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祭
1
尽管地处亚热带,中秋过后,山里的阳光还是像淬了火的铁块,渐渐凉了锈了。雨却变得多情温婉,整日里淅淅沥沥,调云戏雾,几天都不肯散去。坡地上、山坳里,肥硕的烟叶已经剔了好几次,它们统统进了烤房,黄灿灿地挂在墙上。地里的烟棵稀稀朗朗,裸露出粗壮的杆子,梢头上仅有的几片叶子尚挂着青,它们还需要雨后阳光的抚摩。这时候的雨,怂恿着疯发的蘑菇和饱满油亮的松包,慷慨地向山民提供着休闲、给养的机会。
崇敬领着彪子和芳儿在后院花池边小心地拾掇菌子。菌子上沾了泥土草屑,湿漉漉的,散发着松脂和茅草混合的气息。彪子耷拉着脑袋,心里好象憋着怨气。他从妹妹手中抢过一朵菌子:“笨猪,那是朵毒菌,想死啊你!”扔到花池里去了。身后的叶子花立刻奏起一串水珠惊落的雨音。
芳儿无缘由地受了委屈,嘴巴和眼泪就很友好地配合起来。她一边揩眼泪,一边扯着嗓门回骂:“你才是笨猪呢,你才想死呢!你等着,我去拿毛笔!”说着就往房间里跑。
崇敬哭笑不得。同事亲友羡慕他儿女双全,说“好”字怎么写的?一子一女。可是这对活宝,动不动就斗嘴,难得有和平共处的时候。战争一来,他往往是左右为难,要安抚这个,又不能得罪那个。当然在原则问题上,他是绝对不偏袒任何一方的。听芳儿说要去拿毛笔,就觉得奇怪:“芳儿,你拿毛笔做啥子用啊?”
“彪子才是笨猪,我要在他头上写个‘寿’字。”
“不许瞎说!”崇敬厉声训斥,起身一把拉住了芳儿。
芳儿从来没见过爸爸那副凶相,委屈夹着几分害怕,妈妈妈妈地呼喊起来。
珍英听到哭喊,匆匆跑到院里。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在教育子女方面却能很好地配合自己的男人。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她蹲下身,慈爱地给芳儿揩眼泪,然后跟她讲道理:“你知道在猪头上写‘寿’字是啥意思吗?”
“上祭。”
“那上祭又是怎么回事呢?”
“死了人。”
“死了谁呢?”
芳儿不吭声了。她怯怯地看了看爸爸妈妈一眼,嗫嚅着说:“妈妈,我错了。可是哥哥,是他先不对。”
珍英刮了彪子一眼,说:“知错能改就是妈妈的好娃儿。以后不能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芳儿懂事地点了点头,剥开一个香蕉,一边玩去了。
崇敬对媳妇的教育方式和效果颇为佩服。他冲媳妇笑了笑,那笑容里流淌着复杂的感情,珍英自然是能会意的。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安抚一下彪子了,就点着一根香烟,带着些自责的味道给彪子打气:“彪子,别那么蔫灭打盹的嘛,不就少拣了几朵菌吗?下次听你的就是塞。”
这话果然管用。彪子的眼珠骨碌一转,脸上就生出些顽皮和自得的神气。他将沾了红泥和松针的手掌朝崇敬面前一摊,不容置疑地说:“埋单!”
“埋什么单啊?”崇敬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才吸了两口的香烟给掉在了泥地上。山里的娃儿也晓得“埋单”?看着儿子泥手泥脚的那股认真劲儿,崇敬心里颇觉消停。可是这份惬意只享受了片刻,他便真的一头雾水了。这不上饭店不逛街的,埋的哪门子单呢?
彪子瞥了他老爸一眼,频频拐着指头,一脸不屑的样子:“亏你还是中学教师,连‘埋单’这个常识都不晓得。拿来拿来,别耍滑头。”
崇敬给楞住了。他看了7岁的芳儿一眼,希望聪颖的女儿能给点提示。
芳儿把一个南瓜叶片朝头上一扣,那是她心爱的小雨伞。她尖着嗓子说:“爸爸,哥哥要你给钱!”
“凭啥子要给你钱呢?”崇敬觉得儿子挺有意思,干脆乐他一乐。
彪子有点着急了,眉心拧成一个小疙瘩:“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这话可是你——刘老师说的?”彪子从容而又连贯的停顿和强调,增添了话语里不容辩驳的气势。儿子不知不觉长大了许多,言谈举止竟然透出一股子少年的英气。彪子以理服人的架势,颇有几分外交官的风度。这使崇敬心里格外受用。板结在日子里的辛酸和烦恼,忽然间烟消云散了,甜蜜和幸福就流淌在一双儿女的欢喜和恼怒里面。他很想欣赏一下儿子的辩才,就乐呵呵地说:“不错,寡人确实说过这话。往下说。”
“切,还寡人呢,干脆说朕得了。你别嬉皮笑脸,说话得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崇敬跟上儿子的节奏,乐着呢。
彪子用脚尖点了一下菜篮。篮子里的菌子勉强盖住底,用彪子的话说,都是些老弱病残,还不够他塞牙缝。彪子像一个作战后总结的指挥官,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如果你听从我的劝告,往小石洞方向出发,那么今晚我们会有足够的菌子,还可以送点给小婶家,她家虎子那么瘦,正好补充点营养。说不准运气好,还能碰到两窝鸡棕,拿到板桥街上少说也能卖40块钱。可是你呢,一意孤行,以为捡菌子是解方程哦,非要往小白岩那边钻,结果呢?哼,你得为自己错误的决定以及由此带来的损失付出代价……”
“哟,彪子,口气可不小哇,你这是要谁付出代价啊?”
一个糯糯的声音沿着烤房旁边的泥泞小路,悠悠地传了过来。
2
崇敬家的房子临着钟山乡的街面。说是街,其实是一条柏油铺就的乡道,平素里冷冷清清,只有在赶集的日子才有点热闹的气象。它像一条灰仆仆的咔叽布带子,在色彩班驳的植被中蜿蜒盘旋,一头连着罗平县城,一头连着贵州广西。这幢三层的带卷帘门面的小楼,是媳妇还在烟叶站上班的时候,学校买了地皮、自家筹了八万多块钱修建的。屋后是一座地势平缓的山头,二楼后门连着山坡上的树林。学校就隐在林里,云深不知处。
书琴撑了把黄色的油纸伞,臂上挽了个提篮,进了后院。崇敬起身和她打了个招呼,朝口袋里摸出一张5元的票子,随手递给彪子,呵呵笑笑说:“跟娃儿闹着玩呢。”彪子接了钱,和芳儿一道围着书琴小婶长小婶短地亲昵起来。书琴笑了笑,揭开覆着篮口的几片滚着雨珠的瓜叶,露出一篮夹着青翠松针的五彩斑斓的菌子。
“我下午去捡菌的,运气真好,足足两大篮子,给你们送点过来。”书琴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声音柔润好象听得出回音。头发挽成个髻儿,黑溜溜的发丝能一根一根地数出来。虽然一身普通山村农妇的打扮,但是屋里屋外言谈笑貌却透出股城里人优雅的气质。
崇敬对这个城里嫁过来的弟媳是相当满意的,只恨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见书琴一身寒酸的衣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云纱一般地生出些怜悯的情意来:“书琴啊,以后别挨着那间烤房走,你看墙上泥巴一块一块往下掉,怕是要倒了。这家人也真是的,我都给提醒过两次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又嘱咐儿子姑娘,可是两个小家伙心思都放在菌子上去了。
彪子把篮里的菌子小心地倒在地上,很有兴致地拾掇着。“小婶一定是在小石洞那边捡的。”说着,朝崇敬脸上得意地扫了一圈。
“小五没和你一道去?”崇敬点了一棵烟,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掠过一阵山风,松涛由远及近,携带着叶落雨滴的微响。书琴朝山梁那边望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提到小五,她略显苍白的脸就笼上了一层阴云。她咬着唇,沉沉地摇了摇头,眼里快要滴出泪珠来了,但是竭力在忍。
“哇塞,鸡棕,我亲爱的鸡棕!”彪子忽然一声惊叫。
崇敬很不高兴地瞪了彪子一眼。彪子捧着几朵肥嫩的鸡棕,喜形于色,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大人的神情。毕竟还是个孩子,崇敬想。
“两窝鸡棕。”书琴淡然一笑,“你和大嫂,实在够苦的,为了这个家,瞧你,四十还不到,头发都白了好多。你们该好好补补身子。”
崇敬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地往篮里拾,“这怎么行呢书琴,你妈还躺在病床上呢,明天赶早我骑车带你给送过去。我一个大男人的,补啥子嘛。”
崇敬媳妇正在做晚饭,听到外边热闹,再次跑到院里。见了一地白嫩青紫的菌子,胸膛就觉得热乎乎的。她紧紧握住书琴的手,好象要把满心的怜爱传递给书琴似的:“你妈的病可曾好些了?”
