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世斌诗集《倾听与言说》
当一个诗人超越了人的具体痛苦而思考形而上的人的“存在”时,他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了“神和人之间的使者”(海德格尔语),于是也就有了倾听与言说的强烈欲望和意志,然而,正如荷尔德林的《归家》一样,诗人一生都“在路上”,一生都无法抵达本真的“家园”,这种徒劳的追问与寻找注定了诗人一生在“存在”的痛苦与迷惘中在劫难逃。“一生”是叶世斌诗集《倾听与言说》中使用最密集的语素,叶世斌企图用“一生”来解决“存在”的无奈和灵魂的孤独,然而他的努力或挣扎却只能建立在与语言的对抗和与稿纸的较量中。
“无家可归”和“没有答案”是叶世斌追问后的终极答案,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存在主义精神,自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之后,诗化哲学与诗性生存的根本态度不是要诗人宣判和裁决一个世界,而是呈现和还原一个世界,在呈现和还原过程中体验和逼近“本真”的世界。作为具有现代诗歌精神的叶世斌,他的诗与顾城、北岛等人的重要区别就在于顾城、北岛们在荒谬的世界里保持着“人与人对话”的顽强努力和“人与现实”对峙的坚强决心,而叶诗却放弃了这种虚构的可能,转而将诗的方向定位于“人与自然对话”的姿态以及由此而分裂出来的绝望意志。这是一种超验的“存在”意识和形而上的灵魂受难。“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就像“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一样阐释着对“生存”的肤浅理解与幼稚的判断。叶世斌所追问的世界已不是“黑暗”与“光明”、“善”与“恶”、“真”与“假”的简单对立,而是“存在”意义上的“浑沌”与“冥顽”,这就使他宿命地认定了自己“只有我将无罪地跪倒在地”,“无罪地跪倒”是诗人“存在”的唯一的姿势,诗人被钉在精神十字架上如同一个“靶子”,而“这个时代已失去了真正的射手/失去密集的锋芒”,“唯一的方向已被来路肯定/我的一生都在逃离尽头”。诗人的精神破产并不是源自于具体的生活失意事业受挫或爱情失败,诗人与生俱来地以恐惧和无望对这个世界进行了最初也是最后的命名,“我一生信奉死亡/死亡的哀伤使你的妻子多么美丽/那些带露的花朵和翅膀/在月光下收拢/楚楚动人”,“晦暗的砂粒,在深层/建立沉重的星系/足以使人类失明”,“生命的遗产无法抗拒/割不断的根/联结远去的和将来的人类/使我面色苍白,散发/荒原和遗书的气息”,诗人肯定自己“在丛林里无路可走”,因此诗集中看起来无缘无故地借景借物感叹“悬挂”显然是超越经验阅读后的后因果反逻辑的“存在”体验,这使得诗的阐释一度变得相当困难,只有当我们在理解了荷尔德林和海子之后,我们才能获得理解叶诗的自信,这就是“存在”意义上的痛苦是没有“对手”与“敌人”而成为依据的,“人与自然(宇宙、灵魂)”的无法对话才是真正的痛苦之源。叶世斌固执地认定“光是那种被我们照亮的东西/而所谓黑暗,是我们的视觉/对某些事物的熄灭”,“从来不是桔子/从你看到它的那一刻,桔子/不再是桔子/桔子并不存在”,叶世斌的哲理诗是他的思想煎熬后的原则结晶也成了他理解与演绎存在的诗歌精神,要破译叶诗关于生命、死亡、灵魂、爱情题材的诗歌密码,必须全面把握诗人的哲学态度后才能敲开进入叶诗的门。“所有的死亡相互模仿/如在世的日子”,“轻是一种悬挂和折磨/轻是比沉重更加沉重的状况”,“苍蝇浮在事物的表面/暴露事物的污点/苍蝇宣扬着我们的本质”,这些诗句中的反讽意象与其说是诗人的想象力的表达,还不如说是诗人哲学意志的体现。对诗歌的阅读更多的是对诗歌的心灵体验和对诗人思想的逼近。
如果用经验的诗歌精神、审美理想、艺术趣味去理解叶世斌的诗歌品质,这将会使我们的阅读变得狭隘和困难起来。从“诗言志”立场出发,叶诗中没有意识形态化的政治功利主义,也没有教化的功能显现,甚至消解了个人的具体情感,诗中充斥着痴人说梦的恍惚与呓语,一种抽象的“存在”痛苦和丧家之犬的迷惘以树木、家具、岩石、鲜花、爱情等种种面目出现并强制性固定在诗行中,语言的暴力装饰着思想的脆弱,矛盾与悖反的倾向根深蒂固。传统诗歌的浪漫主义的个人抒情被瓦解,古典主义的优雅、崇高的精神被粉碎,诗歌不再向具体的现实表态,也放弃了对封闭的个人情感的张扬,叶诗用诡异的意象、反经验的符号拼贴、非秩序的空间组合、人与自然顽强对话的妄想,虚构出一幅“无家可归”的人类“存在”图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是一次义无反顾的精神涅槃,也是一次寻找诗歌新阵地的叛逆性行动。它需要胆量和勇气,更需要一种悲悯和人类关怀的风度与气质。所谓诗歌的现代精神也正是建立在对人类“存在”形而上的关注,而不是沉湎和陶醉于个人情感的自我渲泄或强硬地反抗现实对抗社会的肤浅快感中。
诗人只是一个“在世”者,而不是一个救世者,但诗人不可避免地要以诗歌的方式去拯救和感动“在路上”的成群结队的迷途羔羊,“无罪的下跪”是“存在”的一种姿势,而不是“存在”的全部内涵,而以这种姿势匍匐在朝圣的路上,直至最后聆听到“神圣”的召唤和暗示,这将是叶世斌和与他同行的诗人们“一生”都要为之挣扎的事业,然而唯其如此,诗人们才能获得诗意的存在和诗性的光辉。
——发表于《国际汉语诗坛》2000年8期
(作者简介:许春樵: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评论家。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等各类文字200余万字,文学评论30余万字。小说曾获过“安徽文学奖”、“上海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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