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小伞站在阳生厂后面的那条黑水河的桥栏前,看见变窄了的黑水河两岸长满了杂草,中间只剩下不到三米宽的一条带子流着工业污水,像倒进了大量墨汁一样黑不见底。桥栏旁的杨格柳嗅够了河水的臭气疲惫不堪地垂着脑袋,几只饿坏了的小鸟在枝头尖叫着。盛夏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很毒辣了,很长的桥栏没有一点儿柳阴,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对面就是阳生厂,厂里发出的机器轰鸣声依然熟悉,工人们应该在里面马不停蹄地操作、生产。工厂旁的一条小巷堆了无数的生活垃圾,烂了的菜叶、吃早餐用过的白色胶袋、一次性的饭盒、果皮、废纸……经阳光一晒,散发着一阵阵恶臭。小巷两旁都是快餐店,每天到了下班的时间,工人们争先恐后地到店里吃饭,每家店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打饭的工人们在太阳底下热汗淋淋地喘着粗气。
我以为我不会再来这儿,没想到此时我又站在这条我徘徊了几百次的桥栏旁,——河西工业区,依然是肮兮兮乱糟糟的样子。回想着当年在这里生活的情景,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单调枯燥的工作折磨着我的精神,我从一个踌躇满志朝气蓬勃的少年变成了郁郁寡欢的青年。三年的工厂生活就像一个恶梦,梦魔摄去了我的锐气。我憎恨这里,以为离开就不会再做同样的恶梦,就能找回从前的自己。听同事们说河西这个地方很乱,坏人、骗子很多,因此我一个人从来不去外面游逛,我惟一的去处就是黑水河桥栏旁的杨柳道,在那儿徘徊,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伤感、沉思、幻想。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老乡,也没有相知的朋友。那时姐姐把我介绍到阳生厂不到半年她就辞职回家结婚了。
这次来就是为了帮姐姐搬东西,她结婚后不到两年又出来打工了,仍进了阳生厂,而我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工作,为了在一起有个依靠,她又在阳生厂辞了职准备到我那边去找工作。她和姐夫是别人介绍认识从而结婚的。姐夫原在一家印刷厂里作技术工,不知怎的扭伤了腰骨,看医生花了几千块钱,辞了原来的工作要与姐姐一同过去我那边。他们临时租的小房子里,虽然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满满的装了五大麻包袋,姐姐什么都舍不得仍下,床帘、蚊帐、棉被、席子、枕头、一个电饭煲、一只水桶和洗脸盆、衣架和几双穿旧了的鞋子,连床架都想装进包里带走。实在装不下了,还是我把那张棉被和枕头扔下,姐姐看着我苦笑,说如果她还是十八岁的少年,也会像我一样扔得那么狠心。成了家的人毕竟是不一样吧!其实我也舍不得扔,买一张棉被又得花几十块钱,没钱的日子什么都得省。可是,看着那五大包东西,我真的感到恐惧极了。从租房到公交车站还得走二十几分钟,外面毒辣的太阳晒得人晕头转向。为了照顾姐夫,我和姐姐一人提了两袋,姐夫提一带,下了楼,一颠一颠地往公交车站走。行礼太重,我们走一段歇一会儿,手指被麻袋绳子勒得红红的,火辣辣地作疼。姐姐提的两袋是最重的,看着她娇小的身影吃力地走在前面,我的心隐隐地疼着。姐夫要喝水,叫姐姐去附近的小卖部里买。姐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我没好气地说道:“一个大男人才提一袋,两个小女子还提两袋,路人看到都要发笑!”姐夫也很有气的样子,自我嘲讽道:“没用的男人就是这样!”我沉默着,很不服气地想,还有自知之明呢。姐夫又喃喃地道:“能空着手走路都算不错了,还想我怎么样?想想我住院的时候,连走路都走不了!”我又在想,我是不是太狭隘了,姐夫毕竟还是个病人,理应受照顾的。可是看到姐姐疲惫的身影,我又埋怨起姐夫来了。
终到到了公交车站,我们挤进了公交车,车上的乘客都看着我们,我很为那五大包行礼难为情,都是它们惹来了那么多的眼光。车里只剩下一个位置,姐夫理所当然地坐了,我和姐姐扶着车上的扶手仍是一摇一摆的。每到一个站,都有一些人下去,又有一些人上来,而车上却越来越挤了,我感到胃里翻江倒海起来,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难受极了。终于有一个空位了,姐姐把我推到座位上,只有她一个人在车上摇晃了,我难过得想哭出来。我以为姐姐有了姐夫总算找到了依靠,会有人照顾她了,然而,谁才是谁的依靠?倒是姐姐照顾姐夫的日子多,这样的男人可以让她靠吗?
人生的路就像漫漫的旅途,结束了一段旅程,又是另一个新的起点,如此反复,不到生命的终点没有尽头。
我以为离开了河西会丢掉那段恶梦,然而我依然会经常不经意地想起在那里度过的岁月,那乌烟瘴气的生产车间,凶煞的从来没有好气地上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竞争,让我心悸,梦里再回到从前都会惊出一身冷汗。离开河西,在另一个地方也依然是日复一日的打工岁月,只是遇到的人和善多了,也少了些勾心斗角的人和事,就觉得安逸多了。只是很不服输,不愿蹉跎岁月,虚度年华,我的生活就像上战场,忙碌的工作,工作之余的追求是精神的苦旅。其实,我很累,驿动的心渴望靠岸,很想找个安全的港湾舒服地蜷缩在柔软的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坐在电脑前敲打些心灵的语言……
曾看到一个在人行天桥上卖熟玉米、红薯的中年汉子对不小心撞翻了他的框子的冒失鬼暴跳如雷,却对他的顾客卑躬屈膝,为了几毛钱的营利陪尽小心,那是为了生活。生活不易,无论哪行哪业都有其难处,但总是有人去做,很多事情不是人们可以选择的,谁愿意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薪水吃最差的东西,谁能说扫厕所的清洁工是心甘情愿的,煤矿工人在暗无天日的矿下作业是为了无尝奉献吗,建筑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在高空劳作难道只是为了建设城市给人们营造温暖舒适的窝吗?但是,又有几个有钱人愿意作无尝奉献?有几个知识分子愿意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薪水?社会竞争如同攀登金字塔,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些走在前面的人取得了优越的地位,回过头来看见还有无数人在后面慢吞吞地一步步往上爬,他鄙视他们的微贱,却忘了自己也是从那里摸滚上来的。落在后面的人有的因体弱或者懒惰,失去了继续攀登的动力,有的人还在拼命地往上爬,虽然路途充满了困难险阻,但他们总是不肯放弃,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放弃就会被因难险阻打倒。
我就像那倔强的攀登者,站在半山腰里,望下面万丈深渊,看上面凌云绝顶,上不了下不去,挣扎得筋疲力尽。
好累啊!下了班回到宿舍经常会发出这样呼吁,室友们都说我活该,累还不肯休息,是不是要动不了了才肯放过自己?其实,我不想,我也怕苦、怕累,可是我必须为将来打算,一个人走过无数的风风雨雨,看过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我发现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依靠。
车到了一个中转站,我们从人群里拖出行礼,要到另一个站赶下一趟车。看见姐姐拖着两大麻袋行礼匆匆赶往车站,而姐夫在后面跟着,我更坚定了我的观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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