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棋小兄弟,一个人要去哪里?下午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男子汉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啊!”和他同一个班的李大叔好心地对他说道。他好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在宿舍后面的那块大草地上。这时候的草地,他以为不会碰到熟人了,因为他现在所接触的都是些粗俗的工人,不懂得夕阳无限好的浪漫。此时才下班不久,他们应该刚从饭堂回来,然后一起躲在乱糟糟的床铺上一边打牌一边开着粗俗的玩笑。他有时真希望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尽管胸无大志却活得洒脱、开心,可他无法融入他们之中,他总是一个人在外面游逛,当深夜回到宿舍,他们或者都睡了,或者还在打牌,他不声不响地躺在自己的铺里,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和他一块儿上班的这个胖胖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李大叔。下午他把几个新型号的模具冲压坏了,被老大骂得狗血喷头,还罚了将近半个月的工资。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受那么大的委屈,虽然从小家里就贫困,但是父爱母慈,兄弟姐妹都相亲相爱,在学校虽然也和同学们闹过矛盾,而他因为学习好,老师都宠他、向着他,他的成长环境可以说是沐浴在爱的温暖中的。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为李大叔的那么几句体己话又勾起心中的酸楚来,他体会着李大叔给予他的关怀和温暖,对他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看着他腆着滚圆的肚皮一摇一摆地走了,眼泪终于从他的眼里滚落,“唉,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的内心挣扎着,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失魂落魄地走在夕阳下的草地上。
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地像铺了一层茸茸的绿茵,无人踩蹋的地方草长得出奇地茂盛,到处都开着无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营造着一个花香鸟语草长莺飞的世界。一群穿着球衣的少年在草地上踢足球,两个白衣的女孩在放风筝,其中一个边跑边放手中的线轴,另一个在后面边追赶边欢叫。风筝是一只大花蝴蝶,展开薄薄的羽翼在一望无垠的蓝空下飞翔、飞翔。柔和的风吹着少女的衣裙,裙角轻轻地荡起美丽的漩涡,像两只在草地上追逐嬉戏的蝴蝶。斯棋在草地上坐下,看着这动人的情景,他的心情慢慢地变得平静,这儿像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没有汽车尖锐的喇叭声,也没有大街上飞天漫地灰尘。他感到像回到了家乡,那个山青水秀的乡村以及那里的人和事:勤劳的乡亲们应该还在土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孩子们已经放学了,正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再过一会儿,村里就该炊烟袅袅了,看家的老人们在门口拖长了声音呼唤贪玩的小孙子孙女们……
“芜惜……”他轻声地叹道。她是他过去深受的女孩,因为落榜,他觉得配不上她,狠心地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伤透了她的心后,她选择了他们的同窗好友,他真的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好友比自己优秀,并且也真诚地爱着她,他相信她会过得快乐的。她是娴静的女孩,他了解她即使有再大委屈也不会说出来的。但是每想到她那幽怨的眼神,他的心如刀割,狠心挂断她的电话后他痛哭失声,他不愿带给她伤害的,如果可以重来,他决不再放弃她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矣!唉,壮志未遂身先……他的鸿鹄之志都断送在那场残酷的高考上,没有了未来,连她也离他而去了。她此刻应该牵着别人的手迤逦在这无限好的夕阳美景下吧?他为她痛彻心扉。
他害怕春天,怕看到美丽的风景,一切都会勾起他对往昔的回忆,他不愿再回首过去,过去的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现在是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人了。为了躲避同学朋友的会面,他逃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
他关起了心门,起身走出那片开满鲜花的草地,迷离的眼神对春天视若无睹。他信步走进了一个小胡同,高大的楼房挡住了夕阳的余晖,胡同里显得分外地阴暗。胡同两边每隔三米就栽有一棵高高的棕榈树,挺直的树干直长到了四楼的窗台,晚风吹得棕叶噼哩啪啦地响。寂静的胡同此刻见不到一个人影,人们大概都躲进了自己的巢开始安排晚饭了,这个小镇的人们总是习惯很早用晚餐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只是不想碰到熟人,不想待在宿舍听同室的工人们的打牌声以及他们粗俗的玩笑。
一阵悠扬的箫音从棕榈树后面的窗口里飘出来,是《葬心》的曲子,优美的旋律,凄凉的箫音含满深深的哀愁,不知是谁在这样寂寞的黄昏吹奏着这凄凉的音乐。他往棕榈树后面望去,寻觅着箫音的来源,他看到了三楼的阳台上吹箫的女孩,她站在阑干前,横吹着一根长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穿着白色的长裙,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立在阑前临风吹箫,那情景他好像在灵魂深处幻想过,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真的出现在他眼里。他倚着棕榈树粗糙的树干凝神静听女孩的箫声,箫声却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当他仰望三楼的阳台,吹箫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晾衣绳上的一件白裙在风中独自飘荡着。那屋里没有亮灯,黑洞洞的。他记起来了,夜应该很深了。他沿着幽暗的路灯找着原路回去。
