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朵白云飘浮在祁连山蓝茵格格的麻莲花上,太阳从云朵里钻出,那金光,就成了一尊佛。佛座在麻莲花上,手指磨脐山,默诵佛法。这佛,就是天梯山大佛。四月中旬的一天,我又站在了大佛的面前。1500多年前,河西王沮渠蒙逊授权印度僧人昙无谶开凿天梯山石窟的情景,如梦如幻般浮现眼前。
这位匈奴人的后裔,北凉国王,血液里总是流着两股血。一股大气,胸怀天下时,文韬武略,百般体恤百姓。一股小气,心胸狭窄时,鸡肠狗肚,容不下丁点小事。一日,得力助力王怀祖向他献茶时,偏偏飞来一只苍蝇捣乱,怀祖驱蝇时,不慎打碎了茶杯。就这么点芝麻小事,蒙逊却大怒,诛灭其三族。自母亲去世后,蒙逊才蓦然回首,感慨万端,一心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选一佳地,塑佛造像,以垂千秋。可是何处有佛光呢。
也是佛度有缘人。这时,印度僧人昙无谶正在赶回武威的路上。一年前,昙无谶就在武威,给蒙逊翻译佛经《涅槃经》。后因该经本品数不足,返回印度取经,适逢蒙逊母亲亡故,便在印度逗留了一年。昙无谶刚进城门,蒙逊便策马相迎,进了新乐宫,就急急的,请求高僧指点迷津。昙无谶笑道:国主心思母亲,至孝至纯,请问造塔能存多久,造宫能存多久,金佛能存多久。蒙逊悚然一惊:不懂。昙无谶便道:祁连南山有一龟山,为龟歇息之所,已有四千万年历史。山体轮廊犹若一只出水大龟。蒙逊说:奇异哉,我母亲临终之时,说她梦见一大龟,面对千朵马莲花,不想应了此事。随授权于高僧,召集天下工匠,开凿天梯山石窟。昙无谶就把印度石窟的造型和艺术风格全盘照搬了过来。石窟修成,一尊28米高的大佛端坐在龟山之前,佛的右手平伸出去,掌心朝外,向南指着远处的磨脐山。传说磨脐山要扑向黄羊河峡谷,堵住河水流向武威,多亏了天梯山大佛用手一指,定住了磨脐山,才有了银武威的繁荣。没有朝拜过大佛的人,可以想想毛老人家的一幅照片,站在城楼,穿着军装,手掌向外,指点江山,就那个手势。对,象极。昙无谶完工,蒙逊就骑着马子验收工程来了,但见天梯山,一只大龟身上立满了佛,或坐或立,姿态万千,人走佛走,人停佛停,视其颜面,栩栩如生,蒙逊虔诚地跪下,一步三叩。天耶!就差惊喜得晕过去了。
回到凉州城,昙无谶因思乡心切,要返回印度,蒙逊便答应了昙无谶的要求。送行时,蒙逊泪眼婆娑,这时,他那一股血是大气的,仁慈的,真心诚意的。待昙无谶离了北凉地界,蒙逊的血管里流出了另一股血,这股血是小气的,残忍的,蒙逊狞笑了一声:你为我开凿了石窟,你走了,佛也会跟你走的,杀。得得的马蹄声,伴着蒙逊的杀气,昙无谶,这位给蒙逊翻译了10卷《涅槃经》的印度僧人,随之倒在了血泊中。
二
在常人看来,蒙逊无疑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昙无谶就死在了小人的暗算里。但在佛眼里,是天梯山大佛成就了无谶。就在昙无谶修成大佛,口念佛号端坐天梯时,弟子昙曜突然发现,昙无谶的身形正化成了一朵莲花,从龟山上冉冉升起。昙曜先是一惊,随之拈花微笑,知道师父的功德圆满了。
随之而起的,还有一句民谣:“大佛爷手指磨脐山”。
这句缘于神秘手势的神秘民谣,武威人说道了千百年,啥意思呢?谁也没有细想过。大佛爷手指磨脐山,干嘛呢?难道磨脐山下有什么密藏?金银财宝?佛度众生,一切的谜底,都藏在那个手势中。
大佛所指的地方,就是穷人梦想的天堂。看到《山海经》中的一条记载,“姑藏南山多金玉,亦有青雄黄,英水出焉。”姑藏,即今武威,姑藏南山,即祁连山。大佛爷手指磨脐山,指的不就是磨脐山下的双龙沟金矿么。我不知道,前来朝拜天梯山大佛的游人,顺着大佛爷手指的方向,遥望磨脐山时会想到什么。那个瞬间,我懂了佛陀,也懂了佛陀的手语。
