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寂寞的时候,我会想到矿泉水瓶,夏莫想到的是水果。
可是夏莫还是坚定我们很相象,连我也这样认为。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居然会认为我们很相象,而且坚定。或许只是以为某种忧郁的基因来自骨子里,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我可以感觉到你是起伏不定的,忽冷忽热,火熔化了冰,冰化为水,水熄灭了火,又结成了冰。热情只是焚烧的痕迹,象征着那是曾经一场燎原的炽热,然后荒芜,像极了我重生的眼眸。
记得在这个我生活的城市里,也有一座被火烧过的教堂,碧绿的青瓦上有鸽子生活的斑点,还有被火少过的迹象。虽然现在已经被修复,但是那些痕迹却没有抹去。或许是抹不去的,那些痕迹就这样一直活着。
我曾经在那个教堂的钟声里许下愿望。只是我不是教徒。只是我想让自己的愿望和那些痕迹一样一直活下来,一直活着。我会经常去看望它,还有那些陪伴它的鸽子。它们那么洁白,那么轻盈,那么值得我去膜拜。它们比里面象征的神更加享受我带来的食物。我喜欢这里的鸽子和那个我许下的愿望,它们在夕阳里都有一队被染红的白色的翅膀。
你曾猜想我的嘴唇一定很好看,因为我很会说话。
也许我们是真的很相象。
很少说话,每次只说很简单的几个字。有时候那些碎片荒废地并不足以证明我们还活着,只是在向路人说明这具尸体不需要收殓,睡醒的时候就会复活。要睡多久?三千年。
夏莫,和你说完话的第二天晚上,我便又做起了那个梦。
已经有几天没有梦到了,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在做同样的梦。是的,这几天我没有睡,眼睛一直睁着,在昼夜之间轮回,有些酸痛。
终于,闭上眼睛。流下一滴泪水来,左脸颊划过一道伤口,冰凉。那是我曾经在小说里赋予别人的一种习惯,却实际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把我自己总是赋予给了别人,让别人代替我的悲伤,甚至快乐,所以有很多个我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为他们感到孤独,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每次都是这样,睡觉之前总会有一滴眼泪流下,只是这滴泪水没有感情色彩,机械,成了一种习惯。没有什么原因,也就没有什么结果,所以那滴眼泪只是为了埋葬我生活过的一天,成了入睡前不可缺少的步骤。
然后是梦。
一条很洁白的丝带一直在延伸,延伸……
2
夏莫,我告诉过你,我是喜欢蓝色的。
我的衣服,房间,包括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蓝色的,淡淡地天蓝,只有十五度的饱和。我甚至幻想自己的肤色,毛发有一天也会边成蓝色的,甚至眼睛。我可以轻易地与白云为伍,因为我是天蓝色的,或许只是一小片,但我们之间仍然显得足够亲热。
那时候,你会怎么看我?
还会说我们很相象,坚定吗?
我只是在你的照片上看见过你的笑容。
一种我无法解释的笑容,我感觉到自己在文字面前的无力,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头,那时候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错了什么,低下头,不思悔改,也不敢去看妈妈的眼睛,只想着那只被我捏扁的矿泉水瓶,为什么塞不下一只水果。我只是想让它吃一点我吃过的水果,同样的实验在小狗和小猫的身上同样失败过。可是,我没有灰心,直到它们被折磨到奄奄一息,它们仍然倔强地不肯吃一口。
我只是想让它们吃一点我吃过的水果,为什么妈妈是如此生气,为什么它们连这些我最喜欢的水果都不肯吃。我没有放弃,也没有成功,连一丝愧疚也没有。
我只是想喂它吃一点水果。
3
夏,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王朝,古老,神秘,悲痛。空气潮湿,积蓄了很多很多杯水,像极了我家里的下水道口。我曾经一杯一杯地把水倒进去,然后兴高采烈地拿了空瓶子,藏在屋子里装水果。我不想让妈妈看到,不想让她生气,因为我不想认错。
我不知道家里的下水道到底有多长,只是知道这条管道在成千上万的家庭里都有入口,他们想妈妈一样把洗衣水,甚至冲便水都倒进它的嘴里,有时候我能从它的嘴里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夹杂着一股臭味。
它总是一口一口咽进我倒下的水,那都是干净的矿泉水,它喝得格外欢畅。那些水转眼之间便进了肚子,没有水花。我贴在他喉咙上倾听我倒下的水,只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连一些回响都没有,然后消亡。
