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从师专分配到雪峰中学,认识了学校的炊事员柳十三。柳十三约莫四十岁,矮小的个儿,瘦瘦的方脸,一双兔子似的怯生生的眼常带着温和的笑意。背微驼,整日欠着身子,像个“仆人”随时都准备向自己的主人点头哈腰。
每当开餐之际,全校三十多位教师都“十三”长“十三”短的乱嚷。起初,我心中直乐:一个四十岁的人,被人叫成“十三”居然还答的爽快,真叫人费解。
一天早上,我到厨房里打开水。门未开,从窗口里看到炊事员正在里面忙碌。我贴着窗口喊“柳师傅”,许久未见他反应,再喊,仍然不见动静。我一时性起,大喊到:“十三,开门!”话音刚落,门哐然而开。他一见是我,很高兴地:“呀,是楚楚,难怪。对不起,刚才我以为你喊谁,竟想不到你喊我呢。也是,这里的人都喊我十三,你却喊“柳师傅”,耳朵一时还转不过来呢。这样吧,你以后就喊我十三,别不好意思的!”
看来,我只能入乡随俗了,然而这个“俗”我确实扎扎实实的随了半个个多月才“俗”的。
雪峰中学男老师多,大多未成家,且大多贪玩爱凑热闹,一天上了几节课就万事大吉。晚上不是重设“鸿门宴”就是玩“五十k”,大多数情况下都要熬到十一二点,待肚子大唱空城计时,就会有人提议“打牙祭”,大家当然响应。然而,年轻人都有一个语言大于行动的弱点,对煮饭,炒菜,打酒之事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了。于是,牌友中那些资历深,颇知掌故的人表示:“去喊十三,他是里手又肯帮忙。”立即就有人“咚咚咚”下楼去敲十三的门,死缠烂打的把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的他拖起来。十三这时也不气恼,一边关好收音机一边说:“别忙别忙,我就去就去。”穿好衣服后就恭恭敬敬的弯着腰站住,静静的听从牌友们的安排。
“鸡,十三,请你帮我们去买吧!”
“要得。”
“酒,十三,你就顺路带回来吧!”
“可以。”
“饭菜,十三,你就帮忙了,行不?”
尔后,大家又各行其事:玩牌的玩牌,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大约过了个把钟头后,十三轻轻的上楼,小声的问:“开餐么?”
年轻人一听乐了:“开----”喊声如雷,震得山响。
走到食堂,十三已经把饭菜准备好,大家“ok”声起,偏团坐桌旁,“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十三则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年轻人们狼吞虎咽,狂饮大嚼,悠然自得的拧着他那十来根长长的山羊须,酷似老艺术家欣赏自己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一般。
此刻,若突然有人记得十三说:“十三,你忙了一晚,也来喝两口吧。”
沉醉在满足中的十三才猛然醒悟,红着脸说:“不,不了。”边说边逃。
初来,我对此大不习惯,认为年轻人“剥削”年龄大的,有点缺德。可早以习以为常的牌友却说,你要是觉得缺德就别吃。其实,你刚来还有所未知,十三是闲不住的人,一生最大的爱好除了听收音机之外就是办厨,这也是他人生中仅有的两大乐事。而我们每晚让他做他最乐意的事,其实啊积德啊!”
一个人替别人辛辛苦苦忙碌一晚却滴酒不沾,而我们这群食客十指未沾水,不劳而获,居然吃的还振振有词,心安的很,我迷惑了……
翌日晚,十三摆好饭菜后,我怕又溜走就扯住他:“十三,今晚你无论如何也得喝点,要不就不够朋友了。”起初,他死命挣扎,后来听到“朋友”二字他顿时就像接到圣旨一般必恭必敬地坐下,连说:“好,好,既然朋友们看的起我,我就来个舍舍……”他把“朋友”二字说的特别重。
“舍命陪君子呢!”我见十三结结巴巴的,赶紧接了话。
“是,是舍命陪君子。”十三睁开双肿眼皮,看了大家一眼,说:“来,大家干杯。”
“对,干杯!”大家一哄而起。整个酒席一下子变的热闹无比:碰杯声,划拳声,行酒令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十三量小,又经不住别人敬酒,两三杯下肚就面红耳赤了,不一会儿居然爬在桌上酣然入睡……
次日早上,他问我每人花费多少钱。我说:“十来块吧,你问着干什么?”
“出钱贝。”他笑着答到。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就随口说到:“十来块,小意思,就算我们大家给你的劳务费吧!”
