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有一两缕的晚霞吊在天边若隐若现.她睁着没一点神采的眼睛,机械地做着家务.洗完菜,又把灶台擦得一点灰也没有,再把锅碗瓢炉摆到该摆的地方.完了,看看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知道他没那么快回到,索性坐下来打一会儿毛衣.
嫁给他已经十七年了,孩子都到县城去念书了.这种年复一年的日子,就像手里的毛线,花样翻来复去,始终就是一条长长的线,从这头到那头,就在手上兜兜转转地重复着.
天渐渐地黑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线.要做饭了.对于他回来的时间,她一向拿捏得很准,总是在他进门前三分钟把饭菜端端正正地摆上饭桌,然后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等她把火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油缸没有了油.她拍拍脑袋,自言自语道,人老了,真的不中用了,什么东西都弄不好.一边说着,一边就拿起油缸往杂物间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装油的埕,看着里面黄澄澄的油,她想到了儿子,不知他在县城的学校里吃饭有没有闻到油腥味.油是新炸的,还像水一样,只能用勺子舀.油缸子不大,但很深,装了十多勺子才大半满.她一勺一勺舀着,慢条斯理的,生怕弄出哪怕一滴油.
天已完全黑透了,从杂物间到灶间要经过一个小天井,还有一个不用的冲凉房.她捧油的手颤抖着,小心地走着每一步,生怕会摔跤.然而,毕竟是黑了,她还是被一根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棒子绊到了,一个踉跄中,"咣啷"一声,油缸摔成了几瓣.
她头一阵晕.完了!完了!
她想起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有一天放学回家,听到下屋有人在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从阁楼的小窗口探望过去,只见是一向被人称为螃蟹的女人趴在她自家的小地坪上撒泼.发生什么事了呢?她猜不透.谁敢惹这个人呀,那要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活腻了.平时常,就是吃醉酒的人见了她也会酒醒三分的,看来真的是不寻常的人才敢动她了.
想了想,她跑到同学家去.同学家是楼房,后面就是螃蟹的家,在那,可以看得比较清楚情况.而且,同学一向消息灵通,从她那多多少少也能知道个大概.她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小女孩,村里发生什么事,总会看到她的脑袋瓜子的.
果然,一到同学家她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也是她同班的同学小勇在跟螃蟹的儿子玩捉迷藏的时候,把她家的油缸子打烂了.油缸子值多少钱呀,让她哭得这样子?同学古怪地笑,极神秘地说,你有所不知啊,常话说"油倒三年衰",她是怕啊!她想不明白,谁定下的论说呢?同学一张小脸顿时严肃起来,说你别不信,早几年塘头的傻芳就是打倒了油,害死了老爸,克死了老公,最后自己也疯疯颠颠呢.还有村尾的烂油丁……她听不下去了,一阵风似地往家跑,一颗心突突突地跳过不停.原来,中午她就打倒了母亲刚炸出来的一碗油,可是她不敢说出来,怕会挨小心眼的母亲打.但现在听到同学说得那么可怕,她的一颗心似被魔鬼抓了去,空得很.
怎么办呢?得趁母亲还没发现油倒了把那碗给装上油才行,要不,都不知会怎么样呢.这样想着,她就去翻书包,看抽屉,总算凑了十来块钱,匆匆骑上自行车往圩上赶.
当她把一碗呈亮的油装上橱柜的时候,那颗心好似回来了.拍拍胸口,她把那油渣子装在一个胶袋拿到屋后背埋了.
虽然避免了母亲的责备,可是她的一颗心还是整天提着,怕那句“油倒三年衰”的话会灵验.每天早早看着父亲出车,她总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父亲平安,夜晚她就守在家门口,远远看到父亲的车灯在路口亮起,她才放下一颗心走回房间.这样诚惶诚恐过了三年,除了禽流感时母亲养的几十只鸡死光光外,倒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她在心里暗笑,村人真的是禺昧啊,弄了这么一条根据荒唐的理论,害了不知多少人为此提心吊胆呢.
