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青山绿水间,那最古朴最庄严最具沧桑意味的人文景观,当属许家祠堂了。仿佛一个柱杖而立的老人,立于风霜雨雪朝阳夕景之中,身边的历史风起云涌滚滚而过,给人一种孤独而苍凉的感觉。
偶尔翻开一本《家谱》,方知我们的祖先都是江西丰城移民过来的。元末明初的那场连年战祸,让三湘四水田园荒芜,百姓亡散,庐舍为墟,渺无人烟。于是“江西填湖广”的移民队伍里有我的始迁祖孟魁,身穿长袍,携妻带子,远途跋涉,插标占地,重又获得了安身立命之所。屈指算来,许氏家族在这片湘西南的土地上已经生息繁衍六百余年了,到我这一代已是第十二五代。许家祠堂究竟修建于何年何月,我是无意去考证的。
百年祠堂,临河而筑,座西朝东,青砖灰瓦。前面落水河潺潺地流过,背靠秀丽的青山翠竹,右边通幽曲径蜿蜒前行,左傍有一潭池水碧波荡漾。这就是所谓的传统的“风水”之说吧,许氏宗族的兴旺昌盛是否得益于这四灵的相佑?祠堂的建构为四合院式的,门前矗立着一对雕刻精致的石狮子,穿过石拱做成的大门,豁然开朗是一片庭院,庭院的东西两侧是廓庑和厢房,沿着几级石梯,正北面是一个诺大的正殿,正殿为抬梁式建筑,两边配有厢房。檐下如玉斗拱,台柱雕龙刻凤,做工精细。窗户、门、檐饰件均系镂空雕花,整体建筑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很高的建筑艺术价值。虽经岁月侵蚀,仍然依稀可辨。
一座祠堂,就是一个家族的图腾,就是一部带血含泪的家族史。从我的先祖孟魁公踏进之片桃荫满坡的地方起,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起食饮居,薪火相传。“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于是,我们的名字前共有一个班辈字,流着同一种血液,只是年代久了,血液冲淡,到清代许氏前人便想着要建一座房子,祭祖联宗、开族会,修族谱,宴请功名、惩戒罪恶,有哪个不肖子孙违章悖规,干了偷盗奸淫等败坏家风之事,族人将其捆绑于神龛前,揖礼叩头,再挨些板杖,责其悔改。更有罪孽深重的,便要敲锣召集族人,施以“罩付桶沉塘”这样严厉的宗法。由此,祠堂常给人肃穆威严之感,教人敬畏。
万叶秋风,梦里乡关。故乡的祠堂,偶尔在我梦回的午夜,变得越来越清晰。恍然一个家族的背影,与我擦肩而过,又在历史的烟云里渐行渐远。
我的小学是在祠堂里度过的,那时的许氏祠堂保存完好,正因为保存完好,所以我有时感到恐惧。我总是第一个到校的,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当我离开学校时,祠堂里的阴森氛围将我紧紧地裹住,让我透不气来。不是因为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萨,不是因为那些空洞的厢房阁楼,不是因为那雄伟的园形石柱和那上面的雕龙刻凤,也不是那些古老而阴沉的神秘怪诞的想象却传说,却有一种说不清的理由在我的潜伏在我的心里。一块块结满苔藓的青石,仿佛就是一群被尘封在岁月深处,曾在此敬畏膜拜的先祖,扭曲的灵魂在挣扎、陷落、在祈求又被整饬,被循规蹈矩着。
我上小学那会,祠堂是多用的,不光是所小学,而且代销店、碾米厂都设在其内。每到上课,扎扎的碾米声,时常打破老师的讲话,我的心很少听老师讲课,到是那隆隆地碾米声,给我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的生气。祠堂里还有一道风景,那就是每到开斗争大会时,学校总是被改成会场,学校停课,或参加,或放假,那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然而在一次斗争会后,我改变了对这一活动的看法,甚至有点畏惧祠堂上空那弥漫着的喧嚣的暴戾之气。那天我兴致勃勃地将小凳子搬到北面正殿改成的礼堂里,看村民陆续地到齐后,却蓦地发现,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叔父,被反剪双手,脖上挂着纸牌,被人押着推搡着走上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讲台时,我的心仿佛被人摘去了似的。我的头始终是低垂,我不敢直视父亲那双无助的眼睛,在人群愤怒地声讨声中,我只是汗流夹背,无地自容。从那一刻起,我有点恨这个祠堂了,有点恨这个祠堂里的主[xi]台了。那一天,整整一天,我都没有抬头看过人,仿佛那批斗的对象不是父亲叔父们,而是我。
