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城门有多高?
三丈六尺高。
借你家门口走一走,
什么船?大轮船。
嘟嘟嘟,不许走!”
稚趣的童谣还在耳边响起,人生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可是记忆中的轮船还是走了,满载着我童年的欢乐和梦想,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一
读小学时,学校离家很近。一色的小青砖铺成的路,平整、宽阔。撒开脚丫一路小跑,只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可是,在我的印象中,除去阴雨天,上学、放学我是很少按时到校、准点回家的。每天放学,蹦蹦跳跳地跑出学校大门,硕大的书包在身后追着,尽情而快乐地拍打着屁股,等向东拐上一座石桥才肯慢下脚步。
石桥实在是高,再大的轮船都可以从桥下通过。趴在桥栏上,从吐出唾沫的那一刻起,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有风的时候,直等数到四下,才远远地看见水面漾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顺着水流漂去。
心血来潮时,几个同村的小伙伴就跑到桥边拣些蚌壳来,从桥中央向桥下水面漂。二豁子的蚌壳银光一闪直插水面,没有泛起一点水花便消失了踪影。三胖子的蚌壳刚飘悠悠地落下,不等三胖子露出一丝得意,晃了晃还是带着遗憾缓缓地沉入了河底。只有小辉的蚌壳像飞碟一样轻盈,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在水面荡出了一道道水波,平稳地降落了。同伴们一阵羡慕,目送着蚌壳顺着水流漂去,开始它全新的旅程。小伙伴们鼓足了气,向着蚌壳漂流的方向一起吹去,自然是指望不上蚌壳劈波斩浪的,只是满心企盼着它的生命能得以长久。
果然,没漂多远,一只小木船荡起的“巨浪”,还是把蚌壳掀翻吞噬了。小伙伴们沉默了一会,便恨恨地在桥上叉开两腿,让那只可恶的小木船从自己的胯下驶过。
“嘟、嘟、嘟——”,从县城下来的轮船每天都准时自西向东驶来,震得石桥都在颤抖。“轮船到了窑,家家拿米淘;轮船到了街,家家吃米饭。”小伙伴们很快便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一阵嬉闹之后,吼着自编的童谣,一起向桥下冲去。
刚识得几个字的伙伴们喜欢贴着路北走,因为一路上几家单位的围墙上总是刷满了标语。放学回家时,一边游荡,一边辨认着墙上每一个字,权当是复习功课,“温故而知新”。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三胖子生怕别人当他不识字,老是抢着摇头晃脑大声地念着。
“社会主义好!”成绩最差的二囚士也不甘示弱。算他拣了便宜。字少、好认。
“各、战、各、荒为人民!”尽管大锁念叨的声音很小,有些犹豫,大伙儿还是一阵哄笑,学着先生的腔调:“白痴先生!”“白痴先生!”一顿嘲弄与训斥。(因为方言的缘故,先生总是把“白字”念成“白痴”。)羞得大锁满脸通红,一路上再也不敢踊跃发言。
走近食品站的门口了,几个鲜红的大字跳出了墙面:爲人民服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闭紧了嘴巴,因为没有谁认识,何况是毛体草书,更没有人敢瞎念,只在心里暗暗地酝酿着、嘀咕着。
一路吵吵闹闹,兴趣盎然。等到了粮管所的地界,大伙儿故意背对着围墙,一起异口同声地大声地背诵完:“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几个比人还大的字,便可以分辨出是谁家的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了,于是不再耍闹,各自散去、回家……
二
夏、秋两季农忙过后,打下的麦子或者稻谷晾晒了没几天,就到了交公粮的日子了。
早上上学时还没见几条送粮的船。吃过饭,推开碗,排船、争档的嘈杂声已从粮管所的水码头蔓延到了村口。站在圩边,自东向西数去,大大小小的水泥船足有上百条。一字排开,犹如一条巨蟒披着金色的鳞片扭动着腰身。平时难得一见的粮管所收粮的几个细皮嫩肉的小青年,戴着崭新的草帽,耳朵上夹着几根雪白的烟卷,在几只船身上跳来跳去。之后,在沉闷的撞船声,嘹亮的号子声,争先恐后的吵闹声中,神定气闲地、一本正经地、老练而娴熟地检收着粮食的成色……
既然是“吃粮不当兵”的人,天大地大,眼前的一切与我何干呢?上学去!