究竟是凄美的箫音还是吹箫的女孩以及那似幻是真的情景吸引了他,使他的脚步忍不住想往那个栽满棕榈树的胡同里移。而终于有一次,他看清了女孩的容颜,她瘦长的脸形,一边脸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块半个耳朵那么大的朱红的胎记,很深沉的眼睛,挺直的鼻翼,雪白的肌肤,如果没有那块胎记与白雪公主也可以嬖美了,他有点为她惋惜着。
女孩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楼下的偷听者,只是她的血似乎是冷的,不关己的人和事她都很少去在意,更不会放在心里。她依然在每个黄昏立在阑前吹弄着那根朱红的长箫,总是吹着忧伤的曲子。但是有一次箫不知怎地从她的手里滑落,正落在他脚前,他双手奉还于她,她和他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女孩叫萧潺。她从小就热爱音乐,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好,但在音乐方便却很善长,除了音乐她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兴趣。她以遥遥领先的成绩考取了市里一所著名的艺术学校,然而她望穿秋水的等待却没盼到录取通知书。当那些被录取的幸运儿春风得意地跨进校门的时候她已经上了南下的列车。不愿看到亲人朋友怜惜同情的目光,也不想听那些没有意义的安慰,于是她逃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她在一家工厂里打工,打工不是她所愿,只是作为一种生活的手段而不是她的目的,然而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觉得自己除了爱好音乐之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她按木就班地到工厂里上班,闲暇时间就待在临时租的房子里憩息,她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守在阴暗的巢里,离群索居。以前的诸般乐器都遗落在家里,出租房里只有一张铁床一张书桌和一张小凳以及这根在地滩里花十几块钱买的长箫。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家徒四壁。
他凝望着她,她的脸怡静和安祥,两排长长的睫毛下掩盖的应该是浓浓的忧愁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自卑的女子。其实她有一双纤巧的手在流水线上运转如飞,只是她自己看不到,她一心只沉浸在过去的失意中。他想安慰她,但是说什么呢?语言显得太单薄无力,而况他自己不也是陷在过去的失败中不能自拨吗?
“同是江湖沦落人!”他对她叹道。他想起了芜惜,那个坚强的女孩,她给过他那么多温馨的回忆,怎么能说忘就能忘呢?
“你在想什么?”萧潺柔柔地问道,她的声音清脆甜润,如同莲叶上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叮咚”的脆响。他发现她的确俱有先天的音乐才赋,连声音都那么好听,只可惜那块朱红的胎记让她与成功擦肩而过,命运是多么捉弄人啊!
“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同学……”他跟她讲芜惜的故事,因为家中贫困,芜惜只上完初中就被迫到外面打工了,一个小女孩子孤身在社会里闯荡,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回到宿舍还拿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书学习,再苦再累都不肯放弃梦想,只要有时间她就捧起书本阅读,在微弱的手电筒光线下奋笔疾书,书写她的畅想。命运把她推进社会的大染缸,她却自己把自己拯救,抓紧了梦想的梯子不断攀登,虽然她没有上过高中却已自学完了高中的课程并通过了成人高考,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芜惜,好诗意的名字!她应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吧?”萧潺问道。
“不,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小小的个儿,黑黑瘦瘦的。然而,她聪明善良,即使在她最困难的日子里还对我伸过援助之手……”他回忆着她的形象,心中感慨万千,放弃她是情不由己。
“我很想认识她,可以吗?”
“这……”他犹豫着,他已失去了她的联系,连她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怎么让萧潺去认识她呢?
萧潺也是个敏感聪颖的女孩,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为难,也就不再追问。听过了芜惜的故事她想自己应该有个很深刻的反省了,她怎么能一辈子困在工厂里呢?芜惜都能自强不息她怎么就不能重新开始呢?她摸了摸脸上的胎记,它带给了她多么大的伤害和羞辱,她曾是多么痛恨它啊!她轻轻地抚摸着,她要试着去接受它了,“人不可貌相,外在的美只是一时的,会随岁月流逝,只有一个人的气质美能永葆青春……”是谁道出了这句经典的名言?她将真诚地感谢他。
这个黄昏的胡同寂静无声,连往常的箫声都躲起来了。萧潺很久没有这样漫步在夕阳下了,晚霞中,斯棋第一次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他记得她的脸一直是苍白的。他们来到那块大草地上,她看到了茸茸的绿茵,遍地的野花以及蹋球的少年和放风筝的少女,哦!春天,久违了!
迎面走来了李大叔,看到了他与她并肩而行的画面偷偷地笑了。斯棋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他想他的脸了也一定被这晚霞映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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