书琴的两个小酒窝立刻漫出一汪凄凉。她咬着唇凄楚隐忍的样子,让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但是肩膀却微微的抽耸了一下,“快不行了。”声音幽幽的,低下头,手背上就抹满了泪水。
芳儿扯住书琴的衣角,跟着也哭了起来:“小婶不哭,小婶不哭。”
书琴一把将芳儿揽进怀里,悲伤的潮水再也关它不住,呜咽着,花枝乱颤。
“哎,这个拖尸的!”崇敬咬牙切齿,沉沉地叹了口气。
暮霭沉沉,他的腰看上去佝得更厉害了。
3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
这是个礼拜天,崇敬原本要给孩子们改善一下生活的,当然也包括精神生活。除了一大锅新鲜味美的菌子,珍英还炒了一碗咸肉,另加笋干炖猪蹄,都是儿子姑娘最喜欢吃的菜肴。这些饭菜别说在城里,就是在乡下,在他的同事朋友的孩子眼里,那是最普通不过了,但是彪子芳儿却吃得一脸的阳光灿烂。他们那么容易满足,让崇敬心里多少生出些酸涩的感觉。
但是想起小五,他就没有了食欲,只慢慢喝着闷酒。
小五是他唯一的弟弟。他们兄妹五个,崇敬脚下还有三个妹妹。父母一辈子在山地里刨食,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然后老了,身子便落上了这样那样的疾病。他是长子。长兄如父呵。
可是这个弟弟委实让他操碎了心。小五初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晃荡了几年,不务正业,东游西逛,把农民的本分彻底丢掉了。崇敬只得四处奔波,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好不容易给他谋了份到现在仍然让人羡慕的工作:县里的黄磷厂。苦是苦了些,可是一千多块的工资啊,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花费了父母那么多血汗,也就不过拿一千多块啊!让人心寒的是小五一点也不珍惜。三天请假,两天旷工,不好好干不说,还沾染了一些城里人的坏毛病。厂长好几次训斥他:“小五子,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像你大哥呢?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那个熊样,稀里糊涂,吊二郎当。要不是看崇敬是个血性汉子,老子开除你十次都够了,别他妈不识抬举!”
小五干了不到半年,最终还是被开除了。
但是却带回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崇敬第一次看见书琴,就有了很好的印象。书琴白皙娇好的面庞,在一件水绿外套的映衬下,像朵出水的芙蓉。清纯,大方,话语细细的柔柔的,即使说错了也让人不生气。水灵乌黑的眼睛里不闪一丝骄气,举手投足更无一点娇气,是那种城里少见的很有涵养的女孩。崇敬欢喜之余,也产生了个疑问:这世道真是怪了。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瞧得上小五那种货色呢?上大学时,学校里流行着一句俗语: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崇敬并不以为然。谁想到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望着小五得意的脸色上无法掩饰的轻浮,崇敬便隐隐的为书琴担心。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小五抱着长兄固有的一线美好的期望。他希望书琴释放出爱情的力量,从此挽住小五那颗没有内容的棉絮浮云一般的心,使小五能够像门前的红松那样往土壤中伸展出发达的根须,顶天立地,担起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可是无情的事实再次粉碎了崇敬仅有的一丝幻想。没过几年,已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小五,他从小就格外疼爱的弟弟,竟然堕落成一个懒惰无耻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从书琴憔悴凄楚的脸上,从她幽怨隐忍的眼神,崇敬看到了那个无赖弟弟的可恶嘴脸。
书琴不肯留下来吃晚饭,摸着黑回家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大哥大嫂把鸡棕收下。她噙着泪说:“这些年,如果不是大哥大嫂你们前前后后地帮补着,我真不知道自己能熬到什么时候。你们宁可自己吃尬点穿尬点,也要帮我们撑下去,我知道你们的一片苦心。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没大哥你那么坚强。也许彪子说得对,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书琴抽了一下鼻子,深深吸了口气,望了望彪子和芳儿,湿湿地笑了笑:“这点鸡棕算啥呀,瞧他们两个多可怜。家里已经留了一窝,你们就放心收下吧。要不,我的心会不好受。”
珍英好言好语宽慰了一大把,末了又朝里屋装了一塑料袋城里人时兴的食品放在书琴手里。那是暑假期间恒江和尔碧来罗平观光旅游时特意买给孩子们的。他们两个都是崇敬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恒江开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打开车门就是一大堆鼓鼓囊囊的食品袋,巧克力、果冻、雪饼,还有一个肯德基家庭套餐,把彪子和芳儿眼睛看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两个孩子很有节制地享受着这些童话一般的美食,在他们看来,眼看的滋味似乎比口尝还要甜蜜。
崇敬一直把书琴送到街口,才忧心忡忡地回到饭桌旁。
这个要账的哦,存心要把我累死才甘心。崇敬一碗包谷酒灌下肚,心里似乎不那么虚了。崇敬能喝,但从不贪杯,只在烦闷苦恼或者无措无奈的时候才借酒销愁。愁是销不掉的,天亮了,该咋面对还得咋面对。这是他生活的逻辑,也是他的性格。
珍英不吭声,平平静静地嚼着饭菜。她比崇敬大三岁,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沉重的生活过早地剥去了她脸上曾有的水色,头发不似书琴那般光滑柔顺。她的头发干燥、暗淡,还夹着几根刺眼的白丝。都说妻大三,金银堆成山。可是她嫁给崇敬,家里除了一双可人的儿女和一幢小楼之外,胸口上还压着一座山——债山。这些年,她没添过一件象样的衣服,甚至连城里人常用的洗发精、卫生巾都没享受过。要说享受,珍英原是有这个资本的。前些年她在烟叶站上班,虽然是合同工,但是一年的工资加奖金也有三四万,要顶崇敬收入的两倍多。后来家里盖房子,小姑子上大学、找工作,小叔子办婚事、出车祸,婆婆三天两头进医院……七上八下地折腾了好几桩事情,弄得入不敷出债台高筑,常常是拆东墙补西墙,能抵挡一阵就抵挡一阵。日子过得灰暗低沉,没有一丝亮色。为此她没少和男人斗嘴怄气,怨他多管闲事瞎操心,怨他顾人不顾己。可是男人的那颗心好宽好宽,就像屋后那凝重厚实连绵起伏的寥廓山脉,上面的每一座山峰高矮不一形态各异,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儿子、姑爷、丈夫、父亲、长兄、姐夫、教师、邻居、朋友……男人说:“撑住这些山峰的就是两个字:责任,而你我就是这两个字的横撇竖捺。”
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男人,于是渐渐学会了宽容和适应,甚至默契。况且,男人所负的这些责任又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来反对呢?