“闹屋费?什么鬼名堂。”说完竟认真起来:“该我出的,我还是要出的,我不要你们什么闹屋费静屋费的。”说完就从身上掏出十块钱。
我忙挡住他的手说:“讲好是我们请客的,怎么还要你破费?何况你辛辛苦苦忙了一晚和两杯也是应该的嘛。算了!”
十三听了急的涨红了脸,他那束长长的山羊须也一抖一抖的。见了我硬是不肯收钱,他委屈的说:“你们那里是不要我出钱,分明是欺负我无钱;你们那里是把我当朋友,分明是把我当外人。”他边走边唠叨着,悻悻的走开了。望着那矮小的有点驼背的背影,我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又一晚,我们又打牙祭,请十三帮忙,他居然还在生气,任凭我们在门外喊破了嗓子,他纹丝不动的听着他的收音机……
真是一个怪人!
此后,我们再也不蛮霸的请他喝酒了。这样一来,他竟变的洒脱起来,手脚更勤快了,久之,我也与牌友一样,觉得十三帮厨是份内的事情了,吃起来也越来越心安理得。
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傻子”,我灵感顿发,挥笔而成一文,不久就在市报上发表了,十三顿时成了“名人”。
玩牌的哥们趁机起哄要他请客,素来对金钱斤斤计较的十三马上答应了。宴席办的很丰盛,鸡鸭肉摆满桌,酒是曾经获得国家金奖的“邵阳大曲”……这一桌至少要发几百来元,牌友们知道十三经济困难,吃起来心里发毛。饭后各自掏二十元给他,他死活不肯接受,并说:“你们看的起我,把我当朋友才来吃的。你们要给我钱就太不够朋友了。我十三再穷也不至于请不起一次客吧?”“朋友”二字依旧是咬的很重。我们见他如此,偏不好拂其真情,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也只好作罢。然而大家心照不宣:十三这次请客是打肿脸冲胖子的。本来,牌友们的起起哄仅是凑凑乐,并不想动真格,想不到十三这般不经哄,弄的我们在很长时间内心里疙疙瘩瘩,尴尴尬尬都无心玩牌,凑热闹,更不提打牙祭了。
晚上不凑热闹,我顿觉轻松了许多,可以静下来看看书,写写文章,听听音乐。可十三却变的百无聊赖,晚上不是到这个房间聊聊,就是到那个房间走走。因为我有一部收音机,他来我这里则多,而他自己那部收音机再不用了。
一晚,我正在看《红楼梦》,他来了,我问:“十三,来听歌吗?”
“哦,不,我无事来走走,你看你的书。”
我知道他怕打扰我,不实话实说,于是,我帮他装好磁带。十三却拿起那本《红楼梦》摸玩不已,问:“楚楚,咯本书好厚,怕要看半年?”
“不用,十来天就够了。”“十天?”他有点愕然的看着我,皱着眉估数着“千多页,一天一百多页,一页咯多字,哇!怕要看着昏脑袋呢。”他边说边摇头。
“看惯了,不会的。”我顺手从书架上抽了本武侠小说给他:“你也看吧!”
“不,我不爱看,只看图。”这回他实话实说了。
“歌书呢,你爱看么?”
“不会看。也怪,在1234567下面划横打点,你就唱起歌来,真行。”
“这是简谱,你想学,我教你几下就会的,才怪是那五线谱。”
“五线谱?是那像电线上面挂有豆芽菜的号子样的么?”“对,正是。”想不到他还能说出这么形象的比喻,我又惊又喜,“十三,你读过书么?”
“读过,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刚好十三岁,当教师的父亲就被批斗批死了,我就不再读书了。”他满脸悲哀的述说,那双肿的眼皮眯成一根线,额头上竖起几条深深的“沟”。也许“十三”的绰号就是由此而来的。
“那你补员来的?”我问。
“补员?我有那么好的八字。我仅仅是农转非,责任田没有了,却没有补到员呢!”他黯然神伤的说。哦,原来如此,好一个苦命的人。难怪他以前不肯打牙祭。一个临时工,每月区区六十元能禁得几下折腾?可是他这次却又大方的的拿出一百元请客,又不肯接受朋友的钱,不过是为了维持他那一点自尊罢了。十三,你又何苦呢?我心里直悔不该写那篇短文给他一个虚名,令他困窘的经济雪上加霜。
哎----“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根线,那也有解不开的小疙瘩呀;生活是一杯酒,饱含人生的酸甜苦辣……”
录音机里毛阿敏的歌声正道出了我此时的心情。我想如果我有这种能耐,再给他写篇文章反映到市里,请求批准他转正的理想,让他真么微小的梦想得以成真。
十三得知我有这么一个心愿,十分感激,时常到我的房间里找臭袜臭鞋洗。我很过意不去,不准他拿,他总是说:“朋友嘛,互相帮助啊!”
