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符号,你已经深深融入我的骨髓。”看到他再次发来的短信,我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些烦躁,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夹杂其间。良久,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按下了关机键。窗外的夜色,于霓虹的喧嚣中透出一丝别样的宁静。
那一夜,我失眠了。
真要说起来,他闯入我的生活空间,也许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
那时,我刚刚走出大学校园,正是风华正茂、激情四溢、豪气干云的辰光。年轻人总是充满理想,“农村的天地无比广阔,大有作为”,主管机关一纸分配命令,我就打点好英语六级证书、优秀毕业证书,背起行囊,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道上。
高天上流云,我很惊叹于造物主的神奇伟大。一路上风光旖旎,美不胜收。所有这一切,都涤荡着我的心田。
半山包上,参差错落的一幢两层建筑若隐若现,一面红旗倒是猎猎作响,煞是醒目。
看到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工作环境,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许多:“天地无比广阔,可也太渺无人烟了。”
正胡思乱想着,就看到几个人走下来,其中就有他。老实说,那时的他身着斜钉三个扣子的廉价西装,头发因睡相的缘故往一边高高敲起,土得让人忍俊不禁。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和善地冲我笑了笑,额头上现出明显的皱纹。“土而且老。”要说第一印象,也许这就是。
第一次见面会上,我又看到了他:捧着笔记本,在会议室的一角点点画画,略显蓬松的头发夹杂几根白丝,很沧桑的模样。“那厮,”我悄悄地点点他的背影,问早我一年驻扎的瑶,“孩子多大了?”“哪跟哪啊,”瑶噗嗤一笑,“离三十差好几,还光棍着呢!”“有的人老了,像刘德华,却年轻着;有的人嫩着,如他一般,却苍老了。”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俊不禁。“怎么,眯上了?”瑶调侃。“去!”我真的有些恼羞成怒,因为我自认为品位还没低到那种程度。
工作闹钟的发条开始拧紧,虽说不太乐意于自己的“女流之辈”称谓,可面对牛高马大的学生,我终究有些气馁。有人说,师生角色的设计本身就充满了矛盾,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不可调和的,乃一种制度性的对立。可惜,还没等我完全领悟这句话,冲突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周恩来响亮地回答。”我充满激情地朗诵着课文的眉眼。正当我决定就此“点睛之笔”大发议论、深化主题时,不提防角落传来一声低低的“‘为xx翘起而娶媳妇!’我风骚地说”。声音不大,却充满磁性,霎时传遍整个教室。短暂的沉默后,哄笑四起,班里乱成一锅粥。循声望去,边角一个高个子男生趴在矮小的课桌上,旁若无人。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便走到他的旁边,气急败坏地说:“对革命先辈就这种态度?你,简直胡搅蛮缠!”高个子男生抬头看了看我,满不在乎地又拿出一块橡皮研究起来,几乎忘了我的存在。我一时有些下不了台。正当我想伸手过去拉他的时候,男生很夸张地站起来,近乎歇斯底里地喊:“你妈!”教室里更乱了。我脑袋轰地一下,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教室里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
他走进来,阴沉着脸,好像很多人欠他一分钱没还似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很有效。片刻,他猛然挥手在讲台上一击,“你们行,狗屁”,连我都吓了一跳。随即,他又走到高个子男生边,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呵斥:“你爸妈爬抓几个钱,就是让你来跟老师说‘你妈’的么?你真有能耐!要我为你写诗唱赞歌么?”高个子男生耷拉着脑袋,乖戾之气一扫而空。“人是动物,但又不完全是动物。”他走回讲台,“学会克制,区分场合,这才是高等动物的应有之义!万类霜天竞自由是对的,可不能万类霜天乱自由,那非乱套不可!”一场冲突,就这样被看似文静的他轻轻化解,一股暖流顿时涌上我的心间。
事后,我向瑶求教,她笑着说:“你不知道么,顽皮学生可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疯狗’!”我倒抽一口凉气。“不过,他可真是挺有才气的,喜欢他的学生也很多。”瑶继续说。“呵呵,看来对他我要刮目相看了。”我暗忖着,突然觉得心尖一颤。
转眼过去半年。
风和日丽的某天傍晚,我懒洋洋地倚靠在扶栏上,面对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猛然忆起“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句子。“可惜,少了些许春水,要不然,‘伫倚危楼风细细’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正胡思乱想着,一股暖暖的风迎面扑来,顿时激起我心中的层层涟漪,一种痒痒的感觉随即爬上心头。“要是谁用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蛋,那该是何等惬意啊!”这个念头冒上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油菜花开的日子,莫非我也怀春?”
