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叶世斌的诗集《在途中》
智力首先是对一名诗人的考验,其次才是辅佐诗人向难度写作拓展的活的工具。在其它地方的表现形式,比其进入诗之领域时的更高要求,智力揉合了更多的革命性的内容,诸如变化、拒不因袭、生产断裂、解构受挫的历史、对语言和言语的流动性的再次组合以及言语的接合与穿跨、智力碎片的随机处理,只有将这些革命性的内容尽入囊中,一个震奋人、悦人的文本才会形成。我在读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路上》就受到了一种智力的碰撞,它们既处于严谨的句子控制之中,又避开了斑点碎裂的折射。因此某种钟情的东西催促我进入了其文字世界构成的立体空间里,我的不可标记、随时穿透的评论天性膨胀起来。
一、哲学的深入
在评论叶世斌先生的诗时,我直入中心即我个人认为,他的诸多作品如《芒果》、《往返于头发与帽子之间》、《带丝的藕片片滴血》、《夜晚的事物》、《这棵榆树的大致情况》、《一只苹果占领房间》等,其意指是建立在哲学向里走的道路上,且(对比类)快速推进命题与痕迹向前的张力构成,做到了一种无法预测但可逮住信息的推理,它们之间的逻辑性构图是诗人多年学识、观察、甚至承担风险的直接积累——要知道细屑的物象与哲学的深度之间并无宽广的联系,问题是切口的选择。《一只苹果占领房间》第一段是“一只苹果放在桌上/丰盈。突出。像一个核心/把房间团结起来”。苹果这个物被放大,尤如油画中冲出画框的视觉波纹,这里诗人把重点放在“团结”两字上,苹果能团结什么?内在的外部在寻找可伸入的东西(包括概念,成群的意象),语言干净且又相互独立,宛如色泽和动的结合——随后演员、爱情、胃、充实、支配、目光,把苹果这只尖叫浑圆同时又在感觉后面并与感觉有所区别的单个存在,进行了美学意义上的编排。该诗你读后能保证捕获到什么吗?我看最终象一幅流淌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它是一个比较完善的陷阱,经过阅读者的介入,苹果成为所有稳定物依靠的同样相似的物体,完成了嵌入的层层推进。任何一只苹果(事件)都可能占据生活空间的中心,并且挟带着附加成份,改变了占据者最初的认识和随之付出的行动。
二、言语的生成
语言是供人使用的,同时语言也在驱逐人。这后一点是指很多诗人只存在普遍的使用场,即毫无光彩的抄袭语言,唯独没有自己的言语。一个新词的出现也许并不新鲜,但一段与意味相粘的句子出现(起源与真实),那大概在其个人而言寻找到了一个词源词——它的原理将是一首诗中埋藏的震撼,它将跨越任何明目张胆的表达方式。叶世斌先生对语言的操作看上去(一再显示)既是那么轻灵,却有着自己对言语能量的兴味盎然的组织。《一个木匠的构思》中“还有凹凸不平的表情/然后是鼻子和挂在两边的听觉”,“眼眶和嘴看上去很有深度”,动作和判断句式是围绕着“构思”这一运动着的递增过程而展开的。叶先生的言语能力在于:最早的言语都在陈述一个事实、某段时辰、一个场景、一个动作,它们出现时都很平静,属于那种轻松的展示性的敞开,也就是说语言在接受部分意义的同时,新的接踵而至的言语队列滑向更加紧凑的推理。诗歌要再现把话语说尽却用言语包起来的东西,这从另外层面来理解就成为言语活动的无限性概念,但这种悖论的巧妙结合需要自我支配言语活动奔涌的能力,要言说出使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生》这首诗思维的横截更为重要,在打开之后言语是围绕着打开之后选择的意象进行合理安排的。“抓住瀑布如同真的布/就这样滑下去。就像/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言语会把意象饱满或差异化,同时各种比喻的边缘相近的观看会使彼此相互转换,当然中心仍是主题的权利得到充分的发挥。一生,瀑布,剪刀,丝线,它们都是时间线上不可推掉、也无法推掉的尖锐的内容物。所以言语的轻灵一定和意象出现有关,与个人采摘意象的能力有关,与吝啬的下剪和缝纫有关,最终与诗人在表述意义时反复强调的言语活动之上又有言语活动有关。