正午的阳光肆意地炙烤着大地,粮管所的水泥地面腾起了一团团热浪。水码头边几棵高大的榆树上,知了拼命地叫着。树下的阴凉成了还未交上公粮的人们暂时休憩的去处。人们一边谈论着今年收成的好坏,一边惬意地享受着用公粮换来的烧饼、麻团。
小伙伴们看得眼馋,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欲望和愤恨,几个人自觉不自觉地臂挽起臂,嘴里一边吟唱着刚学会的几句唐诗:“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光着的脚丫却犁似的,在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生产队晾晒的稻谷上,划出几道深深的沟坎来。一边趁着收发筹码的许大头不注意,如一群偷嘴的麻雀,“呼”地一下闪进了粮管所的大门。
大门内是另一番天地。汗流浃背的乡民们赤luo着上身,肩上挑着百斤重的箩筐,走在如天桥一般颤悠悠的跳板上,把一担担稻谷倒进粮囤,看得人胆战心惊的。他们却没有一丝畏惧和困乏的表情,每个人只管按着自己的节奏,哼唱着好听的号子。悠扬而高亢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像一只只灰色的麻雀,久久地回旋在粮囤炽热的上空。
看着眼前一座座已经成形的金色的小山,我的心里常泛嘀咕:除了过年,家里难得吃上一顿纯米饭,每顿饭里不是掺些山芋干,就是胡萝卜叶,这么多的粮食又都运哪里去了呢?想不明白,索性围着已堆好的粮囤瞎转悠。
忽然,一只黄嘴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斜飞过眼前,像是误食了粮管所里投放的药酒,没有一点气力。小伙伴们便争着猛扑过去……小麻雀几番挣扎,还是飞过了西边的围墙,一下子没有了影踪。
三胖子对粮管所墙上的灭火器向来很感兴趣,每次进来,三胖子总有从墙上取下来研究研究的冲动。见三胖子又在盯着灭火器发愣,不知是谁大喊一声:“许大头来了!许大头来了!”吓得三胖子撒开腿没命地向西边的围墙跑去。
许大头就是讨厌,老是捉弄人。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就像掉了毛的老虎。常常等把我们几个伙伴追鬼子似的赶过了围墙,自己才哼着小曲啜口凉茶,心满意足地去收拾散了一地的筹码。
等三胖子拖着肥胖的身子,好不容易爬上了围墙,几个人便一起跳下。一落地,已经是油米厂的地盘了!
三
油米厂内有几间灰暗而逼仄的厂房,菜油、棉籽油亲切而诱人的香味始终弥漫其间,总能让人想起村后蜂蝶萦绕的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那铺满雪白棉絮却日渐萧瑟的田野。
二豁子蹑手蹑脚地从榨油车间破门逢里钻进去的时候,小辉就在一旁夸张地捂着嘴笑。看着那扇破门真像二豁子的豁嘴,伙伴们也坏坏地一起捂上嘴,一个个从破门逢里鱼贯而入。
等适应了车间里昏暗的光线,一口巨大的铁锅就慢慢地浮现在眼前了。黑乎乎的巨锅常常引得大伙儿胡思乱想:孙二娘当年蒸人肉包子的锅子也有这么大吧。正想着,二豁子已从南墙边搬来几块菜籽饼,垫着脚爬上了灶台。小辉和二囚士也争着爬了上去占住位置,没三胖子的份。
一锅子黑色的菜籽已被炒得滚烫,一粒一粒都盛开着金色的小花,像一锅拥挤的眨着眼睛的星星。
二豁子顾不得菜籽烫手,贪婪地抓起一把就往他的豁嘴里塞。小辉也抓,二囚士也抓,美滋滋地咀嚼着。顿时,香喷喷的气息更加浓郁地从二豁子的豁嘴里漏了出来,从小辉和二囚士的齿逢里飘逸出来。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三胖子,一边搓着手,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急切地招呼二豁子:“抓一把给我!抓一把给我!”见二豁子故意不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上一句:“二——豁——子!”
等三胖子也抓上了几把滚烫的菜籽装进兜里,匆匆钻出榨油车间的时候,二豁子、小辉、二囚士他们几个早窜进了隔壁的机修车间里了。
机修车间比榨油车间豁亮多了,电灯的拉线开关就在门边。灯是不能久开的,每人找到一截断了的钢锯条后便慌忙撤退。因为谁也不敢无视门外墙上认识的几个鲜红的大字:车间重地,闲人莫入!