其实,在我懂了佛陀的时候,大佛爷手指的地方,黄灿灿的金子,早已被不懂佛陀的人疯狂地掏空了。磨脐山脚下,这个中国西部的淘金乐园,仅仅二十年光景,就被淘金者弄的满目疮痍。曾经那么多的绿色,那么多的树,那么厚的植被,渐渐地,树被砍得稀了,少了,山,秃了,一片一片剥落出来,石头也坍塌了,露出红红的内瓢,像流了血。像害了疥疮。二十年前,驻扎在双龙沟里,密密匝匝地拥挤着的千座帐篷没了,十几万沙娃没了,一场财富的冒险游戏,生命的浪漫体验,如一场梦,说没就没了。养育下游十多万人口的双龙河,更被这场噩梦抽了筋,扒了皮,断了脉,日夜悲泣。
祁连山有千年冰川和积雪,雪水冲下来,千年流,万年淌,河底里就有了砂金。祁连山不仅有金,也有名贵药材,雪莲,冬虫夏草,等等,不计期数。但那时,人们只知有药,不知有金。采药的人首先发现了金子,传出去,民国初年曾涌来不少金客,有民工,商人,金贩子,更有黑吃黑的土匪,警察。挖井淘金,热闹过一阵子。那时没有电,没有挖掘机,抽水机,卷阳机,充其量,都是小儿科,小打小闹,够不到黄金真正着床的地方。只能在表层挖个偏窑,淘些砂金。若挖深了,金没淘到,反会被突然间涌上来的水淹死。所以,那时的人们,就以为双龙沟里只有砂金,没有块金。后来,淘金被禁了,双龙沟,在人们的记忆中,也渐渐地淡去。只有大佛爷的手,依然那样静静地指着磨脐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包产到户,政策放松,知道底细的人便来这儿试身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纷纷来做发金财。这个大佛爷指了千百年,深藏在磨脐下山沟,再一次热闹起来,成了中国西部的淘金乐园。来自全国各地,甚至香港、澳门的淘金者,潮水般涌进了山谷。仿佛祁连山冰川,在一夜间溶化了,流淌下来的不是水,而是黑压压的人群。我的大哥,二哥,三哥,堂哥们,小学、初中的同学们,还有乡亲们,自然挡不住黄金的诱惑,一个个背起行囊,别了妻儿,倾其血本,坐上班车、拖拉机,进了黄金谷。寂静的双龙沟,就这样充满了诱惑和冒险的风情。
三
我去双龙沟,是1987年冬天。
一天晚上,在城里当工人的堂哥,回了一趟老家,跑到我的宿舍,闲偏,说,双龙沟里,弟兄们的井出红了。出红,就是出金子。堂哥说,咱要是去给他们挂红,放炮。总得赏些金子吧。那时,我们以为双龙沟里,金蛋蛋如羊粪蛋,多的满山谷滚呢。也听说某某去挂了红,放了炮,得了多少多少赏金的事。我说,不行,咱真去一趟。堂哥说,你还真去啊,算了吧。再说,厂里也请不上假。
堂哥走后,我还是拿定了去双龙沟的注意。我农历腊月十六结婚,正愁怎么给弟兄们下请柬呢。去老家请吧,年轻人都去了双龙沟,在家的,都是老婆娃娃,鸡猪牛羊,无人侍候,即便请了,也来不了城里。直接到双龙沟下请柬,还能开开眼界,体验一下沙娃们的淘金生活。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能否讨上几克金子,就看淘金的哥们是否高兴的晕厥了。于是,连夜买了红绸被面子,炮,问人借一个军大衣穿上。等第二天早上,天一放亮,就坐了班车,直奔双龙沟。
车过黄羊秋牧,就开始进祁连山了。这儿的山山岭岭,都附丽着让人着迷的历史故事;路转峰回,时时处处都能踩着神奇的传说。最让人沉醉的,当然是第一道山,天梯山。古时,这儿山巅古柏葱茏,白云横空,终年积雪不化,“神龙西跃驾层峦,万古云霄玉臂寒。”看那云那雪,云是雪,雪是云,是云不是云,是雪不是雪,如梦如幻,“云与雪山连,不知山向背。”人行于山道,犹如登云梯,就有“独峰峨峨势上天”之感,故称天梯山。
翻过天梯山,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众山峦好象手拉手,站了一个圈,向后一退,就出现一个金盆养鱼的微型盆地来,四周峰峦叠韵,南面双龙河的雪水汩汩流淌,田绕水,水绕田,到龟山前一聚,就成了黄羊水库。向背而望,天梯大佛,又进入了我的眼窝。远远望去,大佛端坐水上,一直向我挥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的目的地,就是大佛爷手指的地方。就想,这是一条吉祥的天路。去时,永远有大佛在招手,护送,来时,又有大佛在伸手,相迎。一个人,如果能在这样的佛路上走一趟,恩受大佛的沐浴,想来,也算无憾了。
