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领悟生命和诗歌艺术的大道叶世斌

发表于-2007年05月31日 下午3:46评论-0条

——论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途中》

人在途中,乃是生命的本色。叶世斌先生的诗集《在途中》深沉地咏唱着人生体验,属于一部令人敬畏的作品。令人敬畏之处,在于诗人深刻揭示了命运的轨迹,在起伏顿挫之间挥洒喜怒哀乐,让诗意升华为心灵之歌和性灵之舞……叶世斌先生面对人生中种种喜怒悲欢,默默领悟生命的大道,于是逐渐把握了20世纪人文精神的精微奥妙。所谓20世纪人文精神,乃是反思两次世界大战所形成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主要包括文化上从东西对峙到相互关注,价值上从科学主义到人本主义,思维上从实证论到系统论,态度上从形而上学到辩证法,尤其是推崇立足于文化交流的精神多样性,强调地球村居民相互之间的理解与沟通,在精神上追求体现世界大同的诗性精神。诗人的体验,因此而获得了普遍性和深刻性。

在这个意义上,走向人世间就是走向诗的境界,而诗意动人到了极致,也就贴近了敬畏的境界。叶世斌先生诗歌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诗人独到而深切地表现了上述的诗性精神。

第一辑“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其实是诗人在诉说一种行吟者的诗学。

所谓人在途中,无非是生命的旋律化作了如歌的行板。《手执火把的人》以隔节跨行的大跳跃姿态,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类似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启蒙体验:在暗夜展示光明乃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于是,《我们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的抒情主人公展开了对于“道”的思考:虽然说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起点,那就是乡土(“事实上/故居的石阶知道我的鞋码/不知道我出门后的走向”);可是走出去面对他者,才是20世纪人文精神的根本所在!“文学史上一个最有趣的事实是:浪漫蒂克的诗人如其不如歌德般转向于克腊西克的中节、和谐,诗的,甚至于人的生命没有不是早夭的。青春的高扬的诗时代一过去,成熟的思想就该渐渐融入平和的感情的节拍,激昂降为平易,自能对一丘一壑别具慧眼,从沙粒中见出宇宙,虚心而意象环生,飘飘然仿佛凭虚御风。”(1)诗人这样沉思着:

今晚,门开着等谁和风

一起归来?是谁带伤的

跛足把阶石踩痛?我们

都从故居的石阶上走来

被时间的层次,坚定不移的

过程一节节传递和接送

道之所以为道,不仅在于走过和说出,而且在于认识和理解。这不单是诗人情感推移的过程,它还是社会发展进步的进程,非但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而且还具有不确定性。因为是走在路上,所以《找不到落点的蜻蜓一直飘着》这首诗,会通过“那只飞进我十三岁/夏天的蜻蜓”,来抒发“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情怀。诗人想:“蜻蜓是否一直飘着”?无根的岁月仿佛“无处依附的目光”,而且似乎蜻蜓“生来/就淡出阳光”,可以让“夏天的黄昏/感到一种轻”,那是游子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冷冷清清,寻寻觅觅,牵牵挂挂……路上的行人乃是被牵挂的情思放出的风筝,飞得越高,扯得越紧。《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告诉我们:“那个人//心里淌着表妹的眼泪/耳边环绕兄弟的呼唤/临行前母亲为他缝上那颗/扣住风的纽扣!”行人走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走在起点和终点之间,而且对于他变化就是一切。

人在途中,永远面对变化的风景。他面前的每一个风景,都是在,也是不再。《可是萤火亮得很不肯定》这首诗便讲解着鱼目混珠的故事,于是辩证法取代了形而上学,一切都可以从容道来。但是,在广告无所不及的喧嚣声中,诗人所倾听的却是沉默。《她们始终一言不发》谈到两位姑娘的“静默”,说她们留下了“静默一样的空白”,就好像“树上飘下/两片很慢的叶子”,宛若百读不厌的诗句,计白当黑,含蓄婉约,属于:

她们最终没有忍住的语言

我为她们说出的语言

此刻无声胜有声,此乃诗艺的大道。《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所谓“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它把月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像那些远来的故事”……抒情主人公似乎想到了孟郊的《游子吟》,缝补衣服的母亲将孩子当成一个大风筝,那线索却是思念和牵挂,亲情遂成为照耀生命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游子!诗人遂回忆道:“四十年前/父亲的鞋子踩痛一个女人的/心思。她被一阵脚汗迷醉/时至今日,我把自己/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让母亲一针针地扎。似乎/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死去的/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走在途中的行吟者,仿佛一千零一夜中的说书人,唯有持续性才是最后的救星。《邻居的鼾声》如是说:“他的鼾声/沙石一样垒起这道墙壁//把自己分隔和坚持下来/现在,只有我的听觉储存着/那种声音。”这是诗歌的困境所在,也是诗人的希望所在。因此《谁能逃离这截废弃的路》强调:“那落后的鱼/穿过河流。现在这才是/一条路的全部基底和长度/它比最宽最长的道路/更逼近人世的真相”。终于我们在《穿红色皮肤和阳光的女人》中看到“红旗袍”和“阳光”如何相互转换:阳光内化为“红杏”的精神,所以“那个女人/她在红旗袍里走着像阳光/流着血。像给阳光输着血”,诗人之道,无非如此,岂有他哉?

第二辑“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最令人感动:我们不仅面对诗人的角色,还在分享他的经验,包括分担其命运中的种种痛苦和磨难,因此接近了诗意中圣洁的情怀。《而我的命运人迹罕至》这首诗提到“撒旦的五指集中了/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死亡一次又一次降临了。抒情主人公发现:“一些丧失把我们变成神/如同一些获得把我们变成鬼”。悲剧对心灵的净化,同时也伴随了诗意对精神的升华——敬畏之情让诗人充满了崇高感。《必须有个地方让我长跪不起》这首诗便说:“我是个被瓷器的/破碎声吓破了胆的孩子//必须有个地方让我低着头/长跪不起。这就是为什么/我随烟升起,在天外/把人世的真相撕破/一生跋山涉水,拯救救星”。诗意对于“药”的反思随之展开,《药》说:

我的全家被药物笼罩

我的父母无药可救。我的妻子

她面带桃花的虚假

被药放大。现代的品质

更新换代,教人感谢万千

那么又是什么在对我们现场伤害

谁能把原样的生活交还

药是修改错误的又一种

错误。我们经受着这个世界的

双向折磨,弱不禁风

药物确实具有二重性,好似一些权威为人间带来充满悖论的悲剧。于是,《焦虑症》的抒情主人公说:“早餐之前,我把药丸放进嘴里/那是焦虑症的食粮,比我的/食物重要。它解除了/全部危机,使我和你们/和这个大好的世界保持一致”。生命的个体性象征着精神的主体性,两次世界大战唤醒了20世纪的人文精神,“药”则是对于病态人生的诗意的象征。“所谓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藉刹那抓住永恒,使我们只在梦中或出神的瞬间瞥见的遥遥的宇宙变成近在咫尺的现实世界,正如一个蓓蕾蕴蓄着炫熳芳菲的春信,一张落叶预奏那弥天漫地的秋声一样。所以它所赋形的,蕴藏的,不是兴味索然的抽象观念,而是丰富,复杂,深邃,真实的灵境。”(2)推己及人,《父亲》这首诗告诉我们:

死亡的大海宽容,永远

面对和收藏一切,闪射黑暗的光辉

也许生死只是一场转换

一种痛苦被死亡豁免和解救

种子一样衍生出另一种痛苦

在我的生命里生根,要我永久承受

流星在天际垂挂,如一行明亮的真理

照彻夜空的苍茫和深黯

照彻这生与死的区分和秘密

诗歌艺术的大境界就这样产生了,就像《陀螺》和《一生》的沉思。《陀螺》说道,自己没有法子逃避,“只能把自己藏在//鞭子上,在迅速的转动中/把伤痕甩开,或一圈圈/包围起来,让人不易/察觉。”因为陀螺“离开鞭子,它就停在/一块木头上,什么也不是”。看似荒唐,却属于高度的心理真实:生存与悲剧同在。《一生》则告诉我们:“抓住瀑布如同真的布/就这样滑下去。就像/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我只在剪开的缝隙里/顺势划了一下,就迅速/把自己剪完。”这首诗让读者联想到“九一一”美国世贸大厦的悲剧,深刻,突兀,精致,沉痛,无愧于大时代的经典之作。什么是经典?诗人说经典之作仿佛“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不是钻石而是苦难的结晶。《大地上最亮的石头》这样表白:“感谢磨难吧!掀开瀑布/你会发现大地上最亮的石头/那飞溅的水花甚至整个/瀑布,都是它生长的光芒”。于是《这是春天的另一面》指出,在春天还有“紧紧抓住//精神病院的铁窗唱歌的/少女”,以及“身患血癌/连眉毛都被削尽的/男孩。”恰恰是灾难,决定了春天的价值,也决定了春天的本质。于是诗人顿悟,形而上学的壁垒轰然倒塌。