委屈和伤心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是强把它们咽在肚里罢了。珍英不能忘记的是两年前小五的那桩车祸。那个夏天,毒辣的阳光连同小五那血肉模糊的脑袋把崇敬一家烤得焦头烂额。单单那两万块钱的手术费就让他们夫妻俩磨破了嘴皮闪折了腰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送到县城医院。等她搭乘顺路的一辆农用车摸黑回到家的时候,彪子和芳儿蜷在沙发上,呼噜呼噜睡着了,一只蚊子肚子吸得鼓囊囊的,仍然贪心不足地叮着芳儿被泪痕抹花了的小脸蛋不松口。她又心疼又愤恨,悄悄地按下去。她听到了血水飞溅的声音。她把那只蚊子捏了个稀烂!可是等她走进厨房,准备淘米煮饭的时候,才发现米没了,油没了,油迹斑斑的灶台上,只余下半把长了霉毛的面条……
那一刻,她忽然就觉得天塌了下来,眼前是无边的厚重的黑暗。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绝望和悲伤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都抛出体外。她像一只空壳,轻飘飘的融在黑暗里,没有冷暖,没有知觉,什么都没有了。偏偏这个时候,两个孩子睡醒了,迷迷糊糊地嚷着肚子饿。珍英哇的一声,像孩子一样,和孩子一起,心贴着心痛哭起来。那是她平生最彻底最畅快的一次哭泣,无遮无拦毫无保留。
而这个时候,男人还在医院佝着腰身踮来跑去。他的耳朵和胸口可会感应到山那边心房碎裂的声音?
“崇敬,你别只顾喝酒啊。”珍英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知道男人在想什么。男人从来就没有用酒来麻痹自己逃避责任,他在想办法,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的确,崇敬对媳妇是满怀愧疚之情的。媳妇往他碗里夹一只炖得皮开骨烂的蹄子的时候,那双粗糙的指间裹了一层黄胶布的手刺得他一阵心疼。他觉得自己亏待了媳妇。打从她过门到刘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他们的日子过得像打仗,一直在不停地行军,一直在谨慎地防范,一直在紧张地对付,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什么时候都不能麻痹,甚至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珍英娘家条件比崇敬家好多了,而且姨妹舅子个个自食其力独当一面,几乎没让他操过什么心,顶多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自己买了些衣物补品什么的让丈人丈母高兴高兴,育苗剔烟的季节帮他们打打下手罢了。一直都是自家这边在拖累她。她完全可以像个泼妇那样,一吵二闹三上吊,或者闹闹离婚什么的。但是她没有。甚至连难看的脸色都不曾在别人面前摆过。
“哎,能想什么呢?就是苦了你了。”
珍英扒饭下咽的动作忽然像照相机按了快门一样,定格不动了,眼里就潮潮的有了水色。“你心里知道就好。”珍英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谁让我们都是长子长女呢。别的我倒不怕,就担心门前的寥廓山上恐怕又要升起一座山峰来了。”
崇敬一时没有领会珍英的意思,兀自重复着:“寥廓山?一座山峰?什么意思?”
“那座山峰的名字叫‘大爹’。”珍英淡淡地提醒。
崇敬正在啃蹄子,听媳妇这么说,先是木了一下,猪蹄和嘴唇停止了亲密接触,接着头一仰,口喷一桌,哈哈大笑,长满青草的嘴唇下巴剧烈翕动起来。
“没想到你也会幽上一默。”崇敬眼睛眯成一条缝,痛快地抿了一大口酒。
珍英等崇敬笑够了才接着说:“书琴其实是来报信的。”
“这个我知道。她是不指望小五了。”崇敬脸上又恢复了沉静,“她是让咱们有个准备。这媳妇聪明,也会为人,可惜跟了小五。”
“这事情得好好处理啊。我琢磨着书琴的话有点不对劲。话里头好象有点告别的意思。小五那个家恐怕迟早要散伙。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这个做大爹的,能撇下虎子不管?”珍英不无担忧地说,“上祭是一件大事。这嫁出去的女人嫁的就是个面子,再苦再穷再窝囊的女人,哪怕是砸锅卖铁拎只鸡鸭上个半祭,也得把这张脸给兜下去。这脸面可大着呢,娘家婆家活人死人都罩在里面。”
媳妇把自己的担忧提前说出来了,崇敬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激。是啊,只要留住书琴,就保全了小五那个家,即使寒呛些,不管对哪个,尤其是对2岁的虎子来说,毕竟是个完整的家啊。想到这,崇敬就果断地说:“不管书琴有啥子想法,这个脸面我们得帮她撑住,不然对不住人家。”
谁知珍英忽然火了:“什么对不住人家?我们哪儿对不住人家了?你怎么一天到晚老是对不这个对不住那个的?她俩口子上祭,本就挨不到我们的事,我自个儿愿意替他们遭这份穷罪,根本就是我自个儿的事,怎么又扯到对不住人家了?这话我听着岔气!”书琴一激动,一直憋着摁着的话就滑溜起来,她本来还想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书琴了?”忍住了。那是刁蛮。她不是这样的人。
崇敬赶忙陪着笑脸打圆场。别看他是个教师,媳妇一生气,舌头就笨拙起来:“我,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就是说习惯了嘛。这个你又不是不晓得。哎,你别往心里想。”
珍英没再跟他理论下去,收住气:“我看怎么也得上个全祭。这年头还有谁家上半祭的?”
崇敬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一头猪,不要赶大,但也不能小,少说也得千把块钱吧。另外,一头羊,恐怕也得五六百块,加上送葬的鞭炮香烟啤酒,七估八杂,得有个两千块钱。家里还有多少钱呢?”
“钱?”珍英苦笑了一下,神情像是疑惑要像是嘲讽,盯住崇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负一万五。”
4
秋雨极尽缠绵之后,太阳像睡眠充足的宝宝,怡然自得地蹒跚着脚步。从山梁斜到沟谷的坡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烟棵仰望着蓝天白云。
书琴牵着家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在陡峭的还有些泥泞的山路上慢吞吞地挪动着脚步。马背上驮着两筐烟叶。她和公婆三人弓腰驼背,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将最后一批烟叶剔尽。公婆和身边的老马一样的衰老无力,这会儿还落在她后面,走一段歇一段。
在跨一道小沟的时候,老马身子一个趔趄,跌在水沟里。书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沉重的两筐子烟叶卸下来。老马倒是自己站了起来,书琴的左脚板却戳进了一根好大的苦角花刺。一阵钻心的疼痛弥漫全身,她一咬牙,把刺拔出来了,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本事把两筐子烟叶架在马背上。她精疲力尽,疼痛、绝望、饥饿加上一天的劳累,使她瘫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书琴没哭。她知道哭了也没用。婚后的几年里,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男人几乎就是一个废物,好吃懒做,无能无用。农活,家务,一样不沾边。除了带孩子还有点耐心,一天到晚,就对着镜子梳头,涂沫丝喷发胶,有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点浓烈刺鼻的香水往身上洒,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书琴悲哀地想,这哪里是庄稼人的样子啊,分明是公子少爷的作风,可是你家祖上没葬着福地啊。瞧瞧你那个家当,土基垒起的三间破屋,黑不溜秋的一间烤房,一匹老马几只鸡,拉堆屎都是瘦兮兮的,你有什么资格耍这种派头?
