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二零零七年高考拉开了帷幕,各考点门口或站、或坐着许多的家长,看到他们疲惫的神情和满眼的企盼,总能激起内心深深的酸楚,因为作为家长,我有过跟他们一样的心理感受;同时,看到今年的高考,还有一番心绪在胸中涌动,那便是对中国恢复高考制度三十年的感慨,真快啊!以前未曾忆及的参加高考的经历,恍如昨日般重现于眼前。
一九七七年,是新中国建立以来最为关键的转折之年,国家高层发生重大变故后,中国何去何从,在这一年是还是混沌不清的,那时的中国百姓,绝对还没有从以前的思维定势中扭转过来,变化的曙光初露,人们总是将信将疑。
大约在四月份,就有非正式消息称:可能要恢复邓小平的职务,当时人们就在议论:或者根本不可能,如果是真的,那中国就要变天。七月份,小平职务得到恢复,而且是分管科技与教育工作,这顿时让我想入非非,一九七三年邓小平于文革中第一次复出,就搞了一次“修正主义教育回潮”,在我整个中学时代唯一一次严格的闭卷考试中,学生成绩被张榜公布,我位列全班第一。这次邓大人再次复出,会不会再有一九七三年?会不会再被整下去?
小平一上台抓教育就有传言,要恢复高考。七、八月份,没有开始每年例行的“工农兵”上大学推荐工作,让人感觉“有戏”!九月份,邓小平与教育部负责人谈话中对当年招生工作谈了两点原则:本人表现好;择优录取。这个消息让已经十年没有大学招生考试的中国出现了曙光,年轻人奔走相告,没准儿今后咱也能够进入大学校门了。可还有一种声音说,表现好当然是政审合格第一,考试成绩第二喽,如果考试题目就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那傻子都能过关;择优录取麻,根儿红苗正有背景者靠前了。人们依然怀疑、惶惑甚至麻木,冰川开化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一九七七年十月,春雷终于在秋天的中国炸响,恢复高考!
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带给了多少人震撼?但对我们十三位已经在那个十分贫瘠的村庄里,每年每人靠一百斤小麦、一百五十斤玉米、三四百斤红薯作为口粮度日,苦干了几年的知青伙伴而言,真如汪洋大海里跌宕的人,看到了岸边的航标灯一样有了生的希望。
随即,大部分人拿起了中学的课本,在白天看场的窝棚里、在田里劳作的休息时、在厨房煮好了饭等伙伴们回来的间隙中、在夜里能把两个鼻孔熏得漆黑的煤油灯下,我们相互帮助、相互激励,争分夺秒的展开了冲刺。那时候,大家竟不知道回城,更愿意共同呆在我们那一排小屋里,到天冷的时候,生产队给我们放了假,白天黑夜,什么也不做,就是读书复习了。冷了,把玉米芯、花生杆儿拢起来生一堆火取暖;饿了,就往那火灰里丢几只红薯烤了吃;没精神了,到院子里用自己的压井打上冰冷的水洗把脸;实在困了,无论男女都会相互靠着眯一会儿……
我们那一代人都是中学时代“快乐”玩儿过来的一代,在读书无用论的宣导和要求下,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学到。真准备高考,傻了,语文,不知道如何复习——干脆不管了;政治,谁知道考什么,那就背别人整的时政纲要;数、理、化,更是一塌糊涂,几乎依小学课本的内容从头学起。那时,对知识的渴望非常强烈,恨不能把多少年没有学好、曾经学了一点又全还给老师的东西,几天就捡回来,直怪老妈没多给个脑袋。就这样,在憧憬、懵懂、傻干了两个月后,迎来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
十二月,我们如往年的冬天一样,每日以红薯轱辘煮的粥充饥,要搁往年,吃了肚圆之后,由于红薯不顶饥,最多俩小时就饿得不行了,饿的同时也会觉得很冷、很冷。可高考的那两天,我们依然是早晨喝两碗粥,走五里路去考场,中午就啃自己带的黄面饼子,直至下午考完,大家再一起回知青点,紧张、激动、亢奋,不知是哪种因素起了作用,我们竟忘记了冬天的寒冷。
那真是刻骨铭心的两天!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语文基础里居然有一道二十分的大型选做题,解释陈毅元帅的《梅岭三章》,啊哈,太熟悉了——是中学一位临时代课的老师所讲的课本以外的东西。那时,敢讲课外读物的老师极少,所以我记得很牢。心头一热,居然把棉衣都脱了!接下来的作文,我选了《热烈庆祝毛主[xi]纪念堂胜利建成》这个今天看来不容易理解的题目,先在草稿上列提纲,然后在考卷上直接撰写,惹得监考老师就在我身后站着看。下午考物理、化学,是同一张卷子,我先做物理,很难(其实是不会),上午的得意劲儿在难题面前荡然无存,一直耗了很久,看看老爸用了几十年的表,只有二十分钟了!难题不管了,赶紧做后面的吧,翻过试题卡,才发现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化学题,这下更急了,三下五除二,随便划拉了几道化学题,就听铃响了。监考老师非常认真,一声“全体起立”,没人敢继续坐着。出了考场,伙伴们告诉我,化学题不难,应该先做它;我真笨,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第二天上、下午分别考数学和政治。数学,我做得不好,大部分题没做出来;政治,事实上没法准备,只能靠连续几天背的东西即兴发挥了。当两天的考试结束的时候,我们全都瘫了。也许是都累了,也许是都考得不好,当晚,不记得有人说话,早早的都睡了,睡的特别香。
高考完后,曾经回省城家里找人询问答案,知道自己分数不会高,心里不高兴,随即返回农村,一如往年,就在知青点过春节了。那年春节跟往年不同,取消了“学大寨”式的蛮干,不再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平整土地”,而是什么也不干的在家休做。即使没事,我也呆在了农村,不愿回城。
第二年元月份还有一次进工厂当工人的机会,是远离省城的另一个地方,大山里的一个生产炮弹壳儿的军工企业,在我插队的县里招三名“优秀知青”,由于我几年的表现,县里知青办推荐了我。于是返家跟我老爸商量:去不去?老爸说:你如果没有信心高考了,那就去吧;在农村太苦,也太难出来了。其实,这话对于我是一种负向激励,于是,下定决心,婉拒招工,回农村去,准备下次高考!