此乃叶世斌先生之所以为叶世斌先生:他是一位于灾难中创造经典的诗人……

第三辑“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直接展现圣洁的境界。譬如《守林人》这首诗诉说抒情主人公对于命运的沉思:“我们被事物扣押,深入/它的全部苦难和神秘/创造事物的信心。”是的,大地孕育一切又收藏一切,而且圣洁往往与灾难同在。《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再看<白毛女>》的情怀,就立足于差异性的发现:“你的长发飘起一场大雪/当一切变黑的时候/有一种白耀眼得使人羞惭/在逃的是我。贫穷,邪恶/和愤怒对你的追踪/远不如你对我闪电般的追击/月光如水的女人//苦难的神!”一旦差异性超越了普遍性,辩证法就超越了形而上学,让异端成为人本主义反对科学主义的起点。就像《一只黑鸟像大雪的一个意外》,就像《冬天的品质》,圣洁之美是一种与个性同在的精神。诗人认为,要找到真实的自己,就必须渐渐回归自然的境界。所谓《避入深山》,其实就是避开人群:

没有更好的掩护。这一刻

他必须让头发长出来

和山中的密林相似。让暮色

给他戴上墨镜,让目光

也变成这种颜色。然后像影子

那样躺下,把自己变成掩体

通过超现实的创作手法,诗人创造出卓尔不群的艺术境界。在今天,在一个大家都在追求高价位的时尚面前,诗人以其无声之美和无言之思,成就了深沉的审美品位。《一些事物被低沉地推翻》强调指出:“一只水鸟跌入波谷的瞬间/它的翅膀,翅膀挟紧的白光/它一生都在下沉!它把/自己藏在一个晃动的/鸟巢后面挡住我们的视线/离天空和岸越来越远”,犹如一些喧嚣的广告语说了也是没说,有的时候不说反而是另一种言说。寂寞背后是顿悟,开启看不到的死角,也许就是真相之所在。所以,美学家宗白华这样评价支道林放鹤的行为:“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这意义伟大的动作。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3)《麦克佩斯敲门声》于是说:

我们被一个声音,被一个

新的锁孔打开和关闭

如同一首诗歌被诗眼拯救

海洋和雨水来临

洗不去隐藏在我们

某个地方的一点阳光和血迹

《宽容的温柔》于是说:“这是美人蕉。是一个女人/从容地摇着蒲扇,她的/形体幻化在阳光和空虚/背后。美人蕉来自很古代的//春天和我家茅庐的窗口/现在,它大面积接受阳光/风和楼梯的阴影,仿佛一种/很宽容的温柔。”可见,正义是宽容的,真理是大度的,阳光比北风更能令他人敞开自己的情怀;而《在这乌黑林立的时刻》则说到遮蔽,所谓无衣者无衣——人们找到社会角色,却仿佛忘记了家园的演员,丧失了归家之路。诗人岂能总是穿他人的衣裳?《地上的风筝》就是答案:当风筝们“乘风而上/分配着天空,把天空变成/一个千姿百态的舞台/一场盛大的狂欢//而它留在那里,在那个角落/像个失败者。紧贴着/地面,从那里接受力量/大风一次次围绕,鼓吹/它的拒绝,显得/那么平静,孤独和苍凉/远远看去,它像一块/平铺着的令人尊敬的石头”。谁能够自重,谁便有了沉重的分量。这个风筝宛如后台的演员,他退出了角色,却更加真实。因为演员回家,也就回到了自己。惟其如此《在南京的街头》便提示道:“女人。这个城市的意外/和奇迹,如此具体而空灵/她推着车子,就像提着/她的花篮,小心地让过行人/车辆,缓缓走过,仿佛踏上/天梯。这时,黄昏的旋转/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我被一道闪电击中,被一种/痛苦覆没。我感到轰鸣的/城市,我疯狂的灵魂/经过一次可怕的挑拨或抚摸”……原来,生活乃是本色的存在,而母性则是人性中最高贵的操守。在平凡的操持中不乏神圣的光影,那才是诗意之所以为诗意的根本所在。

回归圣洁的人生之道,才是行吟者真正的目的与追求!

