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九七七年十月，在结束了长达十年的知青生活之后，我在老家县属的汽车修配厂开始当工人。那年我二十六岁，进厂时的身份是电工学徒，月工资十八元。

我苦笑。但即便是这种待遇，依然令许多人倾心羡慕。因为这家汽修厂是一家地方国营企业。虽然这种衔头早已被丢进了历史博物馆，现在愿意当工人的城市孩子也是百里挑一，可它曾经让小县城里年轻人趋之若骛。

既然我的身份是学徒，那么厂里其他人都名正言顺地成了师傅（当然厂领导以及与我资格相同者不在其列）。这让我心里很不服气，因为早在人民公社战天斗地期间，我通过自学偷艺以及瞎摸索、已经掌握了相当程度的电工技能。而当时那些国产东风解放跃进等汽车上的电器线路，在我看来实在是简单得如同小菜一碟。更加重要的是听说学徒要三年后才能转正，我不寒而栗。为了争取自己的合法权利，我给胖子厂长、一个体重严重超标的半百老头写了这样一份报告：“尊敬的领导，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对于安排给我的崇高学徒待遇，我实在受之有愧不敢领受。敬请领导将我退回农村回炉，接受好教育再来，如此我将感激不尽。”

报告被胖子厂长公布后全厂大哗。我放任不羁的知青性格第一次遭遇到了工人阶级的严肃作风。但当时要求各单位接受返城知青是国家政策，谁也不好违背政策将我退往农村重新回炉。于是在一次大会上接受了从领导到工人（其实我当时已经发现有人对我作鬼脸）的批评教育之后，我继续我的学徒生涯。一年以后得益于一份文件实施，我提前转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人，每月拿到了三十一块大洋，别人也开始叫我师傅，真正同领导阶级打成一片平起平坐。

刘师傅

汽车修理是一项技术性很强但机诫化程度又相当低的职业。绝大部分故障判断全凭经验，尤其是要靠听觉从汽车隆隆作响的马达声中听出微细的噪音，从而判断出故障所在，不是件容易事。加上国产汽车好出毛病，汽车出了毛病其后果又相当严重，因此司机对修车都不敢大意。

上班没多久，我就发现司机们都爱请刘师傅判断故障，而刘师傅对故障的判断相当准确，三下五除二问题解决，司机满意更令我佩服。

说实话我不是谦虚的人，十年知青生涯造就了我桀傲不驯的性格，可现在我是真心诚意地钦佩刘师傅。特别是有天晚上在月光下听了他用二胡长弓在手锯片上拉出的抑扬如诉的曲调，我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敬佩得五体投地。幸好当时没有人发现我一个七尺男人居然泪眼汪汪作小姑娘状。

刘师傅没有读过多少书。因为家里穷，小学没读毕业他爹妈就送他去学修汽车，开始没有工钱给碗饭吃而已。不过我们当时在学校也是混日子而已。所不同的是我们在学校混过了之后接着去农村混，而他那时已经是县里有名的修车师傅了。

刘师傅很聪明，本行之外车工钳工焊工都来得几下，二胡与独特的手锯片琴可以拉得使人陶醉，他矮矮胖胖爱说爱笑人缘很好。他比我大几岁。

在我因为报告事件得罪厂领导之后，他是首先若无其事与我打交道的人。并且主动告诉我凡是遇到事情都要想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后来发现他的许多人生感悟，简直堪当哲学大师。他已成家，有个当护士的老婆与俩男孩。我叫他刘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他俩儿子笑嘻嘻地叫我叔叔，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加兄弟。

小马

小马其实并不大，他比我只大半岁，可是他总爱在我面前装老派，口口声声叫我小某，于是我也针锋相对地尊他为小马，我们都欣然应喏。

小马是个老转就是转业军人，一个马大哈彻底的乐天派。哪怕晚餐没有餐票了也照样嘻嘻哈哈无所谓，在这点上我俩臭味相投自然成为莫逆之交。在厂里专门为我的报告而召开的大会上作鬼脸的也就是他。

他人很壮实，我说他天生一副当举重队员的好身材，他说我人高马大拔汽车轮毂最合适。但是阴错阳差他做了汽车底盘修理工我当了汽车电工皆与天赋无缘。

小马还没有成家。有个羞羞答答的未婚妻经常从乡下来看他。每当此时我便知趣地从我们那乱糟糟臭哄哄的宿舍里退出（我俩同居一室）。留给他一个尽情展示自己的空间平台。可是他似乎无动于衷从不越雷池半步。我甚是诧异不解，他却一反平日的嘻嘻哈哈，告诉我说他自己家里实在太穷了，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一妹都在读书，他现在工作了每个月要负担家里一些钱，所以暂时不能考虑成家的问题。我在农村呆过当然知道这些事，感叹之余不免鼓励他克服困难争取早日完成婚姻大业。

每次他的未婚妻走后宿舍里都焕然一新旧貌换新颜，甚至我脏兮兮油乎乎的工作服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那里。这使我很不好意思，私下想等到小马结婚那一天一定好好喝上几杯，给他们送上一份重礼。

然而他让我再也不能看到那一天了。1979年５月，也就是我进厂后年多时间，他因为一场意外事故死去。

那天早上上班后不久，我正在电工房给电瓶充电，突然外面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喊“出事了出事了”我跑出工房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辆修理中的汽车，我挤进人群看见他倒卧在前轮毂下，口中喷出鲜血，已经奄奄一息。