脑子里就想搜寻一句古人描写大佛的诗句。才发现,王之涣,王翰,王维,高适,岑参,元稹,白居易,这些来过大凉州的唐朝诗人,为凉州留下了那么多绝句名篇,却没有一个诗人写到天梯山大佛,甚至连天梯山,也没有一人知道。诗人们不写大佛,这是一个谜,一个历史之谜。后来,我才明白,天梯山大佛,在北魏灭北凉后,就很快沉寂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班师东归时,不仅把三万余户北凉吏民挟裹到了山西平城,还把当时开凿过天梯山石窟和大佛的僧人全带到了山西平城、大同。这里面就有印度高僧昙无谶的弟子,凉州僧人昙曜。魏太武帝也要在云冈、龙门开凿石窟。时任僧统的凉州僧人师贤、昙曜,便领着数万凉州人开凿起了石窟,云冈和龙门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毫无疑问,师贤、昙曜承继了昙无谶的衣钵。天梯山石窟的开凿,为开凿云冈、龙门石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如果说,天梯山石窟的格局还是纯印度式的,那么,云冈、龙门石窟的格局,则是凉州人对中国石窟艺术的创新。它比天梯山石窟更精美,更宏伟,更具中国特色。在未来的日子里,云冈、龙门石窟熠熠生辉。中国石窟的鼻祖----天梯山石窟,却从此走入历史,消沉无名了。当云冈石窟位列中国四大名窟之一时,我们分明能听到天梯山石窟的哭泣。几百年过后,到唐朝,诗人坐在凉州城里,饮酒赋诗,却怎么也不知道,离城六十公里外的天梯山,还静静地坐着一尊大佛,守着偌大的石窟群。这些浪漫的诗人们,连凉州城里的一条街巷,一个花门酒家,都不放过,要写下绝美的诗句。若知道天梯山大佛,怎么能不留下优美的诗篇呢!
哈溪,是去双龙沟的必经之地。车过金盆张义,到天祝县哈溪镇,班车就不往前走了。去双龙沟,得转乘大卡车。因为此时,葫芦样的盆地路已经走完,又要开始上山,山路崎岖,没有铺油,只有大卡车,才能翻过大佛爷手指的磨脐山,到达黄金谷双龙沟。哈溪,这个昔日祁连山下寂静的小镇,象明朝山西大槐树一样,成了淘金客的中转站。唯一不同的,一个是由此疏散,一个是由此聚集。虽是寒冷冬季,却热闹异常。要不是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商铺,满地的污垢,你会怀疑自己正置身于某个大都市繁华的街市。小镇街道两边,到处是背着铺盖,等车去双龙沟的民工。他们的脸,一个个都象洋芋蛋,早被乡村里经年不息的山风,吹皱了,吹土了,吹沙了,但眼神都充满着希望。前面就是流金淌银的天堂,他们的精神不能不亢奋,眼神不能不充满欲望。
过来一辆卡车,是从双龙沟那边开来的,站在车槽里的人,胸前扭扣上都系着避邪的红布条。我知道,那是死了人的标志。他们的神情恹恹的,写满了悲痛,但更多的人,是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情。不用问,那是沙娃的家属和亲戚们。我的旁边,几个人伸长了脖子,关望。有人关心死亡的数量,低语的便是,不知拉着几个死人呢?有人关心死亡的方式,猜测的又是,水淹死的,石头砸死的,还是人打死的呢?小镇的风情,就这样,在车辆的南来北往,进山出山中,拉去了憧憬,也拉来了悲剧,拉去了希望,也拉来了死亡。进山时活着,出山时死了。去时笑语连天,来时泣寂无声。哈溪就象天堂与地狱的一道门坎,能否迈过去,全凭命。但死去的,并不能阻止生者的梦幻,这就是黄金对人的诱惑。或许是受此影响,有人上车前,竟然面朝北站,对着早已遥远的天梯大佛,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渴望大佛的保佑。大佛会保佑这一群群为黄金而疯狂的人么?