第四辑“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主要抒写一种震撼人心的真情。总有真实的爱情,壮美的婚恋,那样一种感情境界,是要以生命为追求的代价。这真情仿佛《刀螂带刀飞来》所说,“刀螂为一次壮美的死亡而生”,而恋爱的双方“一个在开始死去/一个在结局跟来”——它们的刀“把我们的本质划得支离破碎”,因此诗人说“我恐惧刀螂,向往刀螂”。《带丝的藕片片滴血》则发挥藕断丝连的情思:人们所谓的快刀斩乱麻,往往意味着悲剧。“我想,一把锋利的刀/要制造和接待多少疼痛”。牵挂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体验:抒情主人公说自己在“品尝着藕片和一种分离”,感觉“我的眼里涌起泪水/感到带丝的藕片片滴血”。诚然是有情则有晴,《谁在窗下自私地照亮了夕阳》如是说:

一朵花能够挽救一种心情

金菊展开。打亮我的额头

思想和诗句。让我领略

清风飘拂,吹乱了林鸟的啁啾

红日高照。一只蝴蝶风筝

使天空的羽翼高举

诗人要在肤浅的世态中找回自己,就必须进入充满诗意的情境。这种情境如同《像深沉的月亮》这首诗所说,只因情人在,月光与湖光都是深沉的;而《夜晚的事物》也为有情的空间下了定义:“一个女人变成声音进入房间/进入自身的形象/在这个房间,夜晚的形状/因为这次声音的加入就出现/改变。”情境于是化作心境,心境于是化作语境。“原始生命力是个人的敏感性与创造力的独特模式,这种独特模式构成了个人与其世界相关联的自我。它可以在梦中,在敏感者自觉的沉思与反省中对我们说话。……如果我们抛弃了我们心中的魔鬼,我们最好也准备着同我们心中的天使告别。在原始生命力中蕴藏着我们的生气和我们向爱欲敞开自身的能力。我们必须重新发现原始生命力,赋予它以一种适合我们当前处境,能够在我们时代开花结果的新形式。这对于原始生命力的现状,不仅是一种再发现,而且是一种再创造。”(4)《他们相对而言》所说,无非相对敞开,开门交流,“打开门他们同时站在门口/像一片虚悬的光亮一张/帘子的两面,像风雨/交界。他们相对而言”,属于创造性的当前处境。因此,《这是两棵槐树站在一起》正是描述“百年天缘”:与其让豪华遮尽真情,何如任豪华落尽见真淳?在真情背后,隐藏着生命之根系!“两份福祉合成一份福祉/一份苦痛剖成两份苦痛/直到站得太久,必须/弯腰曲背的时候,它们挤得/更紧!这种关系连风和萤光//都难通过。被岁月截留/和护送,被自己销磨和深厚/谁能看懂它们?”与此相反,《雨中》这首诗描述人际关系的遮蔽情境。尽管深情如水,诗人却乐在“光中”而非“雨中”,乐于敞开而苦于遮蔽。尽管雨中宛若曲中,可以倾听人生中种种不如意,在失意中倾听人生中非功利的另外一种情深如水……所谓无理而妙,情诗在超现实的表现中,可以表现更加深刻的心里真实。《如同》所描述的,是即将化蝶的青虫之恋:

如同经过两棵竹子

她的表情就发虚。如同

走近豆棚的藤蔓,她的心

忽然被纠缠。如同采摘

扁豆,她的手上长出

月牙。如同碰落一颗露珠

她的心思就出汗。如同想起

桂花树下的错误,她的呼吸

就芬芳。如同讲起棚外的

桃花,她的声音就变红

如同看到一只飞舞的

蝴蝶,她就被带出棚子

美丽地离开了自己

所有看似反常之处,在恋爱中都变得正常,表现为人际关系的零距离状态。《他羞怯得表妹荷花盛开》也说“桨影如蝶”,莲子与采莲同在,所以情书千古,诗意如荷,“他等待着。准备一个喻词/鞋子一样穿在她的/脚上,让她秀美地跨过跳板/在今夜,把船颠覆/把月光践踏。他在屋里/在舟上采撷女人”……就这样隔离双方的“雨水”因为爱情而变成相互沟通的媒介。《沐浴一场清高的雨水》就这样抒发着如雨的情思:“这时窗外一场细雨/正飘落这个城市,它来自/比摩天大楼更高的地方/像星光一样透明而密集/我们朗诵和歌唱,真情地//演奏着自己。那些飞扬的/音符和诗句汇集成雨/隐蔽在房间的灯光后面/洗涤和抚摸着我们的额头/思想和心意。”零距离体验就此转化为超视距想象。

