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友情,亦不是爱情
子苏先是我的学生,后来做助手,后来做患难之友,后来与我遥隔千里。我曾在最艰难的时刻述及她的故事,分别用过诗、文的体裁。但它们都没能展现出来,它们被一种异化的力量尘封,或者毁灭,因为我文字的张力与锋芒,让一切谎言与暴力胆寒。
她做我的学生,虽是偶然,却也必然。或许天意早就注定,她非得做我的学生不可,我非得作她的老师不可。那时我招生,决没想到要在大巴山的另一侧,招收一个唐朝章怀太子贬居之地的农家女孩。但她突然看见我的一句宣传辞了,我说“初生如朝阳者,必气象万千”。后来她说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为一种蓬勃不尽的气势与纵横捭阖的力道。
即使她已来到我的门下,我也没有过多注意于她。她个子不高,容貌也不出众,更没显示出何等才华。我不过是在球场旁边闲闲地询问几句。我说你能打篮球么。她说能,而且不错。我说你能写诗么。她说能,而且不错。此前我曾问过不少其他人,她们要么回避,要么反复陈说自己怎么怎么不行。我开始留意于她,她的球打得并不好,诗文也不那么入行,但她不惮于冲闯,不惮于大开大合地挥舞纸笔。她是以勇毅的劲头感染于我的,她自称是为大巴山的豪气濡染所致。她热爱家乡的大山,尤其是那睥睨一切的派头,当然还有粗犷之中的真实、纯正与善良。
我一边办学一边经营实体,实体多由我的学生操持,她即成为我的助手。我曾思考我得选择哪样一个助手,她的影子才一闪过,我就发现非她莫属。事实证明,她可以卸去我大半的压力,我便能够空出更多的心思来做最要紧的事情。她还能在我面临种种危局之时,首先去寻找解决问题的良方。她是大气的,不用回避任何艰难与安危。也是果决的,勿须胆胆突突而裹足不前。她与我有着惊人的共性,即是主观的能动可以发挥到极致,拓展创造的心力无比强大。更为重要的,是她的善解人意与我的善解人意,可以在几乎全部的方面达成默契。
当然她也不断出现差错。譬如对于我第一本书的校对,对于人际关系的维系之类,都能暴露她不少的硬伤。人们对她的评价毁誉参半。负的一面是说,她太主观,太目空一切,或者也太自私。我自会和她提到一些,但我主要从肯定的一面以激励,我必须保护某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即如深沉的忧郁、敏感的触觉、直截的表达与果敢的作为等等。
我们却在2001年的冬天同时陷入炼狱一般的场所。可以说她是为我所累,也可以说她同样是为了坚守自己的信念。我一度猜想,她一个妙龄的女子,突然面临如此重大的变故,她还能有多大的承负能力?我所知道的,她的父母都不愿再看见她,他们的怒气与悲气无以言表。此外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却又必须高强度劳作的生存处境。处境中的杀气不啻由寒冬腊月的时令提供,更为偌大一片土地的整体氛围提供。她必须和我一样,无法维护哪怕仅是最后一丝的尊严。我们有着最为高贵的心灵与向往,我们却不得不承受最为无耻的拷问与折磨。我不寒而慄,非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着柔弱的双肩及其面对的无限黑幕。
她却在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天,突破重重障碍,送来极为热烈的祝福。祝福在一片碎纸上,用圆珠笔写的,虽然凌乱得很,却透露了坚定不移的新春气息。我释然而坐,我知道我的担忧纯粹多余。倘若她内心本就明澈而又宁静,谁又能使她的意志屈服,使她的心灵惊动?我哑然失笑,恐慌的只是它们,绝不是大勇大忍的智者。我递给她许多诗,我在黑沉沉的角落写的。我嘱她带给我的朋友或其它,总之是要将它们保存。她悠悠质问,莫非你还恋恋不舍?我一惊之下,才说这确是不必要的执著,因此不写也罢,不带也罢。她大笑,说只要心头放下了,它们也是有力的武器,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来听闻。
我们一别三年,再见于另一个冬天。她刚刚成婚,也刚刚创办公司不久。这时我才知道,我在花果山下写的诗词全都消失,她没能保护、托带成功。她反复表达歉意。我说不必了,我在青衣江畔的百余万字的作品,也不在我手中。我们相视一笑,丢了有形的文字,丢不了无形的智慧与识见,我们尚有更多的途径与方式,去追寻、证悟真理的彼岸。
我不经意之间提到一句诗,“脉脉青丝心心印,月老有私不红娘”。因为是诗,所以幸存于我的头脑,我第一次对她讲出。她说现在还提这些作甚。我说既然写过,何妨说说。我是在断绝了任何外在信息的境地写它的,我蓦地发现往昔的许多细节都极经典,都可以由此而明悟至理。她作我助手的时候,她曾问我,不少人议论我们的是非,你是如何看待?我说我可没听说过的。她说他们传言,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我说你跟我这么久了,倘若你都没使我产生喜欢之意,那你是不是太差劲了;倘若我都没有使你产生喜欢之意,那我是不是太差劲了?她亦扑哧一笑,说这倒是真的。我说当然,一个人被他者喜欢,一个人喜欢他者,都是极其美好的情愫,只值得珍视,不值得大惊小怪。
从此我们不再提及这个话题,直到她已解脱困境,我尚困顿万分的时候,我即兴写下几句诗。我并非为了表达爱恋之意,而是为了纪念一段介于友人与恋人之间的特殊经历与情谊。因为我们谁都明白,我们共同的追求不在俗世的层面,我们对人所热往的爱情、婚姻与名利之类,早已淡然处之,不惊不动。那么无论某一瞬间曾经产生过怎样的火花,那也不过是世俗之念在那一瞬间的折射,绝对与我们终极的关怀及想望无关,也与我们现实的选择及做法无关。
2006-03-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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