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世斌《倾听与言说》《在途中》有感
在一个心情如阳光一般的午间,我打开叶世斌的诗集。开篇“刺槐树”以其出其不意的尖锐将我刺中,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冥冥之中漫漶开来,受伤的快意使出窍已久的灵魂翩然而归。阅读的渴望“已经如此尖锐,肯定和无可逆转”(倾听与言说-刺槐树)。阳光下心如涌泉。
我一直坚信诗歌是人类精神的花朵。可是当精神被模糊掉本质内容后,绽放便不分季节了。这种粗放式经营的局面使诗歌成了最容易颠覆的艺术。高贵一旦委顿风尘,更加不堪。其角色近似有明一代秦淮河上的明妓,不同的是态度上更加随心所欲。一味对通俗情感和品位的表达,使诗歌原本具有的优越丧失殆尽,导致美学分崩离析,与广告、快餐、口香糖和无所不在的“秀”文化携起手来,结成一条在闲适、平庸、堕落中争风吃醋、争名夺利的统一战线,以至于让人们侧目而视、望而却步。所以,这些年无论诗人和诗歌取什么姿势进入公共视野,都能从喧闹中读出不屑和倍受折磨的蹂躏。“可是射手,为什么把我残忍地留下/该把我连同最后一根箭/一起折断”(倾听与言说-箭靶)。在如火如荼的社会发展过程中,感官的快意肆无忌惮,精神遭受着最严重的瓦解和失败。人们对诗歌的期待与守望,屡屡具体为释放疼痛的空间。读《倾听与言说》和《在途中》,我突然想到另一位年轻诗魂留下的一句偈语: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青山毕竟遮不住。真是打不死的吴清华呀!这就是人类,有灵魂的动物。
叶世斌的诗给人一种异样的沉重。所谓异样并不是指表现苦难生活,而是说他的诗中意象突兀峻切和光谱厚重冷调所体现出的心灵坡度。“倒槐远在意料之外/抵达树的本质。当我/第二次看望倒槐/槐叶已经落尽。在宾馆/阴暗的玻璃上,尖细的枝条/如无数饥饿的鹰垂下爪”(倾听与言说-倒槐)。倒槐是一棵颠倒的树。世俗醉心于它因颠倒而美丽,诗人却看到了它美丽中的致命。“那又一群河鸥从远水上飘来/这景象真令人触目惊心/登舟之前,一只河龟爬上河岸/回来的路上,它已不知去向”(倾听与言说-一只白鸥拖起一条河流)。这里本来很有禅意了,飘逸的古老精灵却因了触目惊心的景象骤然下切,从而具有一种超越的力度。这是诗人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是对灵魂对抗性和资源性的双重挑战,注定了叶世斌要做艰难跋涉的歌者。“我在江南的/大地上行走,像一根瓜藤/在一大片被阳光和绿荫/覆盖的瓜田漫游……我在五月的江南游走/把自己的痛苦踩得/像江南的皮肤一样铁青”(在途中-我在五月的江南游走)。本来五月的江南花儿一样美丽,一旦透出“铁青”,冷硬与绝望便无以言说了。显然,这里的痛苦有着诗人某种特殊的体验。美丽下的困境是最令人心痛而难以排遣的,“铁青”其实就是一种决绝对抗和凛然正视。这也许是诗人的宿命。花朵不是为春天而开放,花朵开了春天也就来了。
我想象诗人定然是一个夜行者。“只有黑暗清晰无比”(倾听与言说-阳光和墨菊如何唯一)。“一本诗集的褐色封面/一个女人的头发,一尊佛像/暝合的双眼,停驻着多少黑暗/如同黑暗囚禁着多少夜晚/在无望的时刻,美丽的黑暗/酒一样穿过我的血液/和生命,在那里燃起火焰/照亮我满含热泪的心境和梦想”(在途中-美丽的黑暗)。黑夜就是他的春天。诗行中始终有他倔强的头颅,“衣架仿佛从地板下长出/它的腿始终带着返回的决心/与水泥较量”(倾听与言说-衣架)。读叶世斌的诗,我渐渐感到一种奇特的感觉,对神圣的向往,渴望皈依,渴望包容的感情,像“雨滴展动迅速的河流和水蛇/灵气冲动,飞翔的光速/使暗夜洞开”(倾听与言说-一滴雨滴把我变成另一颗雨滴),铸成了凛然的人道主义精神。好像这还不够。“我始终一无所有/只有泪水,我的源泉/为你们无声地弥溢”(倾听与言说-诗人的住所对应教堂的尖顶);“只有极少数人,我们的兄弟/当寒流到来之际,赤luo着胳膊/在门口点燃落叶,让飞翔的火瓣/把我们烫得伤痕累累”(倾听与言说-你最不能提到阳光);“当我满含热泪,我知道/我救回了苦难和慈悲/我坐在天堂最后一级台阶上/瞑目悔悟,像在瞌睡”(在途中-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读着这些诗行,不能不让我想起俄罗斯文学中的圣愚形象或者张承志笔下的哲合忍耶。那种对苦难执着和坚忍的超拔,木讷和佯颠下的通灵,让人体味着神秘与神圣。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在思念故乡。其实这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人类的归属意识和归属方式。“事实上/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不知道我出门后的走向……今晚,门开着等谁和风/一起归来?是谁带伤的/跛足把阶石踩痛”(在途中-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他的家住在竹林深处/他母亲把白土路扫得像条布/一样干净……他看到他的情人/在高大的草堆旁举着灯迎候他/这灯光仿佛更深的醉意/笼罩他,又亮得他不知所措”(在途中-醉汉回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本来就古老而缥缈的命题,在现代人感性和迁移不定的自我体验中早已释放。快节奏的生活在满足自我的同时也取消了自我,现代环境和现代体验切断了几乎所有地理、种族特性、国籍、宗教和意识形态等等人们赖以建立基本信任和安全的从属关系和认同依据,将人们抛入无休止的解体与更新、争斗与对立含混不清的大漩涡中,更耐人寻味的是许多人还在这大漩涡中找到了家的感觉,享受着无“家”之乐。叶世斌却在品味着无“家”之苦。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寻找同往昔建立某种关系的方式,以便在灾难来临时给人们送上一枝橄榄或者放出一只鸽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多数人快乐,很少一部分人受难。耶稣只有一个。释迦也只有一个。如果大多数人受难,世界末日也就要到了;如果没有人受难,生活就失去了分量。“当我们失去一切以后/要么变鬼,要么成神……苦难的神!今夜我的庙门/响动,我头不敢抬”(在途中-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也是诗人的宿命了。所有的痛苦都有根。快乐是苦难的根,无是有的根。现代精神生活的平面化趋势愈演愈烈,精神生态链的断裂在所难免。精神生态链的断裂极易窒息诗人的存在。在叶世斌的有些诗作里,已经现出无可奈何的窘困和悲哀。我不敢想象他还能坚持多久,到底能走多远。
希望奇迹能出现。
——发表于《光明日报》2007年3月15日
《中国图书评论》、《广视新闻新闻网》、《东方网》、
《中才网》、《知识人网等11家报刊网站》转载
(作者简介:马啸,男,1957年生,江苏省人,著名现代文学研究专家。著有文学评论专著《蓦然回首—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寂灭与再生》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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