诗人之爱,确实是美丽的。

第五辑“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开始讨论超越的可能性。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话题,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希望用来摆脱现实困境的后现代政治学。尽管在以后现代的方式清除了传统的‘政治欲望’和‘革命热情’之后,使他们第一次获得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缔结和平条约的可能性,但这种虚假的和平与慰藉本身不仅十分脆弱和有条件,而且由于伦理方式的崩溃而无法有效地处理在消费意识形态中激增的物欲,因而他们比历史上任何一代知识分子都活得劳累和没有归宿。”(5)在诗人笔下,《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这首诗中出现了无首之鱼:“我撕掉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扰乱了一个女人卸妆的程序/在一次旅途中,还没/起步,就到了尽头”,这种荒诞的情境是应该被超越的!与此相似,《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也说这个人“像一棵//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深处。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个弃家出走的人/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像一个杀人的人。”这种状态,也有些像诗人的心境。

《芭蕉回到芭蕉》相当于本色的诗学:“现代的芭蕉/穿过古老的雨声到来/承受着千年雨汇的重量/芭蕉弯曲。”诗意在文字的传递中定型并变得僵硬,丧失了以往的精神魅力,诗人寻求“我的芭蕉”,而“可靠的和永远的芭蕉”便意味着诗意的重生!《活埋》也是这个意思:雕塑是生命的再生,也是艺术家的永恒……还原的美学观,遂表现为《黄昏的实质》:

那么,是这个黄昏经过整个城市

还是整个城市经过整个黄昏

那么,是城楼上的钟表踢动着时间

还是时间踢动着城楼上的钟表

那么,是刚才这场雨水传递了河流

还是这条河流传递了刚才的雨水

那么,是风停在静止的皂角树林里

还是这片皂角树林停止在静止的风里

那么,是这对飞翔的白鹭照亮了天空

还是这片天空照亮了飞翔的白鹭

那么,是我们此时忽然遭遇诗歌

还是诗歌此时忽然遭遇我们

那么,这些根本不是这个黄昏的问题

还是,这些正是这个黄昏的根本问题

透过搬砖弄瓦的句子,通过时空交错的思绪,读者或许对这首诗感到错愕,其实构思的要点恰恰是针对非此即彼的形而上学观念。世界本来就是亦此亦彼、非此非彼,节点与定位本就是相对而论的。《空房子》这首诗告诉我们,一切可能性都是因为想象而敞开:“空房子失去了几乎所有/空房子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可能”。《长达百里的光束》也具有无力而妙的艺术特色:被车灯照亮的雪花成为奇观,“一个/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明亮的碎片”!诗意可以洞穿一切,所以《蚯蚓比石头更有力》成为艺术家的寓言:蚯蚓以其“出血的伤痕”实现了对石头的渗透,“实现着蚯蚓和石头的/愿望:蚯蚓走进了石头”。艺术品的深度,原来在于生命力的渗透!于是,《一只鹭鸟进入天空的方式》在提示读者,什么才是飞翔:“是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方式;是男人的汗水流过//脊背的方式。”超越性因为真情和美感而得以实现。

由此可以想见诗艺的自觉。这种自觉作为20世纪人文精神的集中表现,超越了上述充满物欲的文化困境,带来了新世纪诗歌艺术发展的契机。《在途中》的意义在于此,诗人创作的价值亦在于此。诗歌之道,其实就在探索的路上!

(1)唐湜:《新意度集》,57页,三联书店1985年。

(2)梁宗岱:《诗与真•诗与真二集》,69-70页,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

(3)宗白华:《艺境》,1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4)[美]罗洛•梅:《爱与意志》,129页-130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

(5)刘士林:《苦难美学》,3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

——发表于《华夏文坛》2006年第4期

《人文述林》2006年卷转载

《山东文学》2007年3期转载

(作者简介:章亚昕: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近代文学观念流变》、《现代诗美流程》、《诗思维:生命的陀螺》、《隐地论:时光中的舞者》、《情系伊甸园——创世纪诗人论》、《臧克家论》、《中国新诗史论》等著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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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林林 | 荐/林林推荐:
☆ 编辑点评 ☆
季锋点评:

灾难往往能够塑造一位巨人,只能拥有与灾难搏斗的心态,才会有呼之欲出的经典作品。

林林点评:

作者对叶先生的诗歌评价起点较高,论点清晰,诗例剖析到位,入情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