走双龙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上面都篷着挡寒的帆布。停下一辆,人们一窝蜂地捅过去,把行礼铺盖往马槽(车箱)里一扔,就从马槽四周,攀援而上,一个挤着一个。我羞于这样的争攀,便先让人上。但让到最后,车箱里都是一个景观,栽葱样栽满了人。连插一只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再等下一辆。一连几趟,我都不是民工的对手,败下阵来。等到第四趟,才抹下第一层脸,硬挤了上去。心想,只要不要尊容,谁还怕谁呢。车出了哈溪,就沿山而上了。山路是石子路,坑洼处,阴洼里,积着车辆碾实的冰雪,崎岖不堪,拐来弯去。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沟谷,一边是仿佛就要倒过来的绝壁。站在马槽边的人,被车巅晃得左甩右摆,就怕不知那阵马槽板一断,被甩出去,滚下深谷。这种情形,与当年红卫兵大兵团出征何其相形,只不过,那时是为一个悬虚在空中的理想王国。而此时,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抱着掏一桶金的现实目标。
祁连山麓的天,是多变的。爬上岭,天就下起了雪。车上的年轻人不以为然。为了金色前程,他们似乎看不见雪。车上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尿胀了,就往马槽边挤。车并不停的。老哥,让让,方个便。挤到边上,透过车拦板最上边的缝隙,就往外撒,尿就如弧线撒向深谷。寒风一吹,尿就四散开了,如空中往下倒放的白色烟花。随着海拨的升高,天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大,沙娃们眉毛上,胡茬上,结了雪白的冰霜。我的尿也胀了。坚持了阵,坚持不了,就喊司机,根本不停。沙娃们就笑,金球银卵子,在双龙沟里埋着呢,你那肉棒棒,谁稀罕,挤边上,尿吧。我的脸顿时起了火烧云,随抹去城里人的第二层尊容,在卡车的行进中解决了问题。后来才知,不是司机不尽人情,而是坡陡路险,天寒地冻,车一旦停了,就发动不了,或者让不过其它车了。那样,所有来往的车辆,将会堵在海拨4000多米的高山上,所有的人,也将会被冻成冰棍。
雪忽而又停了。大佛爷手指的磨脐山,清晰地出现地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真实地面对磨脐山。这是一座形如磨盘的山峰。主峰周围的山峰,极象石匠在磨盘上开凿的齿槽。远远望去,云在走,山在移,磨在转。传说中,这是一座磨金子的石磨,随着石磨的转动,金子就会源源不断地顺着水流淌出来。怪不得磨脐山下的双龙沟里,多的是细碎的沙金呢。原来被磨磨碎了。看石磨的是七个心不为黄金所动的美丽姑娘。看上去,磨脐山周围的那七个小山,就象七个女人,双乳,大腿,就那么一对对,一双双,不羞,不臊,祼露着胴体,躺在山坡上,接受雪的洗涤,人眼的抚摸。面对那些苍莽大山扭动着苍劲的身子,她们毫不畏惧,整天守着磨金的石磨,与来抢劫金子的野夫山神搏斗着,不为一切的物欲和诱惑所动。
但这个美丽的传说,最后却成了一幕幕姑娘们的爱情悲剧。磨金淌银的磨脐山,磨出来的,除了金子,还有殷红的血,悲泣的泪。那血那泪,滴在满山琵琶树硕大的叶片上,青黛的底色上就涂抹了斑驳的金黄和深褐。这是再高明的文学家也想象不到的结果。其实,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样的悲剧,天天都在磨脐山下上演。面对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淘金客,金贩子,沙娃,七个姑娘日夜相守的金磨盘,终于转空了。
四
这就是号称中国西部黄金谷的双龙沟了。
卡车依山盘旋而下时,双龙沟的盛况就到了眼前。
这是一个奇长的大峡谷,两侧峭岩陡壁,气象非凡。虽是冬天,灌木丛的叶片还没落尽,毛茸茸的象黄黄绿绿的绒毯,披在山坡上。远处,青松黛青如铅云,再远处,祁连山的皑皑白雪,如洁白的哈达,飘浮在天际。使得蓝天更蓝更纯,似乎容不得一粒微尘的污染。黄绿,青黛,白雪,蓝天,四层色彩由近而远,在把西部的山峦装点得神奇雄浑时候,也把我的心洗涤得明亮透彻了。双龙河两岩结满了冰溜子,河水在冰茬之间,左撞右突,哗哗流淌。一座石砌的三孔桥横跨河上。这是进入黄金谷的分界。卡车过了桥,停在一排帐蓬构成的街巷里,人就象憋急了的羊拉粪,哗啦啦从车上拉了下来。
双龙沟,近距离裸露在我的面前。似乎来得有些突然,甚至让人惊诧不已。沟底,青碧色的河滩上,稀疏的灌木点缀期间。渐往沟里,大堆大堆的巨石,山丘样堆着,此起彼伏,黑乎乎的大水坑,干沙坑,接连出现。想必,这些巨石堆成的山丘和接了冰的沙坑,就是过去“群采”时留下的的遗痕。有些石堆经年已久,从石堆里长出的野杨和松树,都有碗口粗了,石头上长满了红黄绿间有的苔藓,虽是冬天,那色彩依然斑斓,老远地就能看见。望着这些长满苔藓的巨石堆,我仿佛看见了清朝或者民国,那些头梳长辨身穿马褂的淘金者们忙碌的身影。对淘金者来说,谁若往这样的熟窝子里投资,无疑于玩火自焚,血本无归的。