起初,她还很看不惯小五这种完全不把日子当回事情的态度。从以身相许跟定小五的那一天起,她柔软善良的心就默认了贫穷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她不顾在黄磷厂做车间主任的哥哥的坚决反对,不顾年迈的母亲苦苦哀求,不顾朋友伙伴疑惑不解的眼神,怀着姑娘家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嫁到了远离县城的钟山乡。任何一个年青人都有理由和热情描绘未来的美好生活的。小五人长得帅,头脑又灵活,虽然有些不实在,但是结了婚,有自己的引导,他会好好过日子的。实在不行,夫妻两个到大城市里去打工,一年挣它个两万块钱,用不了几年,回家盖一幢漂亮的楼房。或者就在县城里做生意,开个饭店,或者旅游商品专卖店什么的,有了钱,就在城里买套房子……总有一天,母亲和大哥以及所有为她想不通的人都会夸她没看错人……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幼稚!
当缤纷的梦想被真实的生活刷新之后,书琴还是没有对未来彻底绝望。发财致富衣锦还乡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尽量把日子过得宽裕些,把儿子哺育成人上大学,像崇敬一样,毕业以后有份好工作,她还是有希望的。在钟山乡,只要勤劳舍得吃苦,本本份份种烤烟,另外再搞点副业,一年挣个两万块钱还是有可能的。除去成本以及一年的生活开支,手头仍然有四五千块钱的节余。这样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回趟娘家。从结婚以后她没有回过娘家。没有钱,也没脸。
应该说这个目标是现实的。可是,山里的劳作就是一场硬仗,来不得半点虚浮。而打赢这场硬仗离不开男人做先锋。从油菜花开时节犁地栽苗,到三四月间风干物燥担水浇秧,再到五六月里治虫掐花,再到七八月剔叶烘烤……只有在烟叶站,在铺着光滑淡黄瓷砖的走廊上点数钞票的时候是轻松惬意的,其他任何一个环节都是在汗水里打滚,和太阳摔跤。
正月里,当人们都忙着犁田耙地育秧铺膜的时候,书琴急了:“小五,你带上包石林去请三叔帮我们犁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小五缩在被窝里:“烦死人了,让我再睡会儿。”
初夏,书琴兑了药水央小五:“挑着水桶跟我一块儿去治虫。”
小五躺在树阴下指着正在切猪草的老母:“你和他俩去吧,我去了虎子怎么办?”
中秋,书琴牵马背筐叫小五:“快去剔烟叶,再不剔烂在地里了,哪里有钱用?”
小五对着镜子瞅了几瞅,很不情愿地说好吧。可是到了地里东张张西望望,一会儿没得人影了。
争吵打闹,摔碗砸锅,他没什么反应,还讪笑说:“你摔啊砸啊,摔完砸完还不要你重新去买。”天哪,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公婆倒有了意见:“书琴,小五出过车祸,脑袋上开过刀,你别再难为他了。”
书琴愕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两行眼泪汩汩而下。
她想到了家,想到了母亲。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才会疼自己的儿女。可是母亲,却被自己的婚姻气得卧床不起。
一天,快到中午了,两个人都躺在床上不起。虎子自己起床了,趴在床边,捧着个不锈钢的小碗,往嘴里塞冷饭。
书琴其实早就睡不着了,脊背给床板烙得麻疼麻疼的,她很想起床,但是瞅了一眼身边狗蜷在被窝里的小五,她就翻过身子继续睡。睡不着就听林子里的鸟鸣,听母鸡谎报蛋功的自得,听婆婆吐痰咳嗽的抱怨,她还听到了烤烟拔节的声响,但是最终她还是什么也听不下去了,就悲哀地说:“我们离婚吧。”
小五打了个呵欠说:“离就离吧,喜欢我的人多的是。”
这是实话。小五是钟山乡出了名的美男子。不管他到哪个寨子,总能引得一些姑娘媳妇驻目张望。要是碰到钟山乡的街天日子,邻近乡镇以及广西贵州那边赶来跑生意的女人,会厚着脸皮和他拉扯。每一个街天,他都能从集场上带来很多让人眼馋的玩意,服装领带,电动剃须刀,者厘水洗发液什么的,有一次竟然带回来一个带摄相头的手机。书琴对此虽然也有些醋意,但是没办法管住小五,加上小五也就是跟这些跑江湖的浪荡女人讨点便宜而已,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去卖骚。
但是现在听了小五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书琴的心就被刀子使劲地剜了一下。她其实是不想离婚的,她只是想用离婚来威胁小五、刺激小五振作起来,做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她并不是一个贪图财富爱慕虚荣的女人,凭她的容貌和身段,嫁一个有车有房的男人绰绰有余。她和小五好的时候,罗平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叫缪鹏的,一个劲地讨好她,还承诺帮她安排一个好工作。朋友开玩笑说:“瞧人家那么痴情,赶快答应吧,你不答应我可坐不住了。”书琴漫不经心地说:“你喜欢那个尿盆就拿走啊。”她对局长的公子没一点感觉。她的一颗芳心完全被小五俘虏了。那时候的小五对她多好啊。两个人在一个厂上班,吃饭都要非等在一起才去食堂。他给她讲故事,时时哄她开心,甚至跟她洗脚。有一天晚上他们从舞厅回来,书琴的脚尖踢到了一个伸出路面的石头,她故意呻吟了一声,小五就惊慌地扶起她,硬是把她背回了宿舍。3公里的路程啊,他没歇一口气,还一路心肝宝贝的安慰她。也就是从那一次后,她把自己的身子连同未来的美好一起交给了小五。
而现在他竟然说出了这种剜人心肝的话!也就是说,他心里其实早就没有自己了,而自己却一直在宽容他,并且指望感化他。哪怕多苦多累,她也认了忍了。我一个城里的姑娘嫁你这山沟的穷汉,没有叫苦没有喊累,就算你是铁石心肠,总有一天也会被感化的呀!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呢?我真是傻啊傻,早知道是这样的日子,不如当初拾起那个尿盆!
当着小五的面,她没有哭。她把涌出眼眶的泪水和窜到嗓关的悲伤硬是压下去了。她不想让这个无用无能无耻无赖的家伙看不起。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哭了大半夜。
可是当她铁了心,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准备离开钟山,离开这个年年播种希望却总是收获秋草的穷山沟的时候,书琴又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了。小五那英俊的模样又不停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虎子那讨人喜欢的神情牵扯着她的心房。虎子继承了他俩长相的所有优点,皮肤白净,剑眉星眼,又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虎子才二岁,二岁就没了妈妈疼爱,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又一个小五?
书琴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爱着小五的。人真是怪啊,明明是失望了绝望了放弃了,可是真要行动起来,又犹豫了。她就骂自己贱。有好几次,他们刚刚吵过打过,这狗日的还发起穷威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印,可是当小五连脚都不曾洗就钻到她身旁瞎摸乱捏的时候,她只随便挣扎了一下,就闭上眼睛不动了。小五翻过来覆过去的舞弄她的身子,她竟然跟着娇滴滴地喘息起来,然后还使劲地抱住了他的腰……狂风暴雨过后,小五连家伙都不曾清洗就蒙头睡着了。书琴就掀开被子抽着自己的脸颊大骂:“校书琴,你这个贱货!”
