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昨天打电话，说她下个星期要回来，让我去西安接她。听到这个消息我先是震惊一下，继而泰然处之。

问及她车票定下来了吗？她说还没有，过两天再定不迟。我哦了一声，还是忍不住问起她回家的原因。

她停顿了一下，略带丝缕忧伤：“出门整整五年了，喧嚣纷繁的城市令人疲惫。记忆深处从没走出过家，脑海中依然是父亲高大的背影。真不知道这种惆怅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我沉默了，问她决定了吗？

她感慨几许：“或许是漂泊够了，或许是外面纷杂的世界不适合我们。想想还是回来吧，回来看看父亲，回来守候在母亲身旁，回来和你们团聚一起。有句话不是这样说道：‘有钱难买肚子亲吗？’”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很轻松，平静，可我恰恰相反，被她影响的心情却不能平歇。

平凡普通的父亲已逝去十一年间，大概那时候我们年幼无知吧，直到有天他的突然离去。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各分东西，当我们的生活蒸蒸日上，父亲的影子才会在我们的记忆里更加鲜明。

八岁那年，我记得我已尾随父亲去田园耕种。旱塬地不是坡便是沟，早晨去时，空气新鲜，我在前面牵着牛，父亲则在后面驾着车。日落而归，晚霞怡人，余晖照耀着父亲满足的脸颊，以及牛长长的身影。

站在高高的沟壑上，举目远眺，小小的我会经常问父亲：“沟的尽头是什么？”

“除了沟还是沟！”父亲不抽烟，歇息的片刻用手抚摸牛的脊背，边梳理鬃毛边回答我。

我急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出了沟，外面是什么？”

父亲笑了，走近车辕，绑好手头的缰绳。转过身指着远处直通云霄的烟筒：“看见了吗？沟那边是城市，晚上也是灯火通明！”

“真的吗？”我跑到父亲身边，让他抱着我看，试着尖起脚几次，却总也看不到。

父亲放下我，脱下布鞋，敲打着鞋底的土坷拉，意味深长对我说：“你努力念书，将来考到城市，就不用呆在黑灯瞎火的村子了。那里有高楼，高楼里面有电话！”

十岁了，十二岁了，时间飞快走着。直到十四岁，命运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父亲的腰疼得走不了路了，去西安看病时，我辍学了。两个月后他回来的那个夜晚，一家人没有睡意。他只说了一句话：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是他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是他的健康误了我的学业！”

当时我迷惑不解，竟天真的对父亲说，等过几年他身体好点了，可以继续去上学啊。有的同学办了休学证，不是照样重返校园吗？父亲捶打着自己的腿，半个晚上都唉声叹气。一个星期，三五个星期过去，我终于明白，我没有机会去学校了。因为父亲的病不但日益严重，更主要的是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

我渐渐习惯了乡间的生活。不到三年，妹妹也步入我的后尘，爸爸除了恨自己的身体，变的寡言少语。但我们理解不了父亲的心情，雨天闲暇，我和妹妹照例拿来扑克，毫无眼色叫父亲陪我们玩。父亲不好把苦闷强加于我们身上，开心地陪我们玩了大半个下午。

天蒙胧黑，乡村又是黑咕隆咚，万籁俱寂。一家人围炕而睡，好久不曾开口的父亲第一次问我们：“还有理想吗？要是有愿望的话今天说出来，大家幻想一下，有梦总比没有梦好！”父亲愿意和我们交流沟通了，我和妹妹蜷缩在被窝欢呼起来。

先是我说，我眨巴着眼睛，对爸爸说我要嫁个帅气的男孩，然后和他以羊为伴，以牛为伍。有钱一点了夫荣妻贵，不能忘本。其次对公婆孝顺，以后有机会还要接他和妈妈到家，给他们做饭，洗衣，伺候二老，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

