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五龄，即蒙慈训，于是焉嗜书。先是，亲慈授连环画而记颂之，及识字，乃窃父之藏书如《水浒》、《三国》者观之。初不甚解，而向往之意生，是知后天之环境于成人不可谓不重也。当是时，家不丰裕，无由置观，唯省零用钱而购小人书，前后积四十余册。及入大学，已弃置不顾，而诸弟不之省，借送抛撇，今已亡遗殆尽矣。

余生僻疆，处于夜郎，甫入大学，并无自大之习，反觉学识莫同窗若，因致力于学。初欲观文坛堂奥，遂以根本为务，先读上古三代之书。然无门径得，得亦不能肆意挥洒，莫若己书之可由心。于是图书馆藏之书与自购书并而阅之，又以己书可永保而馆藏书难再得，遂尽观馆书而弃己书。数年之间，读书愈知不足，不足而愈购，竟耗资二千余元，得书数百册。毕业返乡，衣钵被卧，尽皆抛弃，惟挟书箱而已。

吾所置书，由于兴趣，故社会科学之书多而自然科学之书无，文艺理论多而小说戏剧少。十数年书斋生涯，使溺古而非今，故古书多而今书少。出生乡野，目识生民苦厄，每于临书之际，鉴比太息，由是而喜读与人生有关之书，长于思索，善于哲理；不喜作诙谐幽默之语，不好读平淡无味之书。自谓已得色镜，可以观世，可以做人，矜为“万物皆备于我”矣。由是益泥古嗜学，不期然与世相违矣。

黄裳《访书琐记》疑廖荃孙为己书刻目定价，乃欲广告。余每册书价，不敢颦效也。盖余购书之资，多得于父母汗血，来之不易，故每一书之得，必书其价，以见此中甘辛。至于将卖与否，今富于春秋，薪水差可度日，从不敢必。所以著姓名字号、书年月时地者，一者以吾书我读，初不欲假人，著以为记；一者以人生不满百，世路多坎坷，唯书遂吾意，志名时以自重耳。

余之读书，每喜于天头地脚记一时之见，其言虽不经，然多得之于书中启示，衿为我思维之花也。且品头评足，倘一日而书非我有，俾人可见我心意，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聊作人生一消遣法耳。以是不能自禁。平居无聊，展卷把玩，则古人之书、向时之我与今日之我冥然相契，堪媲美于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亦乐乎？且书富如海，寿促似烛，苏子教人每次作一意求之，余非通人，身缠俗务，敬谢不敏，惟随心所欲，随便翻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庶乎日居月储，岁不虚度。

古语云：多藏必厚亡。余之书，虽未经世乱，亦有亡失。向虑不能卒读，失之可惜，今则以开卷冥契，伴我度日为解，则得失之虑已消。虽然，所以著录者何？身非圣人，名心未净故也。所居斗室，有西师张一农师条幅“静以修身”，余拟以为志，因借为目，方家通识，哂之可矣。

柴立中

2007-4-13于静修斋

又按：本文前半为旧作，分别作于九四年十月、九八年二月、九八年十月，后半以情随事迁，遂略为润饰，亦故我今我之面目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