小五被惊醒了,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5
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这是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后来书琴用来宽慰自己。看走了眼嫁错了汉,自己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小五的一切行为,她不再看不惯。她不再为家务为烤烟瞎着急,不再为一日三餐瞎张罗。实在看不过去了,也到田头地角去薅薅草间间苗。你能过,我也能过,大不了全家老小一起喝稀粥。书琴就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想。好在有大哥大嫂时不时地帮补着,米啊油啊的没怎么间断过,名义上是孝敬老父老母,实际上就是接济他们。日子也就勉强糊弄下去了。
如果不是听到母亲快不行了的消息,她连去地里剔烟叶的心思也没有。
那天晚上从大嫂家回来之后,一家三代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菌汤。虎子不停地咂嘴舔舌,无比陶醉的样子。当着公婆的面,她淡淡地问小五:“我妈快不行了,得想想办法啊?”
小五打了个饱嗝,翻着茫然的眼皮说:“本来嘛,我应该到医院去望望老人家的。”她瞟了书琴一眼,接着说,“可是家里没钱啊,我去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反让老人家生气。”
书琴心里想,总算你的良心还没有被狗吃光。她看了公婆一眼,两个老人正紧张地等她道出下文。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要你去看我妈。她,她快不行了,就要走了。我们得做好上祭的准备。”
“上祭?”小五吃了一惊,“你别瞎猜了,哪有这么快啊。再说,家里没钱,猪也没养一头,鸡呢又太小。要不,你在我和虎子头上都写个‘寿’字,好歹也算个全祭。”
“畜生,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小五父亲扬起烟斗就要去砸小五,但终于没砸下来。却安慰书琴说,“书琴你别急,这畜生喝了两盅就认不得北了,别跟他计较,办法总归有的。地里的烤烟虽然收成不好,抓紧收的话好歹也能卖个五六百块钱。我再跟你大哥说说,家里就你大哥有能耐。实在不行,把我那口老木头买掉。一定去上,而且要上全祭。”
婆婆没有吭声,只紧紧地搂住受了惊吓的虎子,独自抹着老泪。
书琴嘤嘤地哭泣着扭着瘦削的肩膀跑到房间里去了……
现在,孤独无助的书琴瘫坐在地上,回头望了几次,公婆还没赶上来。她原想就地休息一会吧,等两个老人赶上来,三个人总能把烟叶架到马背上去的。她哪里知道,老人家抄小路早就到家了。他们要赶回去做晚饭。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寨子,依稀地亮起了灯光。
这时候,另一道粱子上传来一串清脆悠扬的马铃声。书琴循声望去,是对夫妻,男的牵着马,背上还背了一大篮烟叶。女的打着空身,只在臂膀上挎了提篮,想必里面装了顺带着拾的菌子。他们中间,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肩上斜挎着个水壶,手里扬着根鞭子。男孩边走边唱着“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引起他们的爸爸妈妈一阵幸福的笑声。
书琴望着,听着,直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渐渐消逝了,终于哭了起来。天上星星眨眼,地上秋虫唧唧,书琴的哭泣浸泡着夜晚的山粱坡坎。这个时候,劳累,饥饿,疼痛,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悲伤痛楚。眼泪像一条雨后暴涨的河流,里面流淌着母亲怨恨夹杂着牵挂的面容,闪现着虎子发育不良的瘦小的身躯。还有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里拔地而起的青翠的山峰……
“书琴——,书琴——”远处,几束手电筒雪白耀眼的光圈在她附近的坡地箐沟上划来划去。书琴止住了哭泣,一下就听出来了:一个是城里的大哥,声音浑厚,亲切中带着焦急和心疼,她是多么熟悉这声音啊;另一个声音略带些沙哑和苍老,那是崇敬大哥。一种别样的久违的感觉,蛋青一样在书琴心里慢慢流淌,荡漾。
他们终于在黑暗里发现了瘫坐在地上哭肿了双眼的书琴。大哥结实的胳膊挽着书琴,刚刚挪动一步,书琴便身子一歪,尖叫一声,险些跌倒。脚板上的刺痛好象发酵了,似乎连发丝都隐隐感到疼痛。人就这么奇怪,见了亲人,心就融化了,每一寸肌骨都变得柔弱娇贵。
“狗日的小五,你眼睛长在屁眼上了?还不过来背你媳妇!”
大哥忽然朝身边吼了一句,书琴这才发现小五耷拉着脑袋,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远远地站在一旁。崇敬在吃力地往马背上架烟筐。
小五低头哈腰,伸手来挽书琴的胳膊。书琴狠狠地朝她后背推了一掌:“滚!”
小五没有留心,一个马爬跌在地上。崇敬悻悻地往小五身上撂下一句:“你丢人啊。”
“妹子,哥来背你啊!”大哥喉咙里有些黏糊,他弯下腰,书琴顺从地扑在哥的背上,双手交叉在哥的胸前。
天空繁星密布,远处昏暗模糊的山峦和身边的箐丛,随着哥坚实稳重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哥的脊背肩膀宽厚温暖。书琴轻轻地抽噎,眼泪把哥的肩膀濡湿了一大片。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的书琴就是在哥的肩膀上摇晃着长成大姑娘的。哥经常带她到郊外的油菜花田里放风筝。哥喜欢蜈蚣,10岁的书琴喜欢小燕子。于是蓝天下大蜈蚣和小燕子就在他们的控制下撒欢飞翔。书琴快活地在田梗上奔跑,突然就摔了一跤,小燕子失去了控制,被春风怂恿着,越飞越远,后来不知就落到哪儿去了。书琴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好半天,怎么哄都哄不乖,再后来就伏在哥哥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书琴觉得这两年自己就是那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根无靠地飘落,而现在又找到了着落。她希望这黑夜里的山路长一些,最好就那么伏在哥的肩膀上走下去,一步也不停留。可是她又希望这路短暂一些,她听到了哥渐渐急促的喘息,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童年时候的琴儿了,哥的脚步明显感到吃力了。
书琴说:“哥你放我下来,我的脚已经不疼了,我自己能走的。”
哥顿了一下,略一使劲,把书琴下垂的身子往上推了一下,说:“没事,哥好多年没背过你了,还挺想背背你呢。”
书琴不再说话话。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小五背她的情形。只有哥的肩膀才会那么安详,那么温暖,那么实在。
远处的天幕上飞快地划过一颗流星,拖着扫帚尾巴倏地一闪,消失在黑暗里。
书琴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她问妈的情况怎么样了。哥才告诉她前两天还能喝点水吃一小口饭,今早就迷糊了,一直在叨念你的名字,我琢磨着怕是要见你一面。估计也就一两天的光景,我们都在准备后事了。
……
一辆小轿车晃着强烈的光束,沿着钟山乡的柏油公路,越过一道山坡,看不见了。
6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校园里就装满了青春。崇敬拍拍身上的粉笔灰尘,捧着教本,拿了三角板,走出了教室。他朝教师宿舍那边张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出了脚步。
一个大男生叫住了他。男生叫郭伟,脑们上鼓着几粒饱满的青春痘,珍英娘家那个寨的,成绩挺好,就是家庭条件差。郭伟憨笑了一下,嘴里说着谢谢刘老师,把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递给他。崇敬这才想起上个月郭伟没钱买票了,躲在宿舍里啃洋芋的事情。崇敬当时就拿了十块钱给他,还嘱咐郭伟有困难不能藏着,尽管来找他。
崇敬没接钱,笑呵呵地说:“娃儿你先拿着用,等你毕业以后再说。刘老师不等这几个钱使。”郭伟不肯缩手,崇敬就激他:“考不上县中我再上你家门槛来要。”郭伟这才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折回身,指了指刘老师的西服纽扣:“大家都在笑呢,刘老师。”
崇敬这才发现西服下摆的纽扣扣错了眼,一边高一边低,便自我解嘲说:“忙糊涂了。幸亏你提醒哦。”
崇敬来到一间宿舍门口。门虚掩着,玻璃窗上一个泛白的“喜”字像只风干的丝瓜,委屈地在风中翘起一个边角。屋里面有小锅煮米线的香味扑鼻而来。
要不要踏进这间房,崇敬和媳妇是经过再三思忖的。学校里的同事,好几个他还欠着人家多少不一的钱,再去开口,那是说不过去的了。整个钟山乡能和他打得热乎的朋友,都曾经帮扶过他,不能老去麻烦人家啊。崇敬是那种言而有信的人,答应人家什么时候还钱,那是錾子打洞眼,实对实的,所以好名声是没话说的。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也不会开那个口。哪怕是最贴心的朋友。不过也有让他惭愧的事情。两年前小五出车祸,情急之下,他拨通了恒江的手机。恒江是崇敬大学时最要好的同窗,喜欢称他为“我上铺的兄弟”,也是混得最牛的朋友,早就辞去公职下海创业去了。恒江当时资金紧张,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汇了5千块钱给他救急,到现在还没还上啊。这次,他本来也想到恒江的,但是被珍英拦住了。
昨天晚上,书琴的哥哥把书琴接回了家,估计也就是见见亲人最后一面。这钱可是急着用啊。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她试试。毕竟是一个娘养的,不管有多大的疙瘩,自家兄弟的家庭面临着崩溃,多少应该会帮一把的。
崇敬礼貌地瞧了一下门:“菊芬,还没吃早饭啊?”
