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学教了十几年的书,今年特别的闲,一是所聘的课少,每天平均两节;二是教材已熟,上课无需备课。以是机缘,每天空闲的时间特别多。有一段时间,靠上网聊天来打发日子,但因为性情的关系,很快就感着了无聊。原先还与二三友朋约定每周作一篇千字文,后来也因事搁了浅。无聊复无聊,于是拾起钱钟书先生的《槐聚诗存》来,边读边注。这样一来,去岁初夏到今春的时光,不知不觉就打发过去了。
以我的见识学问,要来注这样一位文坛泰斗的诗,不啻以管窥天,但因为上面的理由,便冒了先生“他年必有搜拾弃余,矜诩创获,且凿空索隐,发为弘文”(《序》)的讥嘲,动手注起来。而初夏至今春的“冷淡生活”,竟以消磨,此乃金圣叹所说的人生的“消遣法”,是亦为一“小补”。另外,诗中繁复的用典,迫使我遍检书史,把买来的书籍粗略泛览,才能读懂,对我来说,又不仅仅是“小补”了。
钱先生的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典型的“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这虽然是针对他在1934年自费刊刻的《中书君诗》而言,但因为他渊博的学识,惊人的记忆①,使他在创作时,难免不把前人作为目标,不自觉地在造语上、构思上、意境上都会作无意的“偷”取(用皎然《诗式》意)或有意的屏弃,总显得尖新工巧有馀,浑涵朴茂不足(所谓“紧”即是)。这或许跟先生幽默机辩的“文格”②有关。《槐聚诗存》是先生晚年手定的,先生自言晚年作诗,“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犹然不脱才子气。先生曾自述其学诗经历说:
“十九岁始学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即《中书君诗》)。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转引自吴忠匡《记钱钟书先生》,载1984年第4期《随笔》)
“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是先生诗的特点,但他说“不尚运典”,并非是“不用典故”,而是在状目下之景时,用了前人的字句去表达,读者可能会以为是生搬典故,作者则只是要“恰如其分”(见杨绛《钱钟书对〈钱钟书集〉的态度》)地表达自己想要诉说的情意。
钱诗的用典,大约有四种情况:一种是“就现成典故比喻字面上,更生新意;将错而遽认真,坐实以为凿空”的。如《沪西村居闻晓角》:“乍惊梦断胶难续,渐引愁来剪莫除。”“梦”如断弦,故能以胶续之;愁如蔓草,故剪而莫能除去(意境用李煜词《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泪》:“意常如墨湔难净,情倘为田灌未深。”比“意”为“墨”,即有“湔难净”;比“情”为“田”,即有“灌未深”。《寓意》:“才悭胸竹难成节,春好心花尚勒芳。”《病塌闻鸠》:“绿润意根生草木,清泠胸境拓江湖。”等也是。作者自云:“须既比竹,故堪起风;蚁既善战,故应飞血;蜂窠既号‘房’,故亦‘开户’。均就现成典故比喻字面上,更生新意;将错而遽认真,坐实以为凿空”(中华书局84年补订版《谈艺录》第22页,参见《还乡杂诗》第三首注①)。一种是纯用典故,典故的意思与作者的意思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如《莱蒙湖边即目》:“夜半不须持挟去,神州自有好湖山。”前一句用《庄子•大宗师》:“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之典,后一句反用东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之意。《返牛津瑙伦园(norhamgardens)旧赁寓》:“借取小园充小隐,兰成词赋谢无才。”用庾信写《小园赋》之事凑成诗句。《再示叔子》:“今日朱颜两年少,宋王官职恐虚期”,原注曰:“渔洋寄漫堂绝句云:‘当日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用来说自己与冒叔子两个年轻人的事情。作者认为,使事用典的最高境界,当如邢邵所云:“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见《宋诗选注》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注)。他如“咏歌不足,丝竹胜肉。渐近自然,难传衷曲”“鬓毛未改语音存,憔悴京华拙扣门”“坏梁逢丧乱,撼树出交亲”之类皆是。一种是用其字而弃其意,作者的意思与原典故基本无关。如《大雾》:“积气入浑天未剖,垂云作海陆全沉。”《遣愁》:“口不能言书不尽,万斛胸中时上下。”《返牛津瑙伦园(norhamgardens)旧赁寓》:“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等等。一种是略其字而师其意境,诗作与典故化合无痕,不可强说,如《伦敦晤文武二弟》:“看频疑梦寐,语杂问家常。”不能说就是用梁简文帝《伤美人》:“图形更非是,梦见反成疑”,唐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或陶潜《归园田居》:“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又《饮酒二十首》:“父老杂乱言,觞酌无行次”之典。《发昆明电报绛》:“悬知此夕江南梦,长绕蛮村古驿间。”与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间”,东坡的《灯花一首赠王十六》:“悬知瑞草桥边夜,笑指灯花说老坡”,又《书皇亲画扇》:“十年江海寄浮沉,梦绕江南黄苇林”,黄庭坚的《又寄王立之》:“南人羁旅不成归,梦绕南枝与北枝”都很相似,但又明显不是。比较而看,是有借鉴也有发展的。《傍晚不适意行》:“暝色未昏微逗月,奔流不舍远闻湍。”《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破晓鸡声欲彻天,沉沉墟里冷无烟。”之类也是这样。