轮到妹妹了，她说今天的结果皆因钱的缘故，她再也不能忍受穷困。她要选择经济较好的家庭，那样就算为父亲补贴不上，但起码不拖累父亲。还有就是有了钱后，她去城市轻而义举，她想坐火车，她想坐飞机，想要的太多。她想不出除了钱还有什么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父亲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了，说我们的愿望都值得深思。他看着我，说我原地不动，容易知足，日后性格改变不了多少。又望着妹妹，说她不是追求虚荣，而是正视现实，希望我们的愿望都按各自的想法实现。但有一点，时刻不能忘了做人的根本！

我和妹妹激动的抱在一起，问父亲我们还可以发挥想象力吗？父亲说完全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是穷人不假，但我们有思想啊，既然有思想，就有权利想象啊！

于是我说命运再安排一次，我会是未来的歌唱家。几十年后，我要出现在电视上，给大家放声歌唱彭丽媛的父老乡亲。一曲完，大家的掌声响起来，夸我唱的棒极了，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认识我。我会坐车归来，看看乡亲们，看看昔日耕作的田地。哈哈，那时候人们会说我是第二个彭丽媛，可想而知我有多么高兴啊！

妹妹兴奋地接着说，如果再给她一次读书的机会，她会考上中专。想着她被分配到了梦寐以求的校园，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她的心激动的快要跳出来。她站在讲台，拿起粉笔，刷刷地写着字，同学门渴望知识的眼神，令她自豪不已。课后同学门一声接一声称呼她老师，她夜里做梦也会露出甜蜜的笑。

爸爸被我们的气氛感染了，也和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他说村子两个高中生，他是其中一个。他先想去当兵，锻炼自己的气概，体验一下军人的风采。再者是上大学，考研，出国，他的俄语非常好，他想去国外深造，几年后再回国好好发展。

正当父亲说的兴致勃勃时，母亲催促睡觉了，说父亲不正确引导我们，乱教唆一番，饭都吃不饱，那里还有闲心情论理想抱负！父亲笑笑，说人来到世上不只是为吃饱穿暖，总是要有所追求的，不然碌碌无为，枉此一生！

光阴不停留，一言尽在不言中，我和妹妹的婚姻犹如先前说的各自应验，我在乡下，她去了城市。回过头来，恍若隔世，父亲离别我们十一年了。他的增广贤文，他一手盖的窑洞，他耕种的田园，他的理想，他的愿望，随着他的离去不再重现。

捧起书，认真阅读女儿经，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女儿的三从四德我和妹妹时刻遵守。大家眼里，我们无德无才但不失教养；公婆口中，我们本分且孝敬他们，试问父亲留给我们的不够吗？

人生的苦难多与欢乐。每当我们遭遇贫困疾病，便会想起父亲鼓励我们的：想想美好的事情吧，坚强一点！相信黑暗总会过去的，那时候一定是霞光满天！就是有时面临生离死别，我和妹妹也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和命运顽强抗争到底！

现在的乡下和城市一样灯火通明，高楼里的电话我们也享用了。不但享用了，且比原先预想的还要好点，手机已普及各个村庄，角落。唯一不能释怀的是父亲说的，有思想就有梦想！妹妹哭着叫到：没活够的父亲啊！你催我快快长大，实现我的愿望。可你为什么不告诉你要离开我？要知道你离开我，我宁可多陪你几年，守候在你身边，不要什么梦想愿望！

我则望着父亲的眼睛，嘴唇：起来多说句话吧，我们需要你的引导，我们很想和你再谈一次理想，愿望，梦想。此刻家境好多了，你怎么舍得悄然自去？衣服没给你洗，饭没做给你，要求不过份，你怎么忍心拒绝？

他不听也不回答我们，就那样安详自若沉沉睡去。

时过境迁，我们有了儿女，不但不用牛耕地，炕也换成了床。我们和父亲当年一样，晚上和孩子睡一起，重复着古老的理想，梦想，愿望的话题。他们不象我们那般幻想，他们更不象我们那般兴奋，我和妹妹的心不由得难过几分。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最后的夜晚，永远忘不了父亲说的有梦总比没梦好；永远忘不了他的人活一世，不只是为吃饱穿暖，总是要有所追求，永远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淳淳教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