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家对于我而言并不觉得有多么温暖。在我的眼里,父亲的威严与母亲的唠叨是那时家全部的内涵。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流落他乡,在夜晚,面对家的方向的时候,淡淡的乡愁却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那一次回家,轮船载着我在宽阔而悠长的水面上航行。天黑下来,船头的灯亮了。昏暗的灯光打在波浪上,迅疾向船后涌去。远处的堤岸上,高大的树木借着星星点点的渔火隐约可见。从窗口向外凝视,我的整个身心渐渐地浸在了回家的思绪中了。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船缓慢地行着,靠着船窗不由得轻轻念起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来。记得初次接触这首诗的时候,并不知道余先生是谁,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应该是位鬓发苍苍的老人。叶落归根嘛,一个流落他乡上了年岁的人有点思乡之情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次见过余先生,是多年之后的一个中秋晚会上,见他果真是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人。想起来不觉有些好笑,料想不到现在满头青丝的我,居然也有一份淡淡的思乡的情愫。
不知何时,零零碎碎的月光不断地在墨黑的水面上跳跃,月亮升起来了。岸边,打下谷子的稻草被堆成了小山似的草垛,一点一点远远地向船后躲去。夜风钻进窗子来,船舱里似乎飘荡着一丝稻草的清香。
儿时,最喜欢每一个这样的月夜了。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早早睡去,村边的打谷场却成了小伙伴们的娱乐场。晚饭后,不需要相约,几声口哨过后,小伙伴们已经在一座座小山似的草垛间捉起了迷藏。爬草垛、钻草洞,一个个夜猫似的东躲西藏。玩累了,干脆钻进草洞里躺一躺,睡去了半夜醒来也是经常的事。我家就我一个男孩,父母总是给予我过多的照应。玩得久了,冷不丁的会听到姐姐在村口大声地叫着我的乳名……
夜深了, 船舱里很安静,船外的夜也很静。偶尔,一种熟悉的湿漉漉的水滴声和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贴着秋夜清凉的水面荡漾过来,传进我的耳中。忽的,一盏浮在水面,发出微弱亮光的小渔灯掠过眼前,我的心为之一亮。哦,八月稻花香!又到了扳蟹的季节了。
多年前,父亲曾是一位扳蟹的能手。平时,父亲白天侍弄好地里的活计,晚上扳蟹。一夜捕七、八斤蟹是常有的事。
听父亲说,扳蟹需要做很多准备。首先要做的就是煨蟹缆。农忙过后,用新收割的稻草绞成比腿还粗的缆绳,圈成坟形,然后在里面塞满稻稳子,再用水淋湿了,点上火慢慢熏烤。等缆绳煨糊了发出难闻的焦臭味,蟹缆也就成了。选塘口是一项关键的工作。塘口一般选在水面较宽,水流较缓的地方。看中一处,就在靠近河堤的路边,用茅草搭个简陋的棚子。接着就是淘塘口。淘塘口是最辛苦的,要不断地潜入水底清理河底的淤泥。中途喝点大麦酒暖暖身子,之后再次不断地潜入水底整理出桌面大小的一块平地来。如此反复,等塘口淘好,水性再好的人也早就累趴下了。下蟹缆时,用小船载上煨好的蟹缆,从塘口出发,迎着水流斜着向对岸一路放下去,等蟹缆沉入水底,所有的准备工作也就完成了。万事俱备,就等凉风起时,下罾扳蟹了……
那年月,吃蟹也是常事。要吃蟹了,母亲便把那些掉了大爪的蟹放进锅里,撒一点粗盐,盖上,不紧不慢地朝灶膛里塞稻草。煮熟了,母亲刚把锅盖揭开,久已虔诚地站立锅边的兄妹,便争先恐后地捏起一只四散了跑开,慢慢地细嚼,那滋味啊……
船仍缓慢地行着。此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多想再仔细地看看那早已远去的草棚,听听那熟悉而陌生的声息。在刹那间,那昏暗的渔灯多像父亲因扳蟹而熬红的双眼啊,又似一盏失修多年的航灯,在这清凉的水面漂浮一生。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古人的诗句为什么总是撩拨着后人的情怀?听着船身激起的声响,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在这宽阔而悠长的水面,离家很远的船上,想家,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啊!在外的日子里,想家让我感到陌生而又新鲜,让我忘记了旅途的劳顿,不知不觉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船靠岸的时候已是午夜,下了船,我急切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操劳一生的父母啊,在今夜,是否听到了夜归的儿子急促的脚步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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