我跟在淘金者的后面,在环山的群绕下,向深谷走着。一个淘金者,可能先前来过,说,从这儿到最近的窝子,还有七八里地,最远的,有二十里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知道哥们的窝子在什么地方?究竟还要在这样的河床上走多远。突然觉得我来得实在唐突,幼稚不堪。但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豁出去,经一番世面。我在河床上突兀前行。这么冷的天,身上竟渐渐地发热。军大衣下,有了汗津津的味道。而脸却冻得麻木,山风一吹,就有针扎的感觉。
终于看见了双龙沟的阵势。这是一个满怀黄金梦的男人的世界。河谷里,到处是蚂蚁样密集的淘金客。看上去一个个蓬头垢面,胡不拉茬,满身泥泞,他们都穿着长筒胶鞋,有的还穿着全身胶衣,一身的黑皮黑裤,看上去象笨重的黑熊。他们看人时都斜着眼睛。我瞬间明白,在这个世界,只有脏,只有蓬头垢面,才是正常的,干净,反而成了异类,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河床早被屠夫们翻肠倒肚般地翻了过来。大型的机采场里,推土机,挖掘机,翻斗车,来回穿梭,不停地忙碌。一顶顶白帐篷密密地架了,象一群一群的羊,把整个河滩挤满了。还有夹杂在帐蓬中间,那数不清的地窝子。没有银钱入股淘金的沙娃,就在哪些混浊的泥水里,背着金客们洗过的沙子打模糊。
突然觉得,双龙沟象一座移动的兵营,一座轻浮的营寨,梦游的营寨。那阵势,几乎是一夜间,从地下冒出来的。更确切些,这不是兵营,而是一座城市,一座后现代城市。这座西北黄金城,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笔直街道,只有一顶连一顶帐篷的梦幻之城。我惊叹了这个五脏俱全的城市,从吃、穿、用的各种物质,到帐篷录相厅,帐篷歌舞厅,帐篷电视院,帐篷赌场等,声色犬马,要什么有什么。而且,银行、工商、税务,面面俱到。这是一座漂浮的城市,所有的房屋都没有根基,所有的人也没有根基,如云,如风,不停地行走着,变化着。正如那转动不停,游移不停的磨脐山。
顺着河床,我也如风般行走着,打听着。脚上的皮鞋,早沾了蒜,糊成了泥榔头。但怎么也找不到堂哥们在哪儿。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打听到。在这里,我听不到乡音,天南海北,各种口音的人都有。问了好多人,都是摇头。过来一个金客,说,双龙里有十来万淘金客啊,你不知道具体地方,就是找上十天半月,怕也找不着的。才觉,来的时候,我的想法太是幼稚。以为那儿就是三俩个挖金子的,来了,远远地就能看见,就能认得,哥们,我来了。面对满河谷的帐篷,满河谷的地窝子,淘金客就象满河谷的石头,多的密密匝匝,哪一块是我的乡亲,我的哥们啊。我心里开始害怕。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肚子一响,才知道我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找到一个卖臊子面的,一碗五元,天啊,这个价可是城里的十倍。顾不得那么多了,出门在外,再贵,也得填饱肚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河谷又是另一种景色。上百瓦的电灯泡拉满了山沟,马达轰鸣,一片灯火,气势不凡。虽然不见在河里淘金的,却从那柴油机的转动声中,想得见井窝子里的忙碌。这里不分冬夏,不分昼夜,永远是人的鼎沸声,机器的轰鸣声。我早被冻得瑟缩发抖,脚也失去了知觉,再也没有心致欣赏黄金谷的夜景了。眼前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得赶紧找个旅店住下来。
好在这深山沟里,商业、饮食业、夜生活比某些县城还发达。帐蓬式的旅店到处都是。就住进了一个大帐篷里。老板是个中年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那脸皮紧肉紧,膛声宏亮,眼神放光,骨子里透着一身的精明。一看就是个老江湖。老板说,冷了言传,这儿虽然没有城里的宾馆舒适,但有大衣,被子,尽管盖。一听,心里先暖和了起来,觉得老板豪爽,开朗,大方,一派古道热肠。心中的胆怯与害怕,才渐渐地消失。我问,有床铺么?老板笑笑,床没有,铺有,看来你是第一次来双龙啊。
店里的确没有床,围着帐篷根铺着一排通铺。所谓铺,就是在地上铺垫一层干草。草上铺了铺盖卷。熟悉的,陌生的,都得挤一块睡。已经有几个人睡在那儿了,嘴里冒着白气。有几个,披着被子说话。帐蓬最边上,有一处不到一米来宽的位子空着。老板说,就这儿。我楞了半天,站着,望望那些陌生的面孔,散发着异味的脏的发黑的铺垫,怎么能睡?但为了显得久经江湖,我硬着头皮,无所谓的,坐在了今夜属于我的地盘上。围了被儿,压了大衣,坐着。边上两个人说的正热火,好象在谈着一笔黄金生意。其中一个,声音柔软,不似男人。低头瞅眉眼,果然,清清秀秀,是个女人。往别处看,也插着几个轮廊清秀的面庞。原来,这里是男女同铺。过了一回,听到身边那女的说了一声,冻死了。然后被子蠕动几下,就钻到了那个男人的被窝里。