下午,他喜欢陪我散步或躺在校园后面的那个大草坪上听音乐。一次,我正在听的入神,他从我的头上捉下一个小虫说:“这小东西,飞到人头上来,弄死他算了。”我一看连忙阻止:“别,它叫草蛉。”“枣林?你是在哄我吧!”
“它叫草蛉,不是枣林,是益虫,吃蚜虫的。”
“益虫?这么小的也是益虫?骗人。”
“小虫做小事嘛,大虫做大事,比如蟑螂比这大就吃比蚜虫大的蝗虫。”我生怕他不懂,耐心而细致的解释道。
“哦,是是是。他就像我们人一样,能力大的像你就教书,能力小的像我就煮饭。是么?”十三说完就睁大眼睛。见我点头后,他居然孩子般天真的笑了。
岁月如梭,时光如水,转眼就又到了春天。农忙假时,全校大多数教师牵挂家里的责任田,报名守校的人寥寥无几,本来我守校任务的十三却自告奋勇的报了名。收假时,仪器室丢了一部录音机和十多盒流行音乐的磁带,教学磁带一盒也没丢。学校抓治安的领导无法,想往上报案,校长不让,带人到仪器室里搜查,发现了一把作案用的起子。大家认的起子是十三的,校长断定此案是十三监守自盗,要罚他三百元现款。我想十三定不会干这等傻事,想为他大不平,几个老练的牌友劝我不要感情用事,以免惹火上身。
“惹火上身?”当时,我很敢疑惑,不明事理。接连几日的盘问,审讯,十三始终不肯承认,校长没法,只好将他辞退了事。
至今我还记得十三临走时的情境:那声声凄厉的“冤枉啊,冤枉”,撕心裂肝,催人泪下,可是铁石心肠的校长就是不为所动,平日特“哥们”的牌友也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仗义执言。我也因刚入教坛,人微言轻不敢造次了。
第二年冬,我因为患“出血热”住院了。也许是怕传染,极少有人来探询,我感到孤守病房的日子挺难熬,特想找个熟人聊聊。不到有一天,阔别一年的十三来了。久别重逢,倍感亲切。我见他比以前胖了,白了,穿了一身半新的公安制服挺有精神的。一副混得不错的样子。他告诉我:他在镇政府当炊事员,每月工资两百。我乐的直为他庆贺:“十三,你走好运了。”十三连连点头:“托福托福,其实这还全靠你吧。”我一下子糊涂了“”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十三兴奋的说:“真的,真的!去年我被辞退后,恰好镇政府缺炊事员,他们就拿市报找到了我……”
“看来,你成了名人了。”
十三听了只是憨厚的呵呵笑着。
临别,他得知医院热水困难便说:“以后每天我给你送壶来。”此后,他果然每天如常,准时送来。来时,他还常帮整整床铺,清洗衣服,问暖嘘寒。出院那天,他有亲自把我送上公交车后才放心,直感动的我泪如涌泉,心里直呼:“十三好人,好人啊!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谁知腊月的一天,突然传来噩耗:十二月十三日,十三帮镇长打豆腐,他到天花板上抱柴,一脚踏空摔在水泥地上,跌断脊背。他当时被送到市人民医院抢救,已脱离危险。等他苏醒,得知自己即使治好也落的终生残废,生活不能自理。他就趁守护他的哥哥上厕所之际,毅然扯掉了他那赖以生存的氧气管……
送葬那天,正值召开全镇教师大会,我催当时与十三称兄道弟的牌友们去送送他,这些曾经得到十三无私奉献,无微不至关照的人民竟然不约而同的告诉我:“他是伤亡,送了是不幸运的。”最终一个也不肯动身,气得我当时直骂他们是群乌龟王八蛋,太不够“朋友”了。
两年后,雪峰中学校长之子因盗窃案被捕入狱。至此,我才明白当年校长定案的草率和牌友们让我明哲保身的原因……
呜呼!我可怜可悲而有可敬的十三大哥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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