菊芬好象也才下课,衣服袖口上的粉笔灰还没掸尽。她头也没抬,口一开就弥漫着火药的味道:“刘老师,我什么时候吃饭你是不是也想插上一手?”
崇敬一看妹子这番架势,仅有的一点希望从头顶寒到脚跟。他本想说,菊芬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想当初你没考上大学,是我和你嫂子想方设法东拼西凑好不容易让你上了扩招,毕业了又四处央人好不容易帮你落实了个单位……但是他顿住了。崇敬就是这样,一气就话也不会说了。再说,他也懒得说。他知道菊芬肯定又会夹枪带棒数落一通:是啊,大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我这辈子作牛作马也报答不了的大恩大德啊,你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吃喝拉撒,婚姻大事,你样样看着管着,我都成了什么了?你不会还要把我包死包抬包埋吧?类似这样的针锋相对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崇敬习惯了,闷酒也喝了好几次,想不通。他委实不知道80后的这代人到底哪儿出问题了。
菊芬一肚子的牢骚是有来头的。原先她瞧上了钟山中学的一个男教师,可是崇敬硬是把他们拆散了。崇敬的理由很简单,那个青年是个浪荡货,工作不负责,天天沉迷在麻将桌上;据说还有嫖娼的丑闻,这种品质低劣的男人怎么靠得住呢?妹妹不谙人世,做哥哥的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可是这一管却管出了冤孽来了。菊芬从此就对哥哥充满了怨恨,校园里你来我往形同陌路。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个崇敬认为不务正业品质低下的男人被开除工职后依靠倒卖烟叶竟然发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款,在城里买了房,娶了一个在旅游局工作的老婆。菊芬后来只好将就着嫁给了在另一个乡镇工作的小职员,过着两地的分居的日子。于是菊芬对崇敬不仅是怀着怨恨,甚至有了仇视和蔑视的心态。
崇敬不想和妹子辩解什么,他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事实胜于雄辩,英雄不问出处。明摆着,自己的所谓负责不仅没有得到回报,反而成了葬送妹子幸福生活的罪魁,他能说什么呢?想不通也得通啊。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我是来跟你借钱的。”崇敬直截了当。见菊芬没吭声,便接着说,“小五的丈母娘大概是走了,这上祭的钱还没个着落。你弟弟那副德行你是知道的,这个祭要上不成,他那个家就得散伙了。”
菊芬冷笑一声:“小五怎么了?我看小五不比谁差。散伙就散伙,散伙总比捆着绑着过好。兴许散伙了,小五还能到城里安家落户,也娶个在什么局工作的老婆,不会比某些负责的人差!”
崇敬转身走了。
身后紧跟着传来哗啦喀啦的声响,教本和三角板委屈地躺在水泥地板上。崇敬默默拾起,在一片和日头一样火辣的眼光中佝偻着腰板,朝校门口走去。身后的教室里传来政治老师洪亮的声音:“我们从小就要培养自己的责任意识。有责任感,意味着能够自我反思,有责任感意味着能够自我调节。一个有责任感的人,绝对是一个品质优秀的人……”
崇敬想,我算不算品质优秀的人呢?
珍英见崇敬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他钻了冷灶堂。这是意料中的事,只是他不甘心,一定要去钻一钻。珍英宽慰他说:“时代不同了,别有什么想不通。以后人家的事甭管了。”倒了杯茶,又问崇敬,“你怎么关机了?刚才恒江来电话了,打你手机不通,就拨了家里的电话,好象有什么事,赶紧回过去问问。”
崇敬脸上就亮堂起来,连忙问:“你说了什么没有?”
珍英白了他一眼,没吭声。
崇敬用电话回过去。他的手机又欠费了。一阵短暂的钢琴曲响过之后,电话那边传来恒江浑厚热情的声音:“喂,我上铺的兄弟,你和尔碧昨天咋个跑到小三峡去卖血啊?那儿是风景区,卖血你得到医院或者血站啊。”
崇敬愣住了:“我没去小三峡卖血啊,尔碧不是在江苏吗?你这是听谁说的?”
那边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声音变得关切、低沉:“崇敬,我是做梦的,血,卖血,都是不好的征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知道你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臭脾气,老实跟我讲讲。”
崇敬也跟着笑起来:“亏你学了四年的哲学,还这么迷信。我没什么,还过得下去。就是想到上次欠你的五千块钱……”
7
书琴是第二天下午回到钟山乡的。下了车,就走不动了。她脸色苍白,像覆着一层面膜。眼里没有一丝神采,神情恍惚,轻轻飘飘,像一片烤黄了的烟叶。
那天晚上,兄妹俩都没赶得上见最后一眼,妈就就怀着无限的担忧与牵挂辞别了人世。两个姐姐抽噎着告诉她,妈在人世的最后一刻还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书琴就把脸埋在母亲冰凉的面颊哭得揪心扯肺。她的哭泣里比姐姐多了两把刀子:愧疚和悔恨,齐唰唰地往自己心窝里切割。
……
哥在送她回来的路上,将一千块钱塞在她的手心,嘱咐她:办完母亲的丧事,服三脱孝之后,赶紧离开那个狗窝。把虎子带走,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书琴一路迷迷糊糊,到了家仍然还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小五远远地躲在林里,不住地朝屋这边张望。他惧怕着大舅子。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怯着眼给舅子敬酒,舅子虎视着他,握着酒杯的手经脉毕露。舅子低声说:“好好待我妹子,不然,我捏碎你的脖子。”他诚惶诚恐,不住点头。
崇敬和媳妇也匆匆赶过来了。
两个大男人紧紧地握手。握手是男人的心语。珍英抚摩着书琴的额头,给她倒了杯热茶。
崇敬说:“大兄弟,你赶快回去忙事吧,这里有我。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你就放心吧。”
书琴哥点了点头说:“你们都是好人。这些年多亏了你们。要不……哎,不说了。”
眼看着大舅子的车开走了,小五才猥猥缩缩地晃了进来。
“上祭的事你都准备得咋样了?”崇敬审视着小五。
小五翘着小拇指摸了摸头发,头上有几根枯黄的松针。“这事我也着急,我到处借钱,可是人家都不肯借我。家里那点烟还没来得及烤。爹那口老木头又不能说卖就卖。”
书琴一直靠在珍英的臂窝里,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看着小五。悲痛是雨季爆发的山洪,汹涌澎湃之后渐渐淤结凝固在河床深处。这个时候书琴已经有了痛定思痛的心态和眼光。她甚至有了一丝好奇。眼前站着的兄弟俩,一个气宇轩昂站起来就是一座山,一个卑劣猥琐直着身子也只是一堆草。她弄不明白,同是一母所生,同吮一个奶头长大,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同时另一个问题很快地窜上心头:我当初怎么就会看上这种货色呢?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之后,才会让你心清目明。
可是小五付出什么了呢?
