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凝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想给凝凝填报汉族的身份，可靓靓坚决不同意，这对于出身于回族家庭的靓靓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在靓靓看来，凝凝要上回族幼儿园，长大要嫁个回族小伙子，把阿拉真主永远放在心里坚守下去。在民族信念上，靓靓跟拉登差不多，比奥马尔差一些。

我的父亲是回族人。爷爷奶奶一生严谨地坚守回族生活习惯，戒烟戒酒，偶尔也去一次清真寺，但只不过是为了买阿訇宰的牛羊肉。婚嫁上严格坚持在同族范围内通婚，因为在爷爷奶奶看来，儿女如果与异族通婚，那么就会让他们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是我父亲做为长子，却违反了这个风俗，娶了我母亲，一个汉人姑娘。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其实也很清真，但在关键问题上却很务实。在我看来，我父亲之所以冒家族之大不违，除我母亲相当优秀之外，父亲受到高等教育这一点很重要，丰富的知识和生活经历再加上长期与汉族人混居、远离阿訇的教导，让父亲跟真主感情冷淡。与温柔漂亮的母亲相比，阿拉真主当然要败下阵来。

一天晚上，我和靓靓谈了民族问题。

我劝靓靓，说在散居的情况下，不要讲究民族性，这样会给孩子再来心灵上的阴影。靓靓说有什么阴影，回族身份跟心理阴影有什么关系。我说有关系，我来问你呀，你强迫孩子的民族身份，给孩子养成了潜意识，当孩子大了一点儿后看到小朋友们都吃猪肉而她不能吃，她回来问你，你怎么回答。靓靓想了想，说这有什么呀，不许吃就是不许吃。我说那孩子坚持问你为什么她不能吃，你怎么解释。靓靓说那我就告诉她咱们是回族人，不许吃猪肉，这是风俗习惯。我说你的解释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她根本就理解不了民族之间的差异，因为她有要跟别的汉族小朋友一样的欲望，她的特殊化会给她造成心理伤害，甚至会扩大到造成她的孤独感，这些你想到没有。

靓靓说我就没有这种经历，你都是乱讲。

我说你当然没有这个体会了，你从小是在小地方长起来的，那个地方相对于不同民族的大混居来说是回族的小聚居，周围大部分是回族人，互相影响，从社会到家庭中你不太会受到汉族的影响，所以你一直是心态平和的长起来的。我的经历就不同了，我从小长期地在汉人聚居区里成长起来的，强势的汉族文化一直影响着我，小学毕业时我都不知道有阿拉真主，但来自父亲的民族性方面的严厉告诫让我一直摸不着头脑。我知道我与朋友同学们在身份上有不同之处，但我一直非常讨厌这种特殊，我没有上过清真寺，没做过礼拜，没聆听过阿訇的教诲，没学过古兰经，我只不过披着回族身份外衣的一个汉族人，没有回族素养却有着名不附实的回族尊严，你还想把这种尴尬再接着从咱们孩子的身上延续下去吗？

靓靓歪着头，闷了一会儿，说早要是知道你这样，咱们就不应该结婚。

我笑了，说靓靓咱们是自由恋爱的，我知道你们家一定要找个回族小伙子做女婿，可是，纯回族小伙子你在我之前已经见了不少了，里面就没有比我合适的？你之所以不同意，不就是因为他们没我机灵没我帅没我学历高没我会逗人吗？你在找配偶上是很务实的呀。我可从来没有瞒你我对民族身份的看法，谈恋爱的时候我就对你讲过，那时你怎么不一怒而去呀？你说你非常在意你的回族身份，但你给我背一段古兰经听听，你每个礼拜去清真寺吗，哦，对，你曾经拉过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古尔邦节，一次是咱们结婚你要求咱们要举行个回族宗教仪式。那次古尔邦节去清真寺包捏帖你还舍不得多放钱呢，咱们俩去了，说白了是冲着清真寺烧的牛肉去的吧，看咱们俩在那里那通吃，你还嘀咕着要把钱给吃回来，对不？你别乐呀，你自己说你是冲着阿拉真主去的吗？结婚那次，阿訇问咱们俩谁有教名，咱们没有，结果阿訇现给咱们一人起了一个教名，我叫阿里，你的呢，你都忘了吧？你这叫虔诚？

靓靓笑着扑到我怀里，咬了我脖子一口，连声说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

我抱着靓靓，继续说。我说中国战国时期有二千多个民族呢，但到现在也不过剩下55个少数民族了，这不都是长期融合的结果吗？回族是从西域的回纥演化来的，我国西北是中国回族人的故乡和发源地，在过去清代西北受到满族统治者的欺压，不断地爆发回族起义，但没一次成功的。每失败一次，就被左宗棠强行迁居拆散一次，不断地被迁到中原大地与汉族人混居，你我的祖上都是这样到北方来的。阿訇上次咱们结婚时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咱们都是被滴到大海里的一颗香油。本来回族人的文化就不如汉族文化先进，这一混居，回族人被汉化是迟早的事儿，咱们都是正在被汉化的一代回族人。

靓靓撇嘴说这不对，我爸我妈可清真了，你爸你爷奶不都非常清真吗。

我啪地亲了靓靓一下，说你别盯着老人，你看看咱们那些同辈亲戚被汉化的程度吧。我家北京的那些堂弟堂妹们，有几个人还把回族身份当回事儿？结了婚的人大部份不都是或娶或嫁汉人吗？再说你哥吧，你哥为什么给你找了个汉人嫂子？什么叫汉化？这就叫汉化！再说说咱们的长辈吧，回族是伊斯兰的分支，坚守的是伊斯兰教规教义。伊斯兰教义上就规定了，本民族的人戒烟酒不许吃猪肉。到了长辈们那里，后一项还坚持，但有几个戒烟酒的？上次跟岳父讨论这一点的时候，岳父还跟我急眼了，恼羞成怒，他一天要吸两包烟，顿顿离不开酒。我父亲不也是小酒常抿着吗。你大舅还是油田宗教委员会的委员呢，看那烟吸的那酒喝的，有几个比得了？老一辈也就把教义七折八扣地简化为一条：不吃猪肉了，哦哦，还有一点也在坚持，就是回族人的土葬风俗。咱们谁也别五十步笑一百步，都处在逐渐地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被汉化这一过程之中。混居的那些仅保持不吃猪肉不火葬戒律的回族人，其民族信仰有多顽强呢？就算他们民族信仰强，那他们的下一代呢？

靓靓沉思起来，长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我说咱们被汉化并不丢人，中华民族中有几个人是华族夏族的纯底子？不都是被汉化过来的。汉族文化是亚洲文化中最先进的，向先进的文化看齐一点都不丢人。要说被汉化就丢人现眼，那外面大街上得趴一地痛哭流涕无地自容的。顺应历史才是智者才是进步的人，那些无视现状沉溺在小环境中的人，那些肆意批评和辱骂适应历史潮流行为的人，无疑是落后的无知的……

靓靓已经俯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地把她抱回床上。

三年之后，我们离婚了，在换新身份证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民族身份改成了汉族。

凝凝该上幼儿园了，靓靓把她送进一所回族幼儿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