大家将他从车轮下救出送往医院。抬他的时候他居然还冲人做了一个痛苦的鬼脸。　在去医院的半路上他死了。厂里认为他自己与那司机应当负主要责任，只给了他家里几百块钱做安葬与抚恤费，他那未婚妻哭成了泪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压倒他的是一辆县煤矿的东风牌五吨卡车。司机同我们都很熟。那天这辆汽车的左后主钢板断了两片需要更换，他便当此重任。不幸的是那煤矿司机五岁的儿子也在车上，司机下车忘记拔掉点火开关钥匙，那不懂事的小家伙在小马钻在汽车底下工作时居然扭开了点火开关。

我不信鬼神，他死后我独居宿舍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我抽烟时会多点上一支放在他曾经睡过的地方，烟雾缭绕中我好象又看到他经常做的鬼脸。

老郑师傅

之所以在师傅前面还要加上一个“老”字，实在是他当得起“老师傅”这个称号。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子魁梧。性格如同姓氏，老郑师傅耿直豪爽，事情从来都是当面直说，有人背地里叫他“郑大炮”，但是当面都恭恭敬敬地尊他为“老郑师傅”。他倒是太不在意这些，要我们就他叫郑大炮。

老郑师傅是外乡人，抗战时参加国军到过缅甸，投降共军后又到过朝鲜。不管是在国军还是在共军，在缅甸还是在朝鲜，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干他的老本行：满身油腻修汽车。

说起来他还我们这家汽车修理厂的祖师爷。抗战时修筑的湘黔公路，才头一回让汽车从我们这个小县城驶过。那时候路上跑的汽车五花八门，什么美国道奇苏联嘎斯老郑师傅说起这些如数家珍，不懂业务的胖子厂长等厂领导都对他礼让三分，刘师傅也是他的得意弟子，不过我倒更喜欢听他那些近乎传奇的经历。

老郑师傅是个半边户，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他家里其他人都是农村户口。当年的政策就是这样，儿女户口跟娘走。这确实是一大妙招，那年月城市女子嫁农村男人可以上报纸做头号新闻，城市男人娶农村老婆到处都是。

我到老郑师傅家里去过很多次，一栋老木屋安居着他一家五口。他有两儿一女均已成家。小儿子与媳妇带着两岁的小孙女与他同住。小孙女很依偎他，一见面就往他怀里钻要他抱，害得他经常慌忙地脱掉身上油乎乎的工作服。

老郑师傅一辈子经历坎坷，文革中也饱受折磨。不过这些好象对他没有留下多少影响，只有他那一双又粗又大的长满老茧的手让人印象深刻。

小王和小李

小王是刘师傅的徒弟，小李是我的徒弟。刘师傅带徒弟天经地义，我带徒弟是阴错阳差。

工厂里有句俗话叫“精车工细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当胖子厂长当众宣布小李是我徒弟时，我以为他又想出了什么办法框住我。说实话我在厂里工作表现还是不错的，生产上的事情我圆满完成，对于那些开不完的大会小会，对不起，能够溜的尽量溜能够躲的尽量躲。现在要我带徒弟？哈哈，我连自己都没有管好哪！再说我才转正不到两年，在厂里的工龄也才三年多，我有什么资格带徒弟？

胖子厂长要刘师傅来劝我。道理很简单，厂里原来没有专职电工，有许多事情都是由其他人临时凑和，我来之后才有所改观。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而是当时工厂的管理实在是莫名其妙。厂长书记不懂技术，懂技术的不能当厂长书记。　到哪里都是这样。

刘师傅对我说，不管做什么事情不做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好，现在已经当工人了就当个好师傅。听他讲得有道理，又看见站在一旁的小李一幅可怜像，心一软便答应了。

其实小李相当不错。他每天早早就来到工房，搞卫生收拾工具勤快得很，碰到要钻车底二话不说俯身便去。电工事情本来就比较简单，他一来更让我轻松不少。

那时已经恢复高考几年了，我劝小李好好复习再去考一次，他显得很为难，对我说他父亲在文革中死了，他也没有能读好书，基础太差考不起的。这回进工厂还是他母亲托人找关系才进得来。我无话可说心想今后只有尽自己能力教他，不能因为别人误我我又去误人子弟。

小王的性格比小李活泼，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这一点同刘师傅有些相似。但他学起技术干起活来却心不在焉，这让他师傅很伤脑筋又无可奈何。小李告诉我小王与他是初中同学，他爹妈都在县京剧团工作演过样板戏的主角。不知为何他爹妈坚决不准他子承父业，于是他只好整天一身油腻地与汽车打交道了，这实在与他从小看惯了的、一心向往的戏台上那些英雄人物相差太远，他不情愿也是理所当然。然而与汽车打交道总有些危险，他师傅只好多加小心注意了。

结束与后记

工厂的生活单调枯燥乏味，只有工友间的情谊多少能够弥补些沉闷。我记得那时谁有事只要一开口，大家都是尽力而为，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事。相互往来真诚多于客套，情义胜于人情，这些都使我留念难忘。然而结束与来临一样突然一样不由人自主。四年之后我去了远方另外一个城市，与曾经朝夕相处的工友们挥手道别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这个修理厂的规模不大，我在的时候只有八十几个人（当时还有几个挂名在厂里拿工资的，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过他们的影子）后来听说扩大了一些。胖子厂长退休后另外调来了一个厂长同样不懂技术。刘师傅当了几年副厂长，其他人没有多大变化。

再后来听说那厂子改制了。老郑师傅已经去世，退休了的刘师傅与买断工龄的小王小李他们合伙开了家汽车修理铺。

不知道小王小李成家了没有？小孩有多大了？应该上小学了吧。

本文已被编辑[无缘牵手]于2007-6-8 1:34:4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