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看过几次爱凋谢,才甘心在孤独里冬眠,最初的生活越像火焰,最后越会被沉默熄灭,恍然间,她开始了一场逆流的旅行,看清自己,看清女人的一生,她想: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也许她可以多爱一些,只是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时光的尽头……
一 惟有沉默
她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这些天她更加沉默。是的,无法不沉默。每天醒来,对着她的天台上的几盆植物。她总不能对着这些植物说话吧?家里惟一的声响便是墙上挂的那块老式钟表,嗒嗒地走着,每一声都很迟缓,迟缓得让她觉得一天的时间好漫长;或者就是打开电视,让屋子里一下子充满各种声音,电影电视,广告音乐,男欢女爱,非短流长,这让她郁闷地拔掉电源,让空荡荡的院子再次陷入可怕的死寂当中去。
有时,她实在太寂寞了,就会拿起抹布,把已经很干净的家具再细细擦一遍。劳动完之后,她就走到天台上,拿起剪刀给这些花儿修枝剪叶,她甚至熟悉每片叶子的形状和每朵花开放的时间及香味。
再后来,还是可怕的沉默,透过她养得花丛,坐着摇椅上朝外看。外面是一条有些偏僻的街道,来来往往人不多。她会坐在那里数数,看看经过的几个男女老少各有几个,再想象他们身上可能发生的故事,有时是32个,有时是38个,没有哪一天超过40个。她想:也许大家都和他一样忙,或者都像她这样沉闷的呆在只看见四角的院子里。
二 他来了
终于有一天,他回去了,打破了已维持了两个月的寂寞。他带了她爱吃的绿豆糕,她接过来,并没有如往日那样显得很开心,依然沉默地,只是用手像儿时那样留恋地摩挲他的头发。
他坐在她对面,有些不安,问她:“没事吧?妈。”
他是她的唯一儿子,她今年67岁,有一个女儿,嫁到很远的城市,似乎没有了消息。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病,但眼睛也开始昏暗。这个世界,她生活了67年的世界,似乎突然间变得模糊起来。
她说:“没什么,想去买点布。”
他说:“买布?要我陪你去吗?”
她说:“不用,你忙工作吧。很多事情等你做。”
其实她知道,他并没有忙到没时间陪她去买布,甚至两个月见不着面的程度。他住在城东的电梯高层里,而她居住的地方是老城区显得有些破旧的四合院,老头子唯一给她留下的财产,总是有自己的家,儿子叫她去住,她不愿过去,会觉得自己在那边是多余的人。
三 选择寂寞
以前,是小两口在那里,想帮忙做些什么,只是或许真是老了,做事总是到不了儿子和媳妇的心上。儿子倒是孝顺的,没说什么,媳妇却忍不住暗地里抱怨:做饭不和胃口,房间里的东西放错了地方,不能叠放的衣物没有按秩序挂在衣橱里,洗头发用错了媳妇的面霜……
住了一段时间,终于觉得自己在那里不能帮忙,反而碍事,手忙脚乱惹得媳妇不高兴,还是搬了回去。即使这样,儿子还是和媳妇开始闹矛盾,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钱。她为他担心、难过、暗地里哭过很多次,甚至暗暗把自己养老的钱也省下来给儿子,想拉回媳妇的心,但还是太少。无奈,也找媳妇谈过,只是再也不能明白年轻人的想法,到最后还是离了婚。
离婚后,她住过去,照顾了儿子一段时间,像照顾孩子那样细致,给他做饭,挤好牙膏,放好洗澡水,端着烟缸看他抽烟的样子,听他说笑。再后来,儿子经常领不同的女人回来,总是尴尬的。他知道离婚的男人需要女人,这是妈所不能代替的,尽管她很害怕有女人要来和她抢儿子,但也盼望这样的女人早点出现。
所以,更多时候,她宁愿缩在自己寂静而昏暗的世界里,隐居在孤单寂寞里,等待老头子来召唤她的那一刻。
四 偶有快乐
她说去买布,事实上,她是去买缝制寿衣的绸缎。
早在几个月,她觉得夜夜梦到她的老伴拿着穿破的袜子喊她缝补,甚至梦到早就离世的老母亲在给她披一件柔软的小花袄,于是照家乡老人的风俗,便开始张罗自己后事,并且去古老的布店挑选自己缝寿衣的绸布。
而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只有一条狗趴在地上默默地看着她。那只狗叫贝贝,京巴白色的。本来,她是不喜欢狗的,但儿子太忙,一个人生活连一只狗都没有时间照顾,经常饿得嗷嗷只叫,不能养了,又不能狠心丢弃只好送到她这里。
以前,这座四合院里还有个小孙子陪着她。晚上,可以和她说说话,讲学校里的事情,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很开心。小孙子很喜欢奶奶,缠着她讲故事教童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里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就是不让孙孙去。
有时还会给她带来一只在校门口买的糖糕。这种粘腻的东西她是不能多吃的,会假装咬上一口,让小孙子帮她吃完。那段日子她像年轻时当妈一样忙乱着,却很快乐。去年,孙子考上大学走掉,只剩她和一只狗相伴。孙子走时,她难过地看他打着简单的背包,雀跃着跳上了爸爸的小车,她拿着香菇肉包赶出来,却只看见汽车尾气中那张飞扬的笑脸。那时,她悲哀的想:都说孩子只和爸妈亲,她除了替他养大儿子,如今还要替他养一条狗。
不久,她便体会到贝贝的好处了。她可以在寂寞的时候,把它搂在怀里,和它说几句家常。有时她会说:“贝贝,我想去敬老院待着,那人多热闹呢!”“贝贝,你是我的小孙孙!”“贝贝啊,你比人还亲近!”
