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罗春会
1
我最早接触死亡时只有六岁,那个时候关于死亡的概念只能确定为一个人“没有”了。那是我的二哥。
我似乎并知道死亡的全部含义。二哥微笑着去他的煤矿挖煤,一个月或者二个月他休假就可以回来,为家里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因为他是工人,挣钱的,对于二哥在家里的重要那是无疑的。但重要的是二哥却早早地没了,我已经忘记二哥是在春天,秋天还是冬天去他的煤矿,可回来的是停在家门口的棺柩。二哥已经不和我或者我们一家人说话,母亲发疯般地扑向安静地躺在棺木里二哥。我也已经记不得村子里的人是怎样把二哥埋葬的,我也忘记了自己是否去为他送灵。但我或者我和家人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了二哥。没有了他,我们的家没有了这个人。我并不懂得,但我看到母亲父亲以至几个长兄都非常悲痛。原来死亡是让一个人和一个家的人永远没有了见面的机会。原来死亡可以让人发疯,那是母亲,她甚至到了不知羞的地步。还有一个悲痛的人是二哥的未婚妻,叫着和我一样名字的一个年轻的女子,也疯了一般地痛哭。现在我常常想儿子的死其实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嘲讽,死亡似乎站在空中对着悲伤的母亲说:“你看,你的儿子再厉害,再好!我也能把他带走,你奈何得了吗!”
二哥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儿子,我们的好兄长,别人都夸赞他。那时我不知道疼惜二哥,我的智商不高,但我还是觉得死亡对于我非常陌生,即便是自己的兄长,我也没什么理由和原因去难过。
二哥的百天,天空下着小雪,奇冷,我穿着空筒子的棉袄,随大哥和三哥去上坟,地有些湿,麦苗绿绿的,静静地,似乎在为二哥静默。大哥和三哥流着泪。地上的人很痛苦,地下的人什么也不知道。我记得当时三哥呵斥我不知道为二哥哭一把泪,我就真哭了,是被三哥吓哭的。我现在想,那时我竟不如一地绿色的麦苗和天上白色的雪花,不知道死亡带给人分离的痛苦。
我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十分地怀念二哥,记起二哥的好,我就有了痛惜,觉得死亡的残酷,死亡可以把我亲爱的兄长带走。家里没有了二哥,也没了二哥的关怀,尽管家里有他死亡后得到的一点抚恤金,可总没有他活着时那欢乐的庭院气氛。死亡这东西,带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还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一个人的死不是一个人的事,死亡是一个家庭的事,死亡剥夺去的也不仅仅是他可以承担的家庭责任,他还带走了亲人之间存在的永远可以有的欢乐。
2
我就在这懵懵懂懂中过完了童年。
小学四年级那年,家乡开始拉上了电,我不懂得电这玩意究竟是什么东西,惊奇于叫着电的这种东西怎么会发光。于是拉下开关,然后拧开灯沟子去看电是什么样子。我刚把灯沟子拧开,怎么都没想到右手食指就接触到了里面的线头,一股麻溜溜地东西迅速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我想象到那时自己已经是很痛苦的表情,想:“哦!我不得活了,我会死去的!”身体也在电的击打中倒在了炕的边缘。不料事情出现了奇迹,我站了起来。我油然有些醒悟,自己还没死,还活着。但那时我很不舒畅,病怏怏的样子。小兄长回家看到我的表情,对母亲说:“春会是病了,怎么没一点精神!”我在后来怎么也想不到我怎么就没被电打死。
那是个黄昏,其实死亡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那看不见的电流就象是它伸出的一只手扯着我的神经,给我一点小痛苦,把我处理成几近昏迷状态,然后笑眯眯地溜走。它可能还对我说:“小子,吓唬你一下,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地厉害!”我于是害怕了那叫着电的东西,再也不去摸它,我害怕因为第一次的幸运而高兴惹恼了电,它就不会再放过我,把我变得什么也不知道,那我就死去了,所以我离它很远。我也因此害怕了死,而电是可以要我命的。我怕它就象害怕村子里那些敢于欺负我的人,他们不敢要我的命,而电随时可以要我的命。
