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诗坛(8)
石泉
八、诗坛能叛离“诗的语言”吗
《说文解字》曰:诗,志也;《毛诗·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都沿用了《尚书·舜典》“诗言志”的说法。春秋时,“赋诗言志”大行其道,成为那时的社会风尚,那是为了把思想表达得宛转含蓄而高雅。总之,“诗言志”是几千年的共识了。志,当然含志操、志向、意志并引申为愿望、思想、情感等意义。但“言志”还是不能把“诗”与一般的“文”区别开来。因为,“文”言理、言趣、也言志,言情,而“诗”言志,言情,也言理、言趣。因此,说诗即志,似乎总有点生硬。后人把“分行、押韵”作为“诗”与“文”在形式上的区别。到现代,诗连押韵也不讲究了,就只剩下“分行”了。
清人吴乔以意为“米”、文为“饭”、诗为“酒”的说法,把“诗语”与“文语”的区别比喻得比较贴切。诗语凝炼精致、含义隽永、淳美醉人。在各种文学形式中,诗的语言是最精致也是表达难度最大的语言,把散文写出诗境是美文,把诗写成散文却是臭诗。
从语言角度看,我倒更愿意把“诗”看成是一个形声兼会意字。诗,“寺”“言”也。寺,神祗的处所,引申为神。神顺天意、济苍生。但世上本无神,神在人心,民意是天,众望是神,合乎天意民望而又精粹有意蕴的话,才可以称得上是神言——诗。诗语,是一般人想说而又说不透、说不好或者说不出的话。
诗的语言,讲精粹、讲包孕;讲新奇、也讲平淡;有时,还讲几分“神秘”,但决不是永远也解不开的“神喻”。它留下的“神秘之感”,正是“不经意”地给人留下思索和反刍,以期对吟咏对象以更深层次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一览无余”式的语言达不到的。
诗的语言,总是那么奇妙,它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朝圣般用心灵去感悟、去膜拜。因为,它能在风沙弥漫的浑沌中,让事物本来的风景显影;它能在不断死亡的时间废墟上,用神性的光芒照亮生的感觉;它能让人在横际于永恒黑暗中间的、一道光的缝隙中认读人生的意义;它能在饥渴的精神戈壁中,凿开一口记忆恒久的深井;它能在绝望的荒原野地摇醒昏睡的灵魂;它能让苍白的内心看到希望和力量、正义和血性。诗的语言,是时代的洪钟,是生命的箫鼓,是灵魂的叫喊!它是睿智的,灵动的,它征服人心的力量是强大而不可抗拒的!
百年以来的新诗运动,在语言上做了艰难的探索,应该说取得了成就,但新诗仍然是一个孤独的夜行者,走到今天,甚至又有点“鹿回头”的意思了。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极端:
一、“诗语”的神秘化。这条路在新诗萌芽阶段就已经走过了,其结果,只是作为一个探索过程被记录下来。致力于学习西方、倡导诗体解放的新诗先驱夏曾佑,探索用西学名词、新造名词及孔教、佛教和基督教经典语入诗,把诗弄得生硬艰涩,无从索解,最后连自己都失去兴趣了,鲁迅曾讥讽他的诗是“可恶之至”。五四之后的“诗坛怪杰”李金发,受西方象征派诗人的影响,以浓烈的神秘感,咏唱个人休戚,去创造虚无