三、写作物的选择
在这本诗集中,叶世斌先生并不固定被指定在一个场所,一个社会等级的住所。我这样说是因为从对写作对象的选择,我们大致能推导出诗人内心自认的无定所选择恰恰是对文学性的把握,他可以选择各种令意味产出的写作物。这种从行动、观念、事件中折射出来的反光作用,总是诱惑诗人进行一系列不安的、艰难深入的文字控制与反控制的论断活动——从对故乡,故乡的亲人,到城市游逛时的冥想、爱情、灾难、药物、佛、死亡、土地等,特别喜欢(在此打上横杆)用植物和某些飞禽来为作弹钢琴的“指法”,它们都是手指纤巧或优美、享乐和哀伤、责备和困惑产出的幻觉,“直接地”从手指间建立将变成自动审美的东西。所有选择物的择取,最终在叶世斌的诗群中不是被贬斥的对象,而是组成意味即诗之文本的最充盈判断欲望的证件。
四、诗歌技巧和思想出位
我现在完整地引用一首叶世斌先生的诗《展示在部分中的女人》:“这个部分被钮扣松开/如红杏出墙。比整体大胆/比自身羞怯。钥匙/在我们手上。青苔/深锁。杏园的侧门迎风而开这个部分被光亮揭示/如一匹母马出现在马斑上/比整体孤立,比自身完整/草料在我们手上。条纹流过/整个斑马群的身体这个部分被动作转移/如滑动的鱼。比整体诚实/比自身狡猾。网绳/在我们手上。我们/更大地张开,覆盖一次鱼讯这个部分被服装收缩/如仅剩的水。比整体/慷慨,比自身吝啬/巨大贪婪的水舀在我们手上/我们比饮用前还渴。展示在部分中的女人。这个部分/是所有女人的部分/是所有部分的女人”。整首诗主题——自然本性——他人僵化和活泼的认知——分散和合拢——附加的成分,我看都具有。诗歌技巧历来是不稳定的,它必须为思想出位服务。看叶世斌先生所谈论的“部分”女人,又从部分的部分入笔,而且这个部分本身就是部分却被其纳入整体的对面,每一段话语后面常常紧跟着转折或没有说完的分叉的思路,是否这些思路在前一段中有停止的可能呢?(他时时拾起差一点儿休眠的思维,又激活它向思维的另一枝飘去)。五段诗句,无论第一段的红杏、青苔,第二段的母马、草料,第三段的鱼、网绳,第四段的水、渴,最后一段的扎紧袋子都是用上述意象点为最后扎紧袋子那一时刻服务,即“部分中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所有女人的部分/是所有部分的女人”。圆转若环的组构分析,对女人在语境中随时变异的独特展示,有益性提进入更丰富的真实生活内里,这可能就是叶世斌先生将活脱脱的生活细节的存在转为审美的演出,弱化某种思维定式的言语游戏(借用隐喻严肃地剖析在爱情世界中对方身体的不定的结论)。
五、功能与标志
功能直指向明喻,标志由暗喻构成。叶世斌先生的《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雪”就是全诗的功能铺垫,它是白色的,功能由“柔软、威严”组成,“一场大雪就像一个政权那么/统一。”,如果仅此雪只不过是画中的底色。叶先生深受斯蒂文斯的影响,他把一只黑鸟拉进来,“一只上升的鸟。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例外/一次变态!一条盘旋的黑线/把雪山紧紧纠缠,如同一种/麻烦困扰一个庞大的帝国,软弱的集团/在我认识和可能出笼的鸟中/至今还没有查到这只鸟的名单”,这只黑鸟就是白色映衬下的突兀点,是一种词义敞开的标志(暗喻)。作为喻体黑鸟承担了包容意义的作用,问题是黑鸟出现时句子与下句之间并非完全是对立项,也就是说“意外”“变态”“麻烦”,这些词义与黑鸟的并列关系究竟暗示什么?在这儿词句从“一只上升的鸟/一只黑鸟”,此“黑”字向下句滑动时拉出了上述三个词的某些边角相同意义,即某种我们可以断定的所指,它可能指浸染洁白的某些非道德行为、碎裂的伦理等,词义开放但却结合着一层一层的剥开,并且始终是“黑鸟”这个意象里面横聚的意义纤维。最后叶先生解剖自我(也是阅读者),在认识和可能出现的应付意外的方法中,我们都会放出适时、为我们所用的“鸟”(这只鸟太意外地飞出,连自己也不能烂熟于心地掌握它的飞翔的力度),“黑鸟”这个标志丰满和其标志性的含义释然地潜入字词里,张力象花蕊一样层层紧撵,一一包容。此类以植物、动物、他者入诗的标志性暗喻写作,叶先生用得特别多,象《一只鸟和电线杆和我》、《守林人》、《井》等。