钢锯条是个好东西,上课可以当尺用。不仅能画笔直的线,还可以画细纹的波浪。一浪一浪的画出老师重点提示的词语,画出课本上的数学公式。那漂亮的细纹浪线好象能够帮助记忆,提高成绩似的,至少班上的女生就是这么认为。
二豁子的钢锯条没几天就到了同桌的女生手里。没出息!一点回报也没有。二囚士没那么傻,得抄过十次八次作业后,才装着很不情愿的样子,郑重地交到那个好出风头的女班长手上。小辉的钢锯条啥时候都能变成一把锋利的刻刀,可是因为他喜欢在公物上乱刻乱划,玩不了几天就给老师没收了。只有三胖子的当宝贝似的,一天到晚珍藏着。
碾米车间是油米厂里最脏的地方,而且机器的噪声特别伤耳朵。除了贪婪地张着大嘴的漏斗,几台没心没肺的机器,以及没扫干净的米糠和满屋子的灰尘之外,什么好玩的也没有。所以平时没人愿意光临。这样的时候,小伙伴们更愿意“一不怕苦,二不怕‘臭’”“排除万难”继续向西挺进,“争取更大的胜利”只有翻过了充满猪屎臭的围墙,“占领”小镇的食品站。
四
人人都说“胆小如鼠”,小伙伴们却不以为然。围墙两边的臭水沟里,光天化日之下,经常可以看见灰黑色的老鼠丑陋而猥琐地窜来窜去,有时甚至放肆地从我们光着的脚丫上窜过,吓人一跳。其实,世界上最胆小的要数食品站围栏里的那些猪了。别看它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虎背熊腰的,每次没等我们爬上围墙,就已经吓得嗷嗷乱窜,屁滚尿流了。跳下去时,猪先生们更是一场惊慌。
小伙伴们从来都不正眼看这些普通的猪,只不过有时看着它们乞讨的目光,想想自己家里养尊处优的肥猪也会有这落难的一天,就替它们难受。“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壮了自然免不了一宰,可是人出名了呢?太深奥了!想太深奥的问题总是让人不愉快,好在没人逼着你回答,于是也就没有人再愿意努力地去想。
还是食品站后门边圈养的几头种猪有些特别,一头头都小牛似的。不仅胆子大,圈也干净,也没有令人捂鼻的猪臊味,好象从城里来的一样。它们也是庸懒的、高傲的,每次小伙伴们的到访,只是扇一下肥大的耳朵,挑起眉毛半睁开眼瞅瞅,依然安闲地趴着,不愿意动弹一下身子,顶多偶尔“嗯、嗯”两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小伙伴们常被这些猪先生们的傲慢激怒了,于是找来些砖头瓦片一齐向它们扔去。听到砖瓦落地的响声,这些畜生才艰难地撑起庞大的身躯,竟有滋有味地啃起砖瓦来。“咯吱咯吱”如嚼美味的骨头一般,听得人毛骨悚然。
二囚士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看看三胖子,看看眼前的猪,两眼逡巡,冷不丁地大喊一声:“三胖子!”没等发愣的三胖子回过神来,圈里的猪先生们却惊奇地抬起硕大的猪头来“嗯、嗯”地应着。见此情形,大伙儿会心地夸张地一阵怪笑。
三胖子不舒服了。“二囚士——”一声断喝,惊得圈里的猪们一楞一楞的。话没说完,忽然却又强压下怒火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边玩弄着手里没扔出去的砖头,边朗声念唱起来:“今天早上麻麻亮,走到麻家巷,遇到个王麻子,满脸的葵花闪闪在发光。大的像太阳,小的像月亮,最小的也像星星在歌唱……”
这下连到二囚士受不了了,因为二囚士的奶奶是个麻子,碰巧也姓王。如此准确而生动的“赞美”,二囚士怎么受得了呢?
一块砖头砸过去,就擦着三胖子的头皮飞了,吓得三胖子收敛起丰富的表情,赶紧闭紧了嘴巴。
玩累了的时候,小伙伴们都敢堂堂正正地从食品站的大门出来,因为食品站守门的刘爹就住在本村。其实,老刘是县城下放插队来此工作的,严格地说不能算是本村人。但老刘人好,一脸菩萨像,为人及其厚道,见本村的孩子玩耍从不喝骂。小伙伴们只要遇见老刘都愿意喊一声:“刘爹好!”