旁边的帐蓬里,花拳声不断。听得出来,有男有女,又说又笑。帐篷的底部,从外边拿草芭子压死了,但寒气还是不停地见缝就钻。冻得人直打哆嗦。怪不得先来的都占了中间的位子,不愿到边上睡。老板又给我拿了件大衣,不然,真冻坏了。我睡不着,就听旁边帐蓬的声音。一阵猜拳声过了,一个女子就唱起了花儿,“想你想得人瘦了,一把锥子扎透了”。那花儿抒情、委宛、质朴。那词,浪的诱人,由不得人不迷不想,就想那个唱花儿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大眼睛,双眼皮,还是小眼睛,单眼皮。想着想着,想起了我的对象,再过半月,等那月儿圆圆的晚上,我的被窝里也就有了女人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深山野外,有女人想,也是一种幸福啊。
五
第二天早上,我向店掌柜打听哥们的下落。店掌柜问,是那里人,我说了地方。掌柜说,找的巧,不如碰的巧,一周前,还有古浪的人,来我这儿喝过酒。我问,他们大体在哪个方位?老板说,唉呀,这我倒不清楚,那天的古浪人是跟我朋友来的,只顾喝酒,醉了,没问。我心里刚刚翻起的希望,随即烟飞灰灭。这不是废话嘛。随辞了老板,吃了早饭,顺河谷往南找。早晨的山风象刮骨的钢刀,刺的人脸上生疼。无论如何,必须在中午前找到,找不到,就得赶紧下山返回。这样的地方,对我而言,呆一天是紧张,呆两天是恐怖,呆三天,我怕会疯掉。
我对双龙沟的了解,都是回到老家,听哥们和乡邻喧的。那些年,我们村的好多人,虽然都来双龙沟,但都是靠打模糊子过日子。所谓“打模糊子”,就是把人家淘过洗过的沙子背来,溜一个水槽,再淘再洗。运气好点,三五天能洗一克麸皮金子,一天能挣个二三十元。运气不好,沙子洗成个山,也淘不到一片麸皮金子。无本钱入股啊,只能那样。后来,就去青峰岭背着卖矿石。我的二哥、三哥都干过那营生。那时有勘探队常年勘探,探槽中有不少矿石。青分岭的矿石的品位又极高,每袋矿石可以得到三十块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数字对于农民们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几个河南的金老板就在双龙沟高价收购青分岭上的矿石。村里人说是挖,其实是从勘探队所挖的探槽中抢矿石。每天,他们拿着编织袋从双龙沟里往青分岭上爬。从双龙沟底到青分岭上,要克服一个高两百米,足有五十度的陡坡。在4050米的海拔,一个体力充沛的年轻人,一天最多也只能爬上两回。他们在编织袋中装上矿石后,就用肩膀一背,下山去卖给河南老板。
二哥说,那时,秩序乱的很。抢矿石的民工多的象蚂蚁,人松了,人孬了,根本挤不到人前头。一次,探槽突然塌方,四个抢矿石的民工当场被砸死了。但这并不能够制止后继者的脚步。警察一来,他们就四散而去,警察一走,再蜂拥而上。白天警察值勤,他们就睡觉,晚上警察一休息,就连夜上山,摸黑挖矿石,常常一干就是一个通宵。后来,青海那边的民工也过来抡矿石,青分岭就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南边的青海人和北边的甘肃人自然成了两个阵营,为瓜分青分岭的金矿石,一次又一次地战斗,几乎每天都有人员伤亡的记录。甘青两省政府在经过长时间调解无效后,只得采取极端措施,全面停止了青分岭金矿的勘探和开发。
矿石背不上了,哥们只好从青峰岭往下撤,重操沙娃旧业,打起了模糊子。
要发财,必须合资入股,打井,分红。但在双龙沟里,要打一口150米的井,得投入十多万元,可谁有那么多的钱呢。我的一个远方堂哥。不知从那里鼓捣了些钱,又从用信用社贷了5000元,伍元的,十元的,鼓鼓囊囊,塞了半皮包,回来把弟兄们叫到一块,把钱往炕上一抖,说,兄弟们,干吧,每人再凑些,有二百,出二百,有五百,出五百。二十多个弟兄,一合计,就打成了共识,写了字条,签了名字,按了手印,谁要反悔不认帐,日娘操老子。而后,堂哥跑天祝,拖门子批了一个窝子,领上二十几个弟兄,背了铺盖,进了双龙沟。掘井挖了两个多月,黑窟窿洞一个用木头锒到岩石层的直井,到了岩石层,却没有金子,也找不到金子。二十几颗激动蹦跳的心突然凉到了脚心,凉得都认不出原来的面孔了。赔的最大的自然是股份最多的堂哥。但农民就是农民,很快他们变得坦然,赔就赔了,怪,只能怪运气不好。
会挖金子的人得会“看相”。看相的主要方法是依凭实践经验看山形走势,由此推导出古河床的走向。古河床的走向,用淘金者的话说,就叫“顺水”,也叫“正槽”。“正槽”是河水流经之地,水势大,没有巨石,多数都是些一头厚一头薄的小石片,它们有规律的叠压一起,对河水形成一种抗力,不易冲走。“正槽”两边是背水,有很多大石头间杂期间,因为水势减弱,带不动大石头,“正槽”沉淀的金子就最多,纯度也最高。“背水”两带金子很难被河水带去,即使有金子,纯度也较低,且杂质较多,卖不上好价钱。会看相的行家,打个探井,一看沙石结构和沙石颜色,就可判断出古河床的基本走向。就能决定这块几米见方的地皮,是否值得花血本买下来。这些,是我后来认识并成了至交的双龙里最大的金头宋占科先生后,知道的。堂哥们当然不懂这些,他们只能靠运气。