五 车在逆行
一辈子,养了那么多的孩子,老了时却没有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那种孤独感让她感觉到死亡的迫近。于是,她在这个下午,跑了很远的路,换了一站站的公交车,才能觉得心内稍微热闹一些。
一路上都有人给她让座,是的,她是老了。赶车、等车、上车、下车、跑了很多布店,为自己挑了一块满意的绸缎,黑色低纹,上面团出一朵朵大的牡丹花,用金色丝线精巧绣制,双面双色真是美轮美奂。
返程途中,她坐在公车里,那块绸缎就搭在她的腿上。
正是夏天,天气非常的炎热,汗顺着她的脸颊嗒嗒地流下来,人和人的体温互相取暖,她的思维和呼吸都有些困难。公车开到某一站时,她开始有片刻的恍惚。先是想着,贝贝该洗澡了,它的身上都有味道了,她望着窗外,城市高楼、大厦、红花、绿树都纷纷得向后消逝,她开始觉得公车开始逆行,是的,一路倒退回去,任她伸出双手去拼命抓去……
六 回忆很近
像是梦游,她的思维迟钝起来。在那倒退的风景里,她似乎一步步退回到过去:先是四十岁的儿子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接着是女儿在遥远的广州,生活得幸福与否她也不清楚,只是春节和生日打电话回来,轻描淡写的言语,让她不忍追问。她一个人守着个空屋,每天早晨起床,不知道该做什么,很想有个人说话,于是拿起电话拨通儿子和女儿的号码,又怏怏地放下。不然就是去侍侯阳台上的那几盆植物。有时,她会把贝贝弄下楼,漫无目的地在楼下转来转去,看贝贝在太阳底下撒欢,像孙子又像儿子曾经那样调皮欢快。
再是儿子离婚那天,突然打电话回家,叫着妈隔着话筒啜泣。成年男人的哭泣声,让她想到更早的时候……那年,他刚满三十,事业有成,春风得意,买了第一辆私家车,载她在街上转悠,她在他身边觉得好幸福好骄傲……再往前,儿子的婚礼上,漂亮的儿媳妇给她敬酒,亲热得叫她一声妈,那一刻她想到她的女儿,留着眼泪去拥抱她,似乎要把自己的一切给这个弥漫着幸福的小家庭……泪光中,她看见在火车站,她送他去上大学,火车开时,他探出车窗和她招手喊着“妈!等我的信!”他的背包里,有她放进去的几十个信封,每个信封上都贴好了邮票,她告诉他,别忘了写封家书……往前,再往前,他上中学,上小学,调皮捣蛋,旷课不上学去河边玩耍,她扯着嗓子一路上喊他的名字,拉着他低着头一起给老师做检讨……他刚会走路了,高烧,半夜下着大雨,她冒雨抱着他去打针,然后自己也晕倒了……
七 梦到自己
窗外的花,好香!翩翩嫣红倒退成一抹红线,那颜色像她年轻时的红纱巾,轻盈温柔的来了。
那年她不满二十岁,时代运动便频繁地像原子弹那盘踞高空的厚重、灼热的蘑菇云,以越来越大的面积,热烈着年轻一代的心。她坐在台下听这年轻英俊的学院干部在台上演讲,那是爱情的初见,一见钟情有人暗牵红线,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运动中,他们平平淡淡的在这座四合院里布置了新房,她围着红纱巾,端着喜糖成为了幸福的新娘。
原来她也年轻过,那时多美!接下来几年丈莫名被打了右派,本来恍若桃花源中人,半个月看一回报纸,吃菜去墙边的地里摘,春天屋里也能爆出来春笋,夜里在油灯下给劳改区的学生批改作业,她一直跟着,做饭洗衣写检查挨批斗,习惯了觉得苦难当中相守才是真情,日子过得古老而又简单,城市、高楼、背叛、离弃对于他们,犹如天外太空一样遥远。
一站站地坐回去,逆流的潮水汹涌而来!那年,她在产房生儿子,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几乎丢掉生命,并不熟练的刨腹产让两条性命命悬一线是,在听到他降于这个世界里的啼哭声时,她突然幸福地笑了,眼里还有泪,丈夫搂着她第一次激动地亲吻她,一切都是新开始,爱情和家庭,她有孩子,而且是个大胖小子!因此她变成了真正的女人!
八 沉默的走
孩子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续,不知怎么,这逆流的时光似乎要定格了,那是一堆老人热火朝天地在盛夏的太阳底下商量过去敬老院的事情。有时候,他们就拿着孩子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看,反反复复地讲他们以前的趣事,讲到开心的时候,他们会笑,会不约而同地感叹、抹眼泪、在叹息。是的,太寂寞了。他们和她一样,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一种久违的温暖,一种无法触摸的安慰。
在思维模糊的那一刻,她在想:儿子出生了粉嫩嫩的小腿使劲乱蹬;他要是尽快找个好媳妇,她就可以安心地去敬老院了;接着想:小孙子打电话来,调皮的说在大学也该有女朋友了;还在想:老伴走了,那天下着大雨她给高中补习的女儿送伞,回家老伴平静的躺在地板上,离手指4米的柜子里放着心脏病的急救药,她捂着女儿的眼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这一切犹如电影画面出现,闪烁,穿插,倒叙,混乱,彩色,黑白,热闹,安静,生命的鲜活,死亡的气息……
10钟后,她已经在逆行中安静地熟睡了,公车在躲避一个行人时,撞到路边的护栏上。车祸,她抱着那块华美的绸缎,沉默地离开了这个孤独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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