那天,我背着十几公斤装满了复习书的伞兵双肩包,先赶车到县城推掉了招工机会,然后返回我插队的小村庄。到了知青点儿,大家伙都在,真亲啊!不去当工人了,还在一个锅里吃饭,没有领队、没有大人,我们十几个二十岁的孩子,拢成一个家,能不亲吗?!
天擦黑了,忽然有人叫我,说有我的挂号信,我出去接了看,信封上狗爬一般歪歪扭扭的写着我的名字,我猜想一定是当兵的小哥们儿写的,便不以为然的提笔签收,那位送信的大哥愣愣的看着我,半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没等他说我就转身回屋了。大家伙都在隔壁厨房,喊我吃饭,我说看看信,马上就来。在煤油灯下,匆匆撕开信封,看到一些印刷品,行车路线、注意事项,这都什么玩意儿?再抖开一张纸条,“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跳入眼帘,我的天!我被大学录取了!!再看看信封,上面明明就有武汉那所大学的名称——难怪那位信使眼神怪怪的,估计是说:嘿,这小子怎么接到通知不激动啊?!哦,怎么能不激动?当时没看清楚嘛,看清楚了我会亲他一口——不会,那年头不兴;啊哈,肯定会给他一个背摔,把他掀翻在地!当我强压着自己的心跳,走到隔壁,对伙伴们说:我的大学通知书到了——大家突然沉默,相互之间,是一双双湿润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家了。进得家门,对于我把离家时背走的一大包书原封不动的背回来,给家人解释说:回家复习——故意拿他们一把。还是我老爸够聪明,立刻跟进了我的房间,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磨磨蹭蹭的放下背包、出去洗手,返回来一本一本的把包里的书往外挪,最后,拿出了录取通知书,一声不响的递给了他。老爸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么快回来一定是有戏。说话时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拿通知书的手是颤抖的。
后来我知道,我的政治考了九十一分,语文考了七十五分,仅此两门成绩就超过了我所在的省体检和政审的分数线。为政审,三位县教育部门的人调查了三天,写了十几页的“政审报告”,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录取时,我的分数段位列全省前一千五百名之内,按当时的规定,外省的学校优先“抓”,只要考生第一志愿没被抓走,其他学校谁抓着算谁的,我也因此被抓到了一个我从不知道的学校和专业里去了。
大约是在一九七八年的二月底报到,我们班三十四个学生,最大的三十二岁,最小的不到十七岁。这是一个大家庭,这个家庭的成员并非和今天的一些年轻人一样,是在一种外部压力下被迫学习的;而是积压了太久的内心驱动力总爆发,如恶狼般扑向了知识的羚羊。回忆起班上男孩为一次小测验只得了七十分而痛哭流涕,大家都跟着不舒服的情景,现在或许很多人感觉很可笑吧?
当年,五百七十余万人走进了考场,成为天之骄子的只有二十七万,大专以上录取率不足百分之五;今年,走进考场的年轻人多达九百五十万,有五百六十七万个大学名额等着他们瓜分,一半以上的考生将会走进校园,真为他们感到幸福啊。当然,更为我们上世纪七七级这个群体而自豪和骄傲!
一九七七年冬天,被诸多评论家称之为“一个国家和时代的拐点”,就因了那场在冬天进行的高考。真的,非常怀念那所公社中学,在三十年前那个时刻,简陋的教室和破旧的课桌是那样的庄严,从外地调集来的衣着朴素的监考老师是那样的神圣;也非常怀念那位专送录取通知书的邮递员,现在还能依稀记得他用双手递过了“录取通知书”,在我不明就里转身离去时,站在已经黑了的夜里,久久没动……
-全文完-
▷ 进入大米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