半年后,堂哥又折腾着借贷了一笔钱,他不信别人手红,他就只走背字。弟兄们也信,又开始打第二口井。这回终于要见红了。可他们的井在什么地方呢?我依然在这个梦幻世界里寻找着熟悉的身影。昨天,只是看见了满河谷的帐蓬,今天才细瞅了啥叫地窝子。在河谷里,往下挖一米深,二三米见方的坑,四周用石头垒一米高的墙,用草甸子塞了石头缝隙,上面盖上篷布,再盖一层防雨防水塑料,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草,上面丢上铺盖,就是野谷里的家了。一般大一点的地窝子,可以住10个人。说是十人,其实是五人,五人睡觉,五人干活,昼夜轮流换班,轮流休息。在双龙沟,能住帐蓬的,都是有势的。无势的,小打小闹的,只能住地窝子。另一个地窝子门口,沙娃们端着大碗在吃饭,或蹲,或站,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沙娃们吃的是干拌面,碗里白兮兮的,没有菜,只是在面上浇了些醋,拌了些油泼辣子。心想,小打小闹的弟兄们,住的肯定也是这样的地窝子吧。在家的妻儿老母们,见了这样的生活,不知心里会咋想。
直到中午,我仍然一无所获。我决定返回。再逗留,我怕坐不上卡车,回不到哈溪,回不到武威。天上布满了铅云,青峰岭雪线以上的山峰,被铅云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怕是又要下雪了。多变的天气,只能影响我的心情,并不影响淘金者的梦想。河谷里,水声依旧,机声依旧,人声依旧。有人来,有人走,有人欢笑,有人悲泣,有人在倒闭,有人又在开张。路过一处河床,空荡荡的,边上搭着一排帐蓬,停着不少翻斗大卡车,推土机,挖掘机。从帐蓬里走出一些人,他们急匆匆地走进青碧色的河谷,煨燃了一堆大“松把火”,蓝色的烟柱随风摇晃着,升腾着,然后融进铅云里。从帐蓬里又出来更多的人,他们拉着羊,牵着活牛,到“松把火”前念诵了一些什么,然后把牛羊宰了,祭奠到火堆前。拉着黑压压的人群围绕着火堆站成了一个圈,朝着火堆磕头。这时,一个象金头的人,双手抬一把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走近了火堆,边边走边念叨着,接着慢慢揭开红绸布,一个大大的财神爷露出了尊容。鞭炮的爆炸声开始塞满了山谷,鞭炮的烟雾埋没了黑压压叫唤庆贺的人群。他们打开酒瓶,朝天朝地抛洒着酒,祭天祭地祭神,自然也忘不了祭奠自己。欢呼声中,翻斗大卡车,推土机,挖掘机缓缓开进采场。我终于看见,双龙沟里,一个人挖的时代正在结束,机采的疯狂正在开始。
在一棵小松树前,我把给哥们准备的红绸子拴到了树上,把两串鞭炮也挂到了树上,然后点燃一只烟,吸了一口,将鞭炮点燃。这点响动,早被机采开工的炮炸声、庆贺声淹没,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来了一趟双龙,就算给哥们放了炮,挂了红。但愿哥们红运高照,财源滚滚,从此,摆脱祖祖辈辈的穷气,实现他们的梦想。
但后来,我还是不情愿地听到,哥们又赔了。我们村里,二十多个堂弟兄,还有无数的乡邻们,在双龙沟里,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一个因为挖金子而发了财。上苍总是那样不公,古河床的流水,总是那样无情,总是将金子流向少数人的手里。哥们的井是出了红,但仅仅出了两天,兴奋了两天,疯狂了两天,井就被突然涌出的古河道的水淹没了。而且出了人命。其实,只要去双龙沟挖金子,你就得把命交给金头。双龙沟的命价是约定俗成的,一条人命4万元,如果发生事故,尸体不能挖出来的,埋到哪里是哪里。能挖出尸首的,算是幸运,来人拉走,一切与金头无关。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这个不到十公里的河谷,来自全国各地淘金客,曾经聚集了近十万人。历时十几年,有多少人在这里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葬身河底,是一个永远弄不清楚的谜。反正,仅我们村子,就死了五六个人。其中,有小时候与我一起玩大的,还有我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张有,他的大姐嫁给了我的大哥,成了我的嫂子。张有第一次跟着他的姐夫,我的大哥去双龙沟,钱没挣上,命就先丧于井底了。回到家里,面对嫂子,大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把你兄弟的命丢到双龙沟里了。说完的时候,谁都没有哭泣,没有悲声。农民的命,本就贱如草根,丢了也就了了。
那次事故也彻底结束了哥们的淘金生涯。
六