回到家中,母亲在哭,为什么哭?我不清楚,但我更深切地痛恨起祠堂来。是晚,母亲煮好一锅红薯,选了两根最大的,叫我用一个瓷碗盛着,送到祠堂里去。我费了那大的劲才将祠堂侧门推开,那一刻我有一种扔下红薯然后逃离的冲动。祠堂里空无一人,我怯怯地站在祠堂中央的空地上呼叫着父亲,一个背着枪的民兵从角落里走去来,把我带到楼上,那年代久远的木质楼板发出吱吱地声响,让我的心紧紧的绷着,终于在一间小阁房里看到了父亲,他就和衣躺在那房中的黄花叶子堆里,看到我来了,一言不发地接过红薯,狼吞虎咽起来,在昏暗里,我却分明看到他的眼里全是泪水。
此后,我每到学校,我都不敢往父亲关押的地方看。但每到晚上,我总是去送点红薯、荞麦粑、稀饭之类,偶尔还带去一个鸡蛋,但父亲总是不吃,让我吃了。有一晚,我刚迈进祠堂的那一刻,我就听到一阵阵凄厉地叫喊,那尖叫声,让我毛骨悚然,父亲也没有叫我停留,扔下那两个黑糊糊的荞麦粑,我就飞也似地逃回了家,回到家中,我一身还在瑟瑟地发抖。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告诉她,祠堂里有鬼,我听到了他的叫声,就是从代销店门口的梁柱上发出来的。母亲把我拉过来,用手拂着我的前额,一边“呸雀呸雀”地嚷着,一边告诉我那是人的呻吟,我疑惑了那上面是没有人的。从母亲闪烁其辞里,我听出来了,原来是五队一个年轻的“阶级敌人”,外逃时被民兵抓了回来,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才将拇指和脚拇指用棕绳捆在一起,被高高地吊在祠堂的木梁上,也叫着“吊半边猪”吧。第二天上学时,我走进祠堂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个吊边猪的“鬼魂”是真是假,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副空空的绳子还有空在晃晃荡荡,代销店前的石台阶上留下一滩黑色的血迹。他是不是真的成了鬼魂?我再也不敢打听,我怕打听的结果是在我听到那尖声喊叫之前他就死了。那个晚上,我整整作了一夜的恶梦,祠堂里那些狰狞的菩萨或臆想中的魂灵瞪着眼,张着嘴向我扑来,我想逃离想挣扎,却徒然,无数双大手纠葛在一起,将我摁倒捆绑,似有千钧之重覆压我们幼小的身躯上。待我几翻挣扎着醒来,已是汗涔涔而心悸悸了,茫然四顾,黑魃魃的夜里了无他物,只得惊惧地蒙头再睡。
我再也不敢在晚上独自走进那祠堂内,所幸第二天父亲叔父他们就从家里背一床絮被,挑一担粪箕,粪箕上挂一柄耙头,上了马皇冲水库。从父亲他们离开祠堂的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坦然了许多,每当下课时,我就坐在石板上远远地看着同学们将祠堂里的菩萨头取下来,在空阔的院子里当着球踢来踢去,看着同学骑在石狮的背上用石头狠敲它的眼睛,看着同学用小刀在正殿前的石碑上写上刚学会的一句口号,或者蹲在祠堂正殿的北墙下,那墙上是一个同村的“坏分子”画的一幅巨型画,坏人画的画并不坏,简直很美,描绘的是1980后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新村子,有电灯、电话、收割机、有高级轿车呢,有整齐民居……于是,我的心里怀着一个美好的憧憬,那副画根深蒂固地烙在我幼小的心里。尽管那年,我的心灵受到过创伤,尽管我的一个吴姓的班主任给我的评语中写道“爱搞阴谋诡计”,但那一切并不重要,有了这样一幅画,我就每天都得去看一看,我就觉得我的童年无比的美好了。
我很多年都没有进祠堂里去看看了,不知那幅画还在否?学校早就搬出了祠堂,只因祠堂已经班驳颓败的原故。流水脉脉,杨柳青青,落寞与繁华只是在轻舞流年时光,那些隐藏在祠堂深处的欲望、荣辱、道义、情仇和生死,我无从挖掘,也不想去挖掘那些充满辛酸和血泪的往事?有些东西注定无法觅寻探求,也不能在幻梦中独自守望与寄托。这里曾是许氏家族繁衍的空间、延续血脉香火的圣地,也是漂泊亡灵的栖息之所,是族脉宗情的回流之域,是游荡心灵寻找皈依的家园。
许家祠堂,以一种不倒的姿态守望在故乡的青山绿水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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