水和电一样也是可以叫一个人永远不再开口说话的东西。临近村子里的一个小青年就是跳进水里自行结束了自己的命。我们都去看了,看到被水浸泡过的发涨而雪白的皮肤。看打捞出他不动的尸体时我却没感到害怕,小孩子爱水就象大人爱生命。
所以死亡想把我再进行一次拉练,它象一直就在我的身边,看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它是有脾气的,人不能轻易去招惹它。当它发现我还不是那么招它的烦,它才轻轻地让我再受一点精神折磨,然后它自己就吊儿浪荡地去旅游。它有时可能并不一定放心,便派一个值班的小魔盯着我。因此我就想我之所以没死是那个值班的小魔鬼办事不应心,我就逃过了一劫。
那一年夏天暑假,我以一个不会游泳的少年兴高采烈地从大坝的边沿处向水里匍匐,但水并不因为我多么地爱它而保护我,它开始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死亡也来帮腔。就是自行结束生命的那个小青年淹死的那个大坝。我刚刚爬进水,却没料到身子就突然地落了下去,大坝里的水不断地涌进我的肠胃,我被呛住了,我的身子一会上来,一会下去,我就在水里懵懵地焦急,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当时的思想是谁来把我拉起来,救我?一个和我同岁的少年就立在旁边看着我笑,另一个大我的少年将我拉了出来。但我似乎是灵魂已经出窍,身体困乏无力,回到家因为害怕而闷闷不乐,又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无精打采地。我没有告诉母亲和父亲。几天后母亲发现我不大对劲,问我怎么了?我什么也不说。后来她把我引到医生处买些药也不管用。又去找神婆,神婆说我是被吓着了。母亲开始问我那些天干什么了,或是去了什么地方?我才告诉她我差点被水淹死的事。母亲说:“哦!魂丢了!”
母亲于是把我引到那个大坝,顺着我落水没死的那一天回家的路径为我追魂。她喊着我的名字叫我一声“回来”,便“当”地敲一下手里拿着的搪瓷盆,我也应答她一声“回来了”。母亲不断地喊,不断地敲,我也就不断地应答。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魂魄,但是我相信人有魂,魂是藏在人身体里的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它可以掌握人的精神状态。我的魂魄就是我在落水后那天遗失在回家的途中,在途中的上空飘,还没有散。可能母亲就知道我的魂也在找我,它被死亡恐吓着了,一时失落,我只是一个躯壳,我的躯壳和我的魂魄都在互相寻找。所以需要做母亲的去喊,去敲,去把我的魂追回来和我的身体会师。母亲喊一声,敲一声,我应一声,我的魂魄就会顺着母亲的声音和我的声音进行认识亲近后才慢慢回到我的身体里。假如我的魂没有追回来,我会成为一个傻子;要是死了,那我就成了无魂的野鬼。母亲是不想让我去死的,但死亡却是人最大的敌人。电和水都可以指挥死亡去要一个人的命。这太可怕了!别人的死亡是埋在地下,可我还不知道我的死亡是什么情形,我害怕死去。我也不知道活着有多么美好但我就是怕死。
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拿人性命的魔,所以死亡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一个人的生命,我老想它老人家可能会是看谁不顺眼了就去找他,去轻轻地钻进那个人的身体里,把他的灵魂抓走,或者一下子就让他魂飞魄散。
3
二哥死后十年,四哥的妻子产后也染病而亡,她的死亡破坏了一个家的和谐。一个家需要夫妻共同担刚,缺少一个大人,一个家立即有垮台的危险,要么是孩子幼小送人,要么是男人娶一个或者女人重新去嫁一个人,总之这个家庭变得不再系统,人亡家破已经不是使一个家出现痛苦,是两个大家和一个小家。四嫂的娘家人自然因为失去了女儿而痛苦;我们的家痛苦是因为四哥纯粹的不幸;母亲和父亲的痛苦是儿子以后的日子和未成年的孙子;四哥则是感叹命运的残暴,痛苦的成分很复杂。死亡的悲哀折磨着他,也焦虑着父亲和母亲的心。而站在人身边的死亡之魔却根本不想管你有多大的痛苦,人是看不见它的,但它却时时盯着你。它也不管你是对是错,它的任务是取你的性命。
