗满了医院的空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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