刘爹看门兼看管每天收购来的水产品,等县城来的轮船一到,水产品运上了船就没他的事了。夏日,怕鲜活的鱼虾半途臭了,所以常用一些不知哪里运来的巨大的冰块镇着。当小伙伴们围着刘爹的躺椅“刘爹!刘爹!”甜滋滋地叫几声,刘爹总能心领神会,只是半闭着眼笑笑,然后挥挥手。小伙伴们便窃喜着每人拿两块碎冰凌,衔在嘴上,如脱钩的鱼,快活地跃出食品站的大门,游上了空阔的街道。
五
“哼唷,哼唷!”“哼唷,哼唷!”粗重而急促的号子声,从建筑站门口的水码头石阶一阶一阶爬了上来。小伙伴们三步两脚赶到,站定。只见十几个搬运工人涨红了脸,正吃力地抬着一根巨大的樟子松蹒跚而上。既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小伙伴们就在一旁“哼唷,哼唷!”地帮着打号子。一直等巨木被抬上了路道,心里的重担也才卸下。
大锁从不关心这类破事,早在门口的黄沙堆上挖起了陷阱。等大伙儿回过神来加入其中,大锁的陷阱工程已接近尾声。大锁旁若无人地对着陷阱撒下一泡尿后,二豁子、二囚士、三胖子也围着陷阱褪下裤头“一江春水”一番。然后迅速地封顶、加固,躲到一旁等人上钩……
说起建筑站,这是一个令人神往而又伤心的地方。在王老头子没来之前,小伙伴们进出建筑站自由如自家的庭院。
二豁子有本草稿纸,青一色的全是“牡丹”烟壳装订的,上课时也散发出特别的香味。三胖子识相,自己的“丰收”“飞马”“玫瑰”从此再也不敢拿出来显摆了。尽管二豁子的豁嘴一直不肯露一点风声,后来小伙伴们还是揭开了秘密:原来二豁子的“牡丹”就“盛开”在站内那座小办公楼窗户下。
大锁去过几次,不仅拣到过烟壳,还曾意外地拣到过几张半新的复写纸和漂亮的火柴壳。二囚士也拣到过,小辉也拣到过。
但好景不长,王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其实他并不看门,只在后院住着。可恶的是,跟他一起来的那条大黄狗,眼睛绿绿的像条疯狗。听到一点响声便“汪、汪、汪”地狼似的从后院扑出来。
大锁不信邪,决定学着电影《上甘岭》里的志愿军取水那样智取。他就躲在门后,扔一块砖头进去,大黄狗就一阵嚎叫,狂奔出来,却没有发现目标。等大黄狗泱泱地回到后院,大锁再扔。如此三番,大黄狗渐渐失去了兴趣,只偶尔在砖头落地的时候,回应两声,不再死出后院了。大锁以为一切万事大吉了,便斗胆绕到了小办公楼窗下。不料,正在大锁得意收获的时候,大黄狗虎奔似的一路狂吠,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后路……当大锁失魂落魄逃到了学校,才发现自己的屁股已经血肉模糊了……血的教训啊!
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一个人落入陷阱,大伙儿觉得很扫兴。大锁更是不耐烦了,随手向大门内扔去一块石子。忽然,“汪、汪、汪”尖锐刺耳的大黄狗的叫声从后院闪电般地袭来!
“大黄狗来啦!”大锁第一个反应过来,撒开腿就跑。大伙儿吓得来不及掸去身上的黄沙,风一般追着大锁向着学校的方向拼命逃去……
跑上了石桥,心魂方定的小伙伴们才稍稍喘了口气,却发现学校的操场上已空无一人,每个人的心里便滋生着说不出的沮丧。正各自想着心事,大锁忽然神经错乱地大吼一声:“一进牢房,心惊肉跳!”,这一声吼如夏日的雷鸣,共振得大伙儿也神经错乱似的一齐大声吼起来:
“一进牢房,心惊肉跳。
二人睡觉,一颠一倒。
三顿牢饭,不见锅灶。
四面围墙,外设岗哨。
五花大绑,手铐脚镣。
六月天气,没水洗澡。
吃的大麦,养的浮膘。
八个大字,天天对照。
酒肉朋友,一个不到。
实无办法,只好坐牢……”
灰色的童谣,像一只只受惊的灰色的鸽子,在空旷的操场上空久久盘旋、盘旋……
-全文完-
▷ 进入孤山听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