可是,没想到,在三年前的油倒那天,父亲出了车祸,捡回一条命,却没了一条腿·她把一切都归疚于自己弄倒的一碗油.从此,她一直活在心病当中,每看到父亲那条残腿,她就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恨不能把自己的腿也锯了去.念完高中,她硬是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给撕了,悄悄地跑到深圳去打工,拼了命的工作赚钱,一心要为父亲装上假肢,要让父亲搬出那黑暗的小屋她做到了.三年时间,她把一切都做到了.然后,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邻村的小伙子,也就是现在的丈夫.
结婚十八年,她一直小心谨慎地过好每一天.生怕重蹈覆辙.因为小心谨慎,因为藏着难治的心病,三十年了,她没好好地活过,以至于人生有什么美好,她都没感觉得出来.
而现在……
她踉跄着走回厅堂里,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心提着,却无力放下来.那本就无神的双眼,此刻更是无神了,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真让人以为她已没了生命体征.
门外响起了车声,他回来了.可是她依然不想动.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 他打亮了灯, 看到她的样子,心里是说不出的诧异·走过去,摇了摇她,问道:“不舒服了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地流泪,似乎想要用泪水把发生过的事洗了去.他慌了,再一阵猛摇着她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她抽咽着说:“是病了,病死就好了,却为什么不生不死呀?我这块心病,怕是一辈子烙在心上了,去也去不了啦.”说着,呜呜地哭了.他吓坏了,以为她中了邪,忙着要去请做法事的来.她一把拉住他说:“没用的,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咒?没人能解开的咒!”他一颗心放了下来,她能说话,证明人还是清醒的.那么,是受了什么刺激呢,让她这样激动?结婚十八年,她可是没试过这样沉不住气的呀!可是,怕戳到她的痛处,他不敢再问什么.他默默地走到厨房,看到菜没炒,抄起锅铲的时候,才发现没油了,装油的小缸也找不着.愣了愣,他拿了一个饭碗,往储物间走去.经过冲凉房的时候,他踢到了一块东西,拿手电一照,是破碎了的油缸子.刹时,他明了一切.心里也有了主意.
他把油装了小半碗,在经过冲凉房的时候,故意把碗摔了,然后大叫一声“哎呀”!那边听到响声,又听到他的叫声,忙不迭的走了过来.他故意装得很惊慌失措说:“我把油给打倒了,常言说,油倒三年衰,我可如何是好?”她瞪着眼,想起自己为此提心吊胆的心情,很想跟他说一切都是假的,不必放在心上,以让他没有心理负担.可是,她说不出,因为她现在的心情太复杂了.他看她没动静,他用脚踢了一下那油缸碎片,又“哎哟”一声说道:“这又是什么呀?”一边说着,一边拿手电往地上照去·又装着很吃惊地说:“原来你也打碎了一个呀!”停了一下,拍拍脑勺,又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不过没事,我妈跟我说了,只要把打碎的油缸子拿到山上去埋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走,现在我们就拿去埋了,明儿就一切都好了.”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问:“这真的行吗?”他呵呵笑着说:“行,可灵得很呢!小时候我打烂过好多次油缸子,每次都是拿到山上去埋了,一点事都没.”她信了.丈夫是个从来不会说谎的老实人,相信不会骗她的.于是,她赶紧拿胶袋把所有的碎片都收拾好,跟丈夫拿了锄头,打着手电往山上去.踩着弯曲的山路,她感觉到似乎踩上了自己的人生路.这几十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
把碎片埋了,回来的路上,她沉重了三十年心竟然放松了·从来没有发现,夜空是那么的美丽,夜风是那么的清凉,夜色是那么的醉人.想着,她竟然吭起了《兰花草》.男人在心里暗笑,这个傻女人,那么丁点事,就哭成那么伤心,又暗暗高兴自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解开了她心中的桎梏.他却没想到,曾有一个这样的问题,就把她的快乐关锁了三十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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