六、通感和成熟语段
虽然先锋写作把口语拉到了中心位置上,但是通感仍是诗歌写作中不可或缺的写作方法。字词是意义的居所,带有百科全书的性质。任何关联的话语都会指向诗人的选择意义和潜藏意义。通感自由地组合了诗人感知世界的各种抽象与具体相互转换的媒介物。作为鉴赏者在读一首诗时,首先寻觅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振奋的句子,该句子有时表现为对生存经验的点厾,有时则是嗅觉、视觉、闻觉、联想的相互交配与准确地互换,这里亦可能是一个椭园体弯曲的线的相似,亦可能是由此相似而呈现出的观念上的冲突,它们都从催化意义丰厚的角度上使文本处于投射状态,这种文本的可读性就是一种保留在动的状态中的符号的运行变化,是承受阅读者检寻的不同点和相似点的兴奋差异。叶先生诗中亦喜用通感,如《花摊》中“第三个是男人,他的声音开着/杜鹃。”,《这棵巨大夸张的桃树》“冷风环绕/把所有的语音吹落”,《蚯蚓比石头更有力》“这婉转缠绵的方式/让石头动摇,弯曲”,《一只鸟和电线杆和我》“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脱离颜色,象牢牢抓住/线条的一只蜘蛛”,等等不胜枚举,都从贴切的知觉转换上服务于诗的主体,使诗歌处于一种脱离直赋情感的呆板的阶段。这使诗歌的动的影像开始成形,瞬间享有美感的交会,也是轻新的一种剥离形式的成立。
叶先生诗歌文本中往往在结尾总是以成熟语段刹住言语的速度,它们撕开的意义的最后一半交给了刹住之后的空白,即交給了阅读者。《花摊》“他们还很厚地堆积在路边/像一群等待清除的枯枝败叶”,《芒果》“(一个事物的结果/永远为另一个事物开头)”,《我们究竟是谁》“在这个黄昏的茶社品茗/究竟是谁品尝着谁”,《这张脸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这张脸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张脸/这张脸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漏船》“(那些年轻的船只,还在/争先恐后地把自己驱赶)”等等,我喜欢结尾有排遣不掉的对客观事物的认知,不管它是焦虑、赞美、废弃、呐喊、格言,实际上总是让读者从心理上挑起了分开的想象力,或者有一种能够延伸下去的敏感性。大概思考的引诱不仅仅来源于模糊的美感,还应有真正的批判精神和策略上的埋设(意义的多重性)。凡此种种我称之为成熟语段,因为它凝结着诗人随机性的智慧,是一种看待词汇活动的打开方式,也是叶先生不知不觉(发展过程中)把信息传讯后的一种思想释放的快感。
写出此篇评论,当然不可能揽尽叶世斌先生运思时所有的动向,也不能说他在言语活动的其它方面就没有瑕疵或没有挖出的优点。引用的诗句较少,但窥其全貌仍然要从阅读这本诗集的集中投入精力后方可获得。他不在诗中潜伏苍白空泛的英雄主义情结——在流变迅速、资本权威的年代,躲在字词后面的诗人有他自己的清醒意识。要知道没有自负的文本,只有在时间里塑造不稳定意义的文本。叶世斌先生一面写作,一面行动,一面说话,其期望、故事、虚构只有在其诗中才能找到支持物,而我更相信他在真实的东西面前所强悍诞生的分辨力。就像他所喜欢的诗人斯蒂文斯和狄伦·托马斯一样,思考人的焦虑\踪迹\荒诞以及物品暴力下人的涣散,这种诗歌表陈主旨的选择必然会带来灵魂的喧哗和骚动,同时也会走出自己思想的出口。
——发表于《诗歌月刊》2006年10期
(作者简介:盛敏,男,1963年生。青年诗人,青年诗歌评论家。)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6-2 14:31:2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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