崇敬想安慰书琴,可是嘴笨,望着书琴一夜之间变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不知说什么好。珍英就接上崇敬翕动了两下的嘴巴说道:“书琴你好好歇着,不管怎么说身体要紧。上祭的事我和你大哥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书琴点了点头,幽幽地说:“嫂子你别走,陪陪我。”
崇敬领着小五走村窜寨。将近傍晚的时候,他们访到了一头体架不大不小的猪,一只黑白间杂的山羊。崇敬牵着猪,小五赶着羊,越过几道沟梁坡坎,终于汗涔涔地到了家门口。
正是个礼拜天,彪子和芳儿起了个大早赶到小婶家看洗猪。树林里早挖了个圆形的大坑。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架在坑上,正冒着热气。崇敬父亲正蹲下身子凑火,干枯的玉米秸烤烟秆火洞里一塞,火苗和浓烟就沿着锅圈的缝隙里往上窜。那头肥猪疲软着身子,脖子下敞着个血洞。
“好了,别加柴火了。”
几个汉子抬着猪腿,吃力地将猪子往锅里放。扑哧一声响过,皮毛都死了根。又用水瓢舀水,往烫不到的地方浇。一会儿,猪身离了锅,三人双手握了铁刮子,哗唰哗唰在猪背上来回运动,泥地上很快就落了一层发着汗臭的皮毛。也就一刻钟的工夫,人人眼前现出一片雪亮。
崇敬来来回回地给帮手打香烟。珍英早准备好了红漆和毛笔,这会儿正和书琴在屋里打祭。珍英清点着摆了一地的香烟啤酒鞭炮,说:“书琴,你帮我想想,是不是还差点什么。我的眼皮怎么老跳呢。”
书琴没怎么留心嫂子的话,她的心绪还沉在一缕一缕轻轻漫过的忧伤之中,但是嫂子不经意的“帮我想想”几个字眼却撞进了她的胸腔,嗡嗡回响。
她怔怔地问珍英:“嫂子,你跟了大哥,可曾后悔过?”
珍英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呢?见书琴挂着血丝的双眼孩子似地望着自己,似乎触摸到了她的心思。她朝门外望了一眼,崇敬正把小五喊到跟前说着什么,彪子、芳儿和虎子围着雪白的猪身无忧无虑地欢叫。
“悔,怎么不悔?”珍英看着孩子们欢叫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说下去,“一结婚我就发现他爱管闲事,好象什么事都要插一手,弄得自家的日子没一天消停。我怨他,他却反问我说,你要能从我管的事情当中找出一个不需要管的理由,我以后绝对不管。可是书琴,我真的仔细盘点咱们这个家的每一桩事情,还真找不出一个站得正立得稳的理由啊。你说婆婆住院,能不管吗?菊芬要上大学,能不管吗?毕业要找工作,能不管吗?小五出车祸,能不管吗?还有虎子,他那么小,怎么能让他就没有爹娘呢?
“我跟爹妈诉苦,你猜我妈怎么说?她说珍英啊,姑爷是个好男人,他做得没错。只要他一碗水端得平,我们就没理由怨他。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有这样的姑爷,我比儿子还放心。就是苦了你们两口子了。说来也真怪,日子长了,我也习惯了,有时候不管一管,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你看虎子多可爱?”
书琴顺着嫂子的目光朝门外望去。虎子穿着开裆裤,叉着小腿翘着屁股往前倾。小五正往猪头上写“寿”字。猪头斜歪在地上,小五的脑袋只得和猪头歪斜的方向、角度保持一致。芳儿就调皮地说道:小叔怕是要和它亲嘴呢。”几个帮忙的汉子一阵畅笑。
崇敬瞪了芳儿一眼:“你怎么老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呢。”芳儿接着就回了一句:“那你吐两颗出来给我们看看呀。”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声。
虎子见小五往猪头上写字,也从地上拾了跟竹棍,蘸了油漆,蹒跚着脚步来到那只胆战心惊的山羊面前,也要往羊头上写字。山羊拿不准眼前的小家伙究竟要干什么名堂,抵着缠了白布的角,惊恐地闪着白眼,不停地往后挪动脚步。彪子逗他:“虎子,你要写什么字啊?”虎子尖着嗓音说:“我要写皱,皱,皱。”
书琴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细细的笑。
珍英说:“你瞧,多好!”
崇敬砍了两棵粗壮的斑竹,大伙用麻绳将洗得白亮白亮的寿猪四踢扎稳,扛到路口早就备好的一辆农用车上去了。因为上祭的路程远,所以只能用车将小五一家和送祭的拉到城郊,再下车鞭炮开路报祭,扛到书琴娘家。
东西都搬上了车,珍英才搀着书琴跨出门槛。珍英朝傻站一旁的小五递了个眼色。小五才殷勤地走近了,伸手要去挽书琴。书琴甩了一下胳膊,不理他。小五又愣住了。珍英又着急地努了努嘴,小五才又走上前去搀书琴。
这次书琴没再把他甩开。
崇敬望着媳妇,两个人都笑了。
汽车沿着县城方向驶去。这时候,远远的有个人呼喊着珍英的名字奔跑过来……
8
来人是郭伟的父亲。崇敬认得他,和他在丈母娘家烤房墙下叨唠过郭伟的学习。他年纪不算大,却抽着旱烟,一咳嗽就不停地吐痰。
崇敬珍英小跑着迎了上去。郭伟父亲摸着胸口快接不上气来了:“珍英啊,你们手机咋老打不通啊,你妈出事了……”
两个人骑着摩托车朝寨里奔去。
珍英心里咚咚乱跳,怪不得一大早眼皮就跳个不挺,谁想到是妈出事了。妈才六十几啊。珍英使劲地不朝那方面去想。
丈母娘往烤房里搬烟叶的时候,东墙忽然坍塌了。长时间的雨水浸泡,阳光一晒,烤房温度又高,土基砌的墙身渐渐酥了,可是人却不大容易发现。
崇敬两口子赶到寨子的时候,男男女女正手忙脚乱将丈母娘往车里送。珍英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伤得不轻。她忍住哭声,眼泪却淌出来了。两个老人脸上霜着敬畏的神色告戒她不能哭,哭了不吉利。
崇敬懊悔地拍了一下脑袋:“最近是忙昏了头,雨季还没到我就想到这个问题,一打岔就给忘了。”他问三个舅子:“你们三个先凑个数字出来,有多少就拿多少,先把妈送进医院,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崇敬一到,所有的人就靠了过来。
“姐夫,我们听你的。可是,”大舅子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们也就凑了四千多块钱啊。”
崇敬说:“四千就四千,赶快走!我在家门口等你们。”发起摩托车,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珍英将妈的头枕在怀里。妈躺在狭窄的车座上,一身一脸的红土,虽然没有血迹,可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焦急而又悲哀的想,这可怎么办呢,家里本来就一分钱都没有,恒江往崇敬工资卡上打的两千快钱,帮小五上祭给全花光了不说,还欠着小店里一百多块的烟酒钱。男人到底还有啥法子呢?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县人民医院。三个舅子虽然高大魁梧,可是却没见过多少世面。他们尾在崇敬后面,这个科点点头,那个室哈哈腰,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医院一下就要交八千块钱的住院费才肯收下病人。崇敬好话说尽了,只差没下跪,医院还是不肯收。崇敬急了,将四千块钱连同自己的身份证和那张软塌塌的工资卡往桌子上放下:“我是钟山中学的教师,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求你先把人收下,三天之内我保证凑齐医疗费!”那个脸上长满了黄褐斑的女医生蔑了他一眼:“教师?教师我就更不肯收了。你们赶快去想办法吧。”
三个舅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女医生皱了一下眉头,很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们了。人先住下,家属赶紧想办法凑钱。你们也真是的,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哎……”
丈母娘总算进了手术室。可是钱呢?