2000年夏天,在阔别了十三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双龙沟,眼前的场景,触目惊心。十多公里的河道被挖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那些人工开挖的井窝子,早被大型机采队伍横扫了一遍,到处是几十米深几十米宽几百长深坑和深道。周边地区的草场和森林遭到了严重破坏。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泥沙仿佛一个个高山头,堆的到处都是,加上大量的生活垃圾,双龙沟就象一具被遗弃在荒郊野外高度腐烂的尸体,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我站在了一个金头的窝棚面前。帐蓬没了,但石头垒起的墙圈还在,火炕的遗迹还在,做饭的遗迹还在。地上扔着一双皮鞋,早被泥水糊的没了眉眼,但也高傲地显示着掌柜与沙娃不同的身份。和周围的地窝子遗迹相比,这里简直就是星级宾馆的遗迹。旁边是一个娱乐场所的遗迹。这里有淘金的汉子,就有来这里“淘金”的小姐,虽然没有灯红酒绿,想必也是热闹非凡。如今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残沿断壁。一个羊倌,赶着一群羊在边上放牧。羊倌说,他也曾当过沙娃,打过模糊子。后来他发现这儿娱乐市场红火的很,小姐多的很,就卖葵花籽。生意好的时候,他一天能卖掉一麻袋的葵花籽。一麻袋,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销售量,散布在双龙沟里卖瓜子的有几十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广场,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当初那个繁荣的景象了。
在金子快要挖完的时候,人们似乎也从疯狂中慢慢清醒了过来。影响最大的,自然要数双龙河下游的黄羊河。双龙河是黄羊河的源头,黄羊河是石羊河的八大支流之一。它的下游,养育十多万人口,还浇灌着甘肃农垦系统最大的农场之一----黄羊河农场。那儿是国家罂粟重点生产基地、葡萄酒酿造基地、粮食种植基地。这是一条神秘的河流,一条流金淌银的河流。它的源头是黄金,中游是天梯山大佛,下游是罂粟,是鸦片。慈悲为怀的佛,拒绝物欲的佛,坐在黄金与罂粟之间,是佛的不幸,佛的困惑。双龙沟里的挖金狂潮,使黄羊河的水遭受了严重污染,整个黄羊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面对疯狂了的子民,佛已无能为力,阻挡人们在黄金与罂粟之间发财的梦想。等罂粟成熟的时候,只要叫他进农场,给公家收鸦片,一分钱的工钱不要也行。在层层把关极其严密的农场,你很难想象,不要一分钱的民工,是如何做到赢利的。要是再这样挖下去,要不了两年,下游黄羊河的水就很可能会枯竭,而到了那个时候,要想再回过头来搞环境治理,恐怕就为时太晚了。
看到一条资料,在天祝县境内,1980年以后,乡镇企业与联户采金、挖煤、挖石膏十分普遍,至1987年从业人员达四五万人,采矿点达1730多个,占地13.75平方公里,年排渣量252万吨,矿渣任意倾倒,还将四周的林草破坏一空。其中双龙沟挖金规模最大,人数多达3万人。另据双龙沟下游黄羊河水库测定:采金前的1961年至1981年中,年均淤积量为14万立方米,而采金后的1983年至1986年间,年均淤积量为50万立方米,增加了3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进入双龙沟的人数,年排出的渣量,流到水库的淤泥,成倍翻番。在金老板们一个个住进山外豪宅,笑逐言开的时候,他们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山外的世界正紧随双龙沟的步伐走向毁灭。采金狂潮终于“翻遍了一条沟,破坏了两架山,污染了一条河”。
在离开双龙沟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向着高耸入云的青峰岭望去。刚刚落下的大雪把青分岭装扮得如一位冰清玉洁的女神,女神高昂着头颅,悲愤地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在为自己的苦难命运质问上苍——高原,作为地球上的最后一块圣地,人类到底要把她毁坏到何种程度才肯罢手?
车过张义,黄羊河水库,映入眼帘,那水蓝的有些斜乎。我知道那是矿物质含量太高的缘故。远远望去,天梯山大佛依旧端坐在水面上,手指着空荡荡的磨脐山,空荡荡的黄金谷,面无表情,低呤低泣。
二十多年的疯狂过后,武威终于出台了全面关闭双龙沟金矿的决议。大型的推土机,卡车铲车,挖掘机,再次开进了双龙沟,回填沟壑,回复河床和植被。这个补救措施,虽然姗姗来迟,甚至有点滑稽而悲哀。但它毕竟标志着疯狂了二十多年的人,终于醒了。
(2007年6月2日于凉州悟易斋)
本文已被编辑[长发为你飘]于2007-6-6 11:16:4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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