我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的衣服脏了,我讨厌洗衣粉。但有一点是令我兴奋的,我知道了下水道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那里我一辈子都到达不了。
我认真地看着它一口一口喝完我倒下的水,才肯转身离开。我开始认为它是很伟大的。
或许是下水道的出口是对准空气的,我在夏天里可以嗅到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还有臭味。人们穿很少衣服。露出零星的皮肤,抱怨这个夏天太热。
只是,我还是冷的,阳光并不敏感。
我没有流汗。那只矿泉水瓶还是不肯吃水果,仿佛一点都不饿,在我把它捡回来之后就一直绝食。像一株生活在沙漠里的植物,得到一点水就兴高采烈。
我讨厌夏天。
就是这样的天气,一个男人杀死了我的女人。我只是杀人工具,一条白色的丝带。我曾经拥抱过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在我的禁锢里得到美丽。我是如此地深爱着这个女人,是她最得意的束腰。
而此刻,这个男人却命令我杀死她。我们都不反抗,他是王,一个怪癖的王。我曾经被炫耀地束在女人的腰上,她的腰肢是如此纤细,我们一齐迷倒了所有的男人。此刻,我却扼住她的咽喉。王放荡地笑着,而且面目狰狞,他在欣赏中得到快感。
我慢慢地被她拉长,直到我们的身体变得僵直。王命令我陪葬。
无数只手把我们仍进棺木,每只手都有五根手指在游走,我的身体被瘙痒着,仿佛生了虫子。我厌恶那些藏匿在指纹里的肮脏,此刻它们却是如此欢畅。
柳木新做的粗糙棺木,还有点潮湿,刚好装下我们的高贵。瞧,这个男人是如此吝啬。
我们谁都没有哭,埋葬我们的人也没有哭。被埋葬的哪个夜晚,明月当空,企图做着太阳一样温暖的动作,熔化……
这里寂静得可怕,当第一片泥土落到身上的时候,我听见有一只虫子痛快地鸣叫起来,声音很好听。
我致死拥抱在这个女人身上,我们一起被脏兮兮的泥土埋葬。在被装进棺木的时候,我看到她是笑的。
是的,她在笑着,她觉得幸福。
墓室里的气味让我窒息,我是唯一的随葬品,除此之外,我和我的女人一无所有。我尽全力包裹着这个女人,让她的身体不至冰凉。但她的身体还是凉了,在那只虫子痛快地鸣叫之后,快乐地变凉。
蚂蚁穿过泥土,棺木,刺透我,淫猥着她的身体,同来的还有很多很多花花绿绿的蛇。
我讨厌蚂蚁,也讨厌蛇,更恨那个被称作王的男人。
我害怕所有的盗墓者,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我和我的女人。我在那些铁锹面前哀求,不要打扰我的女人,她睡得很沉,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嘴角微笑,或许是梦到了我,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被抚摩,我们一起舞动,所有人都在陶醉。这里除了我们的舞蹈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祈祷老天,三千年后让我们复活,像木乃伊一样重新回到人间。那时,我要做一个男人,比王更伟大,她是我的女人,和三千年前一样美丽。
你会醒来的对吗?我们的头颅曾经是那么高昂。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我无数次梦到,每次都是伤感。
睡前的那一滴泪水像时钟,从不失约,然后便是这个梦。
4
我喜欢袖子很长的衣服,直到伸直了手臂,仍然不见我的手指。我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我的手指,除了那枚戒指。银色的炫耀在蓝色的海洋坠沉,无法打捞。我和我的戒指都太过渺小。
我在所有的日子里渐渐麻木,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戴起了那枚戒指。只是矿泉水瓶还是装不进水果。
左手无名指,那枚戒指从此便留下来,陪伴我,不曾离开。
夏莫,你曾经问过我如何才能不再受伤害。
让自己冷血,我是这样回答的。
冷血了,就不会受伤,至少不会痛苦。这个世界的冷血动物都是幸福的,除了我自己,什么都可以不用理会,这种感情的缺失,教会它们如何忘记。伤好得很快。
我的手指在皮肤上划过,一片殷红,竟如此脆弱,血慢慢凝固,伤疤便冷。一朵凄美的花在伤口扎根,盛开,凋落……腥味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弥漫。
我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一阵风都可以打倒,只在自我摧残中找到欣慰。