二天过去了,医院已经客气地提醒过两次了。崇敬站在医院旁边一个电话亭前来回踱步。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次还跟谁去借呢?
珍英火了:“刘崇敬,你别自私啊!你家那么多事情,你鞍前马后地跑,我做牛做马尾在后头,没哪次拖过你后退。你可得有点良心!”
“吼什么吼?我不是在想办法吗?”崇敬板着面孔,样子是有些可怕。他的烟瘾上来了,焦躁难忍。
崇敬从来没摆过这副凶像。珍英就哭了:“你咋不给恒江打电话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什么狗屁的面子!你家的事情办完了,你不急了不是?我警告你,你要不快点想出办法救我妈的命,我跟你离婚!”呜呜呜,坐在花台上,眼泪鼻涕汪洋着号哭起来。
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崇敬赶紧走到媳妇身边,拍着她的肩膀放缓语气说:“有办法了,我马上给尔碧打个电话。你别急塞,瞧瞧你,都四十几的人了,还眼泪吧嗒的,咋就像个三岁娃娃呢?”
“尔碧?他在江苏啊,那么远,你哄我?”珍英抬起了泪眼,几缕头发挂着脸上,被眼泪和鼻涕粘住了。样子和神情委实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我敢拿妈的生命开玩笑吗?”崇敬说得很认真。
其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何尝没想到过恒江?可是,几天之前才借了钱,这口怎么开呢?至于尔碧,暑假里来玩的时候才知道已经离婚了,看来混得也不如意,要是开了口,会不会让大家都很为难?崇敬一时不能决定。
崇敬搀住媳妇的胳膊,媳妇顺从地站起身,抬起袖子去抹眼泪。这个时候,她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叠雪白的纸巾。
菊芬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站着没动。侧头往往崇敬,崇敬也和她一样怔住了。
“大嫂。”菊芬拿出一面小镜子,放在珍英眼前摇了一下说,“那么多人看着你呢。”
珍英接了纸,一边擦脸,一边不由自主地说:“你,你怎么也来了?”人在非常时刻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状态,事后想起来才觉得糊涂。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
“我来城里听课的。”菊芬淡淡笑了一下,从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在珍英手里,“我只有这么点,先救救急吧。”似乎不经意地瞟了崇敬一眼,走了。
夫妻两个久久凝望着菊芬渐行渐远的身影。
“你看……”两个人同时抬起手,指着菊芬远去的方向。
他们发现了那件紫色的风衣!那是菊芬刚参加工作时,夫妻两个特地到人民商场为她挑选的。菊芬穿上这件风衣就平添了一种别样的韵致。后来就没怎么见她穿过,以为她早就扔了。
崇敬不知什么时候牵住里珍英的手,他感觉到媳妇的手心颤动了一下,两只粗糙有力的手就紧紧地握住了,久久没有松开。珍英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在胸腔里奔涌,两行浊泪悄然滑落。她看到男人轮廓分明的眼圈湿润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湿润啊?就像山坳里被长久的阳光和山风碾碎的红尘,忽然被暴雨之前急骤硕大的雨珠一阵扑打,烟尘雾雨融为一体分不清了,只能感觉到红尘吸纳的热浪被冷雨清风冲撞消融产生的混合气息。结婚十五年了,珍英第一次看到男人眼里有过这样的湿润。
“她毕竟是我们的妹子啊。”崇敬喃喃地说。
在人们怪异惊讶的眼神中,两个人旁若无人,就这么牵着手默默地向住院部大楼走去。在一楼的拐角口,他们竟然迎面碰上了书琴和小五。小五肩上骑着虎子,书琴发际里插了一朵白花,正昂头东张西望。
崇敬本能地松了手。兄弟妯娌四人先是尴尬了一下,接着就会心会意的舒展了笑容。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呢?”珍英问他俩。
小五抢着答道:“从坟山回来,我接到了二姐的电话。我们就赶过来了。”
“菊芬?”
“是菊芬姐。”书琴说着,从怀里掏出两沓钱,“这一千是我哥委托我转交给你们的,他还说以后常到他家坐坐。这一千原本是我哥留给我准备上祭用的,现在也用不着了,多少凑个数。”
珍英连忙推辞。书琴急了:“嫂子,你忘了?”
珍英不解:“我忘了什么了?”
“恒江!那不是恒江吗?”就在妯娌两个你推我让的间隙,崇敬忽然嚷起来。
对面不远的地方,恒江绅士派头,一手提了个漂亮的花篮,一手殷勤的挽住个美丽的女人,似乎在等候电梯。
崇敬喜形于色,正要张口呼喊,珍英迅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呆子,喊人也不看看时候。”
9
又是一个星期天。
小五一大早就把虎子送过来。虎子要哥哥姐姐。
虎子就和彪子芳儿在后院的草坡上玩耍。虎子拿了根竹棍,不停地在一条小狗的头上瞎画。
“你还要给谁上祭啊,虎子?”芳儿问道。
珍英正煮好了面条往桌上端,正好听到了这句话。碗一放,就冲到了后院。
“芳儿,乌鸦嘴!怎么老教不会呢?我今天非得撕破你这张臭嘴!”气咻咻地往芳儿扑了过去。
崇敬正在刷牙,见了这个阵势,小跑着上了草坡,一把护住芳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崇敬带孩子们上山拾菌子。一场秋雨一场冬,往后想吃菌子就得等到明年了。
芳儿说:“我们这次一定能拾到鸡棕,正好让外婆补补身子。”
珍英笑了。
彪子却调皮地向着他老爸说:“刘老师,要不要再埋一次单啊?”
崇敬将虎子骑到自己脖上:“期中考试考不到前三名,我让你埋单。”带着孩子们朝小白岩方向走去。
在一道山梁上,透过漫山遍野的红松林,他们看见了峰脚下的河滩上,两个矮小的身影在慢慢的移动。他们中间是一匹马,马背上驮了两筐子烟叶。崇敬知道,过了河,就是贵州地界了。那边有一个很大的烟叶站,他们看好云南这边的烤烟,一直耐心等到初冬才结束收购。
四周,青翠的山峰巍然耸立。崇敬领着孩子们伫立山顶,点燃了一支香烟,久久地凝望着远方。
几声欣喜的嫩稚的呼唤在松涛绿莽中,在群峰峡谷间,幽幽回响。
2007-4-3于江苏泰州
作者简介:尔碧,原名严尔碧,云南宣威人,1972年生,本科毕业。在《教师报》《短篇小说》《作家天地》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60余篇,泰州市作协会员。现居江苏。《上祭》系其中篇[ch*]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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