皎然《诗式•三不同语意势》云:“不同可知矣。此则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如汉定律令,厥罪必书,不应为。……其次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于阃域中之手。吾示赏俊,从其漏网。”然而后人在前人之后为古诗,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作者说:“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记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末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粱纨绔。”(《宋诗选注•序》)作者的诗多能在前人的基础之上,造语方面也好,意境方面也好,翻新出奇,无疑是对古人的应战。鉴于以上的原因——有字面的典,有内容的典,虚虚实实,叫人防不胜防,——我在注释的时候,就只好“宁滥毋缺”了。作者已经以我为“凿空索隐”,读者不妨再认为我“捕风捉影”,数罪并罚,一死而已。
他如《此心》、《肩痛》等,句句用典,结合典故与眼前景读的话,语带双关,饶有趣味。当然,如果不熟悉典故,读来是令人生厌的。此外,也有《心》、《宁都再梦圆女》、《愁》、《当子夜歌》、《清明口号》等不用典故的,但在钱诗中不多见。
再来看内容方面。举《大雾》为例:
连朝浓雾如铺絮,已识严冬酿雪心。
积气入浑天未剖,垂云作海陆全沉。
日高微辨楼台影,人静遥闻鸡犬音。
病眼更无花恣赏,待飞六出付行吟。
一二句写眼前景,三四句说雾气很大,像混沌初开时一样,云海把陆地都遮没了。但“积气”、“垂云”、“浑天”、“陆沉”等字眼,却都是古已有之的(参见原诗注①),不能就视为用了典。五六句写眼前景,还是雾中的。七八写自家眼病,只好等下雪时再游赏吟诗了。通首写雾景,的确如在目前,但内容比较单薄。
当然,不是说先生的诗都内容贫乏,他也写有大量忧国忧民的诗篇,如一九三八年写的《哀望》:“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将归》:“将归远客已三年,难学王尼到处便。染血真忧成赤县,返魂空与阙黄泉。蜉蝣身世桑田变,蝼蚁朝廷槐国全。闻道舆图新换稿,向人青只旧时天。”《巴黎归国》:“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挈儿便。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拈出江南何物句,梅村心事有同怜。”四一年写的《庚辰除夕》:“曾闻烧烛照红妆,守岁情同赏海棠。迎送由人天梦梦,故新泯界夜茫茫。污卮敝屣行将弃,残历寒炉黯自伤。一叹光阴离乱际,毋庸珍惜到分芒。”四二年的《辛巳除夕》:“不容灯火尽情明,禁绝千家爆竹声。几见世能随历换,都来岁尚赚人迎。老饥驱去无南北,永夜思存遍死生。好办杯盘歌拊缶,更知何日是升平。”四三年的《故国》:“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乡人某属题哭儿记儿从军没缅甸其家未得耗叩诸乩神降书盘曰归去来兮胡不归》:“一篇破体写哀呻,泪墨模糊两不分。空谶归来陶令句,莫知存殁李华文。茫茫入梦应迷向,恻恻吞声竟断闻。四万义军同日尽,世间儿子漫纷纷。”等等。
此外,一些酬答之作,消闲之什,也表现了作者感时伤生的忧患意识。如《再示叔子》:“未保群飞天可刺,且容独立世如遗。”《叔子赠行有诗奉答》:“已丁乱世光阴贱,转为谋生性命轻。”《山中寓园》:“故物怀乔木,羁人赋小园。”《读报》:“吟望少年头欲白,未应终老离乱间。”《又将入滇怆念若渠》:“学仙未是归丁令,思旧先教痛子期。”《立秋晚》:“一岁又偷兵罅活,几能织鬓边丝。”《剥啄行》:“张铭谯论都勿省,却夸正统依边陲。”《还家》:“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等等。当然,由于作者本为一介书生,时间与精力多用于书本,对身外之事不甚措意,这使得他的诗多侧重于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对国计民生的关注不甚恳切,不够具体,不能有老杜《北征》、“三吏”、“三别”之类的鸿篇巨制。这当然也是不能强求于古人的。
其他代人捉刀,牵率应酬的作品,读者月眼观之,自然明白。至于趣味投不投机,那是读者的权利,不用我来饶舌了。
这次注释,若有小成,应当感谢网络,是它给我提供了比较丰富的资源;也该感谢为我提供资料的朋友文轩和永华;还要感谢我的学生庄晔,是他多次催促,我才有兴趣卒其业。此外,妻子的理解,女儿的听话,让我从繁琐的家务劳动中腾出手来,有充足的时间做这个不赚钱的活,是我的大幸,也不能不表示感谢的。
2007年5月31日
于静修斋
注释:
①柯灵《促膝闲话中书君》:“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与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之珍奇入我襟怀。”
②《管锥编》以“打通中西文学”为目标,只是联缀了材料,时或自出新意。《宋诗选注》亦然。《围城》的幽默语言,较之内容的深刻更能吸引人,也是这个缘故。他的才华,多得于学问,并非天才一类;当然,记忆力强,也是天才,才与学往往不能细分,故说是“才子诗”并无大错(人目李白为天才,不说杜甫也是,居然可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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