烟火漫天飞舞,血蝴蝶翩翩,轻巧,华丽,哀伤,放逐……
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活着,活着……
我开启所有的感知,却听不到,看不见,嗅不出,想也想不明白。我成了一只曾经被我亲手掏空的矿泉水瓶,装不下水果,却还活着。
痛。
我对这个字眼并不陌生,也不害怕,匪夷所思的亲切感,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字眼,讲述着故事,是个关于我的故事。故事里我有一对华丽的翅膀,却是一条只会游泳的鱼,鳞片亲吻着水。
我的心事都被烟带走,连同烟头装进矿泉水瓶里。在那只我曾经试图装进水果的瓶子里收殓,作古。尸体保存很好,三千年后它们会复活。我的心事在未来的世界里跳舞,音乐还是三千年前的华尔兹,我穿着蓝色的衣服,想念一首叫做《黑色星期天》的歌。
5
夏莫,我们很想象。
夏莫,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在这之前,我们只谈过一次话。
我们相约在脱离悲伤之前只爱自己,或许是这辈子我们都不能摆脱悲伤,不能去爱对方。可那又哟什么关系,你说过你是我另一个自己,是三千年前那个夏天晚上我拥抱过的女人。
我爱自己,也就等于爱你。爱情应该是个复杂的方程式,一连串的加减乘除,纠缠着复杂的符号。只是我对数学和物理都不感兴趣,原谅我解不出答案。
这个夏天的天气十分刁钻,老是阴晴不定,我不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压迫神经。我躲藏在屋子里仍然装着水果,这个屋子里没有妈妈,离妈妈有几千里那么远,可我还是躲着。
夏莫,等我把水果装进了矿泉水瓶,然后就去找你。我要给你的右手无名指戴上戒指,和我的一模一样。我们手牵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的房间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还有一只猫。
是的,我们要养一只猫,你喜欢黑色的绒毛,我喜欢它蓝色的眼睛。我们如此喜爱它。
我们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种了许多许多花,甚至有些连我们也叫不出名字,那些花儿很漂亮,每天每夜地开着,花香永远是围绕我们的味道。
我已经不再迷恋那只矿泉水瓶,我们已经亲手装进去了很多水果,樱桃,荔枝,葡萄,还有许多小到没有名字的水果。
在那里,没有蚂蚁,也没有蛇。我讨厌它们。
我们都开始忘掉所有的忧伤。有很多朋友,他们每星期天都来家里做客,我们在花园里欢快地享受着,快乐不再奢侈。
我们没隔半个月都回家看望我们的父母。半个月,不是很长,可是父母还是如此想念我们。他们的眼睛花了,耳朵开始慢慢变聋,牙齿早已经掉光,头发也不再乌黑。可他们还是能看清楚我们的模样,听见我们的脚步,很轻松地喊出我们的名字。他们是如此想念我们,我们也想念他们,所有人都应该忘记皱纹。我们还是像孩子一样拥在父母怀里,只是父母已经抱不动我们,却依然会讲故事,怀抱依然温暖。
我们在吃过晚饭后,牵手去看海,那一片瑰丽无比的蓝。所幸,我们的屋子就在海边,海滩松软,光着脚踩在上面很舒服。我们一边玩耍,一边捡拾贝壳,拿了回去,你说那里面装满了故事。
看见流星便一起许愿。流星在海风里飘啊飘,我们,的愿望也生出了翅膀,和流星一起飘啊飘,落到另一片同样美丽的海滩,生根,发芽,结婚,生子,蒲公英一样繁殖。过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生满了我们的愿望。
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抽烟,只喝咖啡和茶,咖啡不要加糖,茶要很浓很浓。
我们一直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才肯睡觉,我们说着那些快乐的事情,然后做着快乐的梦。
我们的花园里有几只会叫的虫子,一直叫到很晚很晚……
我对你说的话里没有爱你,也没有不爱你,我们不喜欢虚伪,也不喜欢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杀式掩埋,我们只是默默的,默默的守护着那份爱,神圣而高洁。那朵花在我们心中盛开,盛开,忘记凋败……
我们还应该再养一些鸽子,它们总能让我想起,我许下愿望的教堂……
6
可是,可是,我还没有把水果装进矿泉水瓶。
可是,可是,水果永远装不进矿泉水瓶。
可是,可是,我们真的相爱,三千年前便已经爱着。
可是,可是,现在还不能,我还没有把水果装进矿泉水瓶里。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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