人都想日子过得好些,即使生活并不见得好,也不见得谁想去死。活着再烦恼,再有痛苦,再贫穷,都想活着一条命。活着再痛苦再烦恼也有快乐的时候,死亡的快乐没有人认同。生不如死是人解除烦恼和痛苦的发泄。瞬间而短期的痛苦没有长久的快乐和幸福更能吸引人们爱着自己的生命。死亡的可怕和生命的美好总使一些人过分地享受着每一天,而那些老之将至的人对待生命就更是精心保护,倍加重视。他们害怕死亡,大限来到却不相信死亡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的。他们害怕死亡,不想死。他们不相信死亡之魔已经逼近。
九年前的春天和七年前的春天,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
死亡已经在和父亲进行短兵相接,父亲的思维还清晰,但他仍要我买好些药让他去对抗死亡。我照办了,但死亡早已经和疾病达成共识,对于一个带着满身的疾病和死亡搏斗的耄耋老人,父亲显然不是对手。
母亲也是一样的,当我把母亲送上手术台,并知道了她的病情后,我想死亡这个无情的恶魔在把父亲请去安顿后,又开始了召唤母亲的行动。母亲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被死亡牵上了手,她是看不到的。尽管她连饭菜都已经吃不下去,却以为自己将会康复。母亲说她准备病好了后来为我照看女儿。我看着母亲伤心落泪,虽然对那个看不到死亡的魔鬼充满着复仇的火焰,却也无奈于它的步步紧逼。死亡似乎在一边看着母亲发笑,不过它准备把母亲悄悄带走,它有些多情,可能也在母亲的耳边说:“不会叫你很痛苦,一点都不会的。在人世你受的苦多,你也够累的。现在你的苦到了尽头,没有什么留恋,跟我走吧!你的儿子再努力都是白费心机!”果然因为度冷丁的镇疼作用,母亲显得很平静,她没有什么痛苦地去了。
死亡有时会无声无息带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有时又让人受尽折磨。它并不在乎人的痛苦,它不在乎你怎么不愿意想去另一个世界;也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消失给亲人带来多么大的折磨。它不挑选年龄,也不看你多有钱,它不看你是什么人物,它需要的时候扔给你的是死,它不需要的时候,留给你的是生。死亡时时在跟世上的人开着玩笑。
死亡总给人各种方式去赴约,疾病可以让人死得很痛苦,也会叫人死得很从容。它要是乐意的时候,却也温柔地牵上人的手说“亲爱的,该走了,跟上我去那一片美丽的天堂!”它不高兴了会恶狠狠地说:“走!下地狱去!”死亡有时会放一把大火,它就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旁边大声叫喊:“烧啊!烧啊!有能耐的逃吧!没本事的跟我来哪!”
死亡是魔鬼,死亡是看不见的影子,是催人命的无形的手!它不是神!神是拯救万物的仙子。
4
人在十多岁的时候,正是心理极度波折时,逆反心理常常充斥在思想里。我那时也常常不自觉地说:“死有什么可怕的!”而有的时候居然总想着去死的话。无端地有失落感,无端地烦恼,发些莫名其妙的火,或是连谁都不愿理会。近于中年了,突然感到生命怎么就一下子跑了三十九年,十年很快的,五十岁那不是很快的事吗,到六十岁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六十岁了还有什么作为呢。于是我就变得异乎寻常地爱起了生命。
有一句诗说“三十多年都浪过,偏从此地惜光阴”,我就因此而变得非常地敏感,身体哪儿有不舒服的时候,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要是那样的话,那不是要死了,于是就担忧,害怕自己哪一天要走了。可自己什么都没得到,还没享受过幸福,还没有获得一点成功。如此地为死而煎熬,如此地害怕死亡。其实也并不可笑,都是想活命,活着总是好的。起码一个人的死亡,是要许多人为他而伤心,而悲伤,而难过!