“哈哈,寂寞无主的夜晚,我可吟诗一首呢!”爽朗的笑声,把我不由自主地引向发声源——教师体育活动室。
正是饭后闲聚的日子,他依然翘着头发,与一班同事高谈阔论:“我的上联是‘白天无x事’,下联呢,‘晚上x无事’。”
什么,我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
“横批——无x痛苦。”但是,分明没有错,就是他——一个貌似忠厚,或者“氓之嗤嗤”的人。
我突然觉得像吃了一颗苍蝇,恶心得要反胃,虽然若干年后想起来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于是,心尖刚荡起的涟漪又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慢慢流逝。”两年后,他俨然爬上单位中层领导的位置,尽管很多时候仍然翘着头发,仍然有一耷没一耷地在我面前以前辈自居,仍然在情感生活上被搁置而无人问津。
然而忽一日,有人发布“山旮旯一号密报”——历史最悠久的“老男人”他,终于花开并蒂,与人成双入对了。而这人,竟是向来对他最为不屑的瑶。
乍一听闻,我很是新奇,心道:“守得云开见月明,‘老大难’问题终于冒出解决的曙光了。”但随即又油然而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为什么是她呢?其实,他也真是挺不错的。”很快,我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水。
“呵呵,对于别人的情感,我充当永远的看客。”我告诉自己说。
不久,我的情感也尘埃落定,和大学时期的一位学友确立了恋人关系,甚至早他一步迈入婚姻的殿堂。
再一年,我参加了进城招考,在众多强手中脱颖而出,成功地冲出山旮旯。而他,也在中层的跳板上更进一步,进入了单位的决策层。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也许,今后再也不会走在同一条轨道上了。”面对蜿蜒曲折的山道,我颇有感触。
但是,仅仅两个月,我和他又相聚在同一张酒桌上。根据迎来送往的传统礼仪,他以单位的名义携带一群同事为我饯行。大约“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缘故,又或者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因素,他很豪爽,直饮得脸红脖子粗。
我至今记得,那是个繁星点点的夜晚,闪烁的霓虹明明灭灭,告别了其他同事,他执意要请我单独饮茶。
幽暗的灯光下,他轻呷了一口绿茶,脸孔显得有些苍白:“终于冲出去了,你可是很有出息啊。‘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值得我学习啊。”
“是么?可别这样奉承,我要飞到天上去了!”我笑道。
“怎么说呢,你一直很优秀,我可是很清楚的。说出来你别笑,有一段日子,你可是我心中的女神呢!不,心中的偶像!”他继续着自己的思维。
“恐怕是呕吐的对象吧。”我看他有些词不达意,心里别的一跳,竟然有些惶惑,便赶紧扯开话题。
“别紧张,也就一说,没有什么的,我也不想怎么。”他很含糊却不失诚恳地说。
“我知道,我清楚,都放在心里吧。”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连我都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莫名其妙而略带暧昧的话。
“怎么说呢,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可也知道那只是‘镜中月水中花’罢了,不现实的。”他的眼中分明露出一丝酸楚。
“别这样说,我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了。”不知何故,我突然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这时,我看见他的手向我伸过来,试图握住我的手,但不知为何,又放回到了自己的头上。
出了茶室,我陪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乱忽忽的。
“我抱抱你好么?就抱抱,不说明什么的。”临到十字路口,他忽然提出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感觉。
“我胆小,很紧张哩!”未等我的话说完,他的手就对着我的胸部伸过来,临到半空,迟疑了片刻,很夸张地绕了个弧度,搁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搂了一下我。
“这是干什么?”我扪心自问,心里怦怦乱跳,“最后的晚餐么?”
未等我回过神来,他就迅速地放开我,替我打了辆车,让我走了。
“昨晚醉了,有所冒犯,抱歉。”次日,他发来一条短信。
生活总有许多无奈,也许,这才是真实,不会有下次了,我告诉自己。
不料,一年后的某晚,我又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有缘无份的人走不到一起很遗憾,可这就跟覆水难收一样,没有回头的。但是,唉,不说也罢。”
“错过也是一种美丽,珍惜目前拥有的,也是弥补。”虽然婚后的生活如番茄蛋汤一样清水晃荡,可我不愿给他一点幻想。
“作为一种思念,你已深深融入我的骨髓。”他的短信再次发过来,我愣怔了半晌,终于按下关机键,尽管憋屈得慌。
第二天,他又发来短信:“昨晚又醉了,不好意思。可是,清醒的时候有伪装,也就酒醉才暴露出一点本性。”
“醉了才把我当作倾述的对象,我成什么了?”我有些愠色,便回复道:“以后酒醉的时候别联想到我。”
“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他很快地回复。
下午,我得知消息:单位整合后,他已经被免职,就安置在新的单位任教。
怎么会这样?我一时怅然若失,便发了个短信问候,然而,他却没有回复。
后来,我们真的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轨道学习、工作,再也没有什么联系。
相见不如怀念,埋在心底的情愫也许更为醇厚、悠远,我如是告诉自己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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