没有永恒的生命,死亡对于人是一个规律,有生就有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有时想草也是活着的,草的生命却是永恒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在季节里休眠,而又在下一个季节苏醒,没有不死的人,却有不死的草。没有死去的人活过来,却有死去的草变绿,所以草是不死的。人在地下已经是一具死亡的尸体,而地下的草还有根。
但植物的死远远没有人的死亡更有意义。不要说死亡还有意义是一句嘲讽的话语,或者意义一词对于死亡有些不近人情。有时对某些人来说死亡就是解脱,痛苦也是死亡意义的一种,它叫人因为死亡而怀念;死亡也提醒人在生命的进程中应该好好珍惜。
除了因为战争,因为不可遏止的瘟疫,死亡的事轻而易举不足为奇,医院也是见证死亡最多地方。我是一个医生,对于经常见识死亡的事已经没有什么惊奇。我常想不是人想死亡,是藏在人周围看不见的地方那一个死亡之魔在用一种魔法诱惑他。
曾经有一个同事,与我有好的交情。那一天早晨,我还看见过他在忙忙地为我们要活命的医院前后地走,可下午我去上班的时候,就已经见到有人为他送来了花圈。他患有心梗,早晨急性发作不治而亡。我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病的,他的死使许多人感慨生命的脆弱和急促。而死亡的不近人情更使怕它的人努力地守护肉身包裹的肌体。
但我多见的还是那些曾经年青的鲜活的美丽的象花一样的生命,因为疾病、因为车祸、因为仇恨、因为恩怨或者也有为爱情而殒落的轻率,把生命突然地,随便地,轻轻地交给死亡。死亡已经把一个生命的灵魂装进它的一个携带灵魂的囊腔并完全封闭,不想死亡了或者后悔了的人,死亡就嘲笑似地说:“晚了!世是没有买后悔的药!”
5
我常常听到有人说“我不想活了!”不想活就是准备去死,去接受死亡。这当然是气愤至极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或者有人也说“死了到痛快!”那其实是死了的并不痛快,而活在世上的人更是不痛快。这话说出来没人发笑,却没有人能想着死亡了还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想死,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可一旦死去,生命将不可逆转。
史铁生在他的《病隙随笔》里有一句话是这样的“但只有一种可能,因为理性的狂妄,而背离了整体和对爱的信任,当死神降临之时,孤立的音符或段落必因陷入价值的虚无而惶惶不可终日。”死亡服从灵魂,但不一定服从思想,“思想可以依赖理性,灵魂却不能是无理性的”,死亡的本身是由灵魂来决定,思想是被动的。灵魂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有一句话说“生不由死”,生命是一个过程,人决定不了什么时间死亡。生老病死是生命运行的规律,死亡是必然的结局。世上没有长生不老,长生不老是人想要生命可以永恒的幻想,这是梦而已。人活着也是一场梦,醉生梦死也许有一点道理。
生活的间隙常有六十几岁的人说自己还小呢?我就想这种人真是越活越小了,六十老几的人说自个还小,按照他的思维和逻辑,那七十岁死亡就是一种大不幸;而四十岁就有可能还正在母体的子[gong]里孕育,这实在是大谬。不能面对死亡的人是不知道天和地,不可体会自然的玄机。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日出必有日落,有生就有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此消彼长,万事万物都有尽数。古人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就在这个道理。
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无常的,“阴司路上无老少”有的人活七十八十还健在,可有些人还是婴儿,嗷嗷待哺;有的还是花儿一般的年龄;正在青春年华;也有干事,却有不幸的厄运让他们魂飞魄散,生命凋落。
死亡本是一件痛苦的事,它使活着的人因为死亡而痛苦;因为死去的人而痛苦。它不是一件轻松的话题。
死亡在用各种手段夺人的生命,医学也在用各种手段挽救人的生命,但死亡仍然是不可逆转的现实和规律,死亡的无形总让人多了对生命的思考。
在生命的行程中,在生活的流程中,在日子的进程中,死亡随时会把不可复归的灾难带给每一个人。早晨,也许你还和家人一同带着夜晚的甜梦愉快地唠叨,可晚间就已是骨肉分离;或者昨天黄昏,亲人还在家园散步,今天他却成了黄泉孤魂。一切的恩怨得失荣辱利益名誉都成过眼烟云。我们不可预知生命会在那一天停止呼吸,当死亡降临到我们身边,才知人生所有的计较与生命相比不过一杯清淡的白水。渴望生命平安健康是每一个活着的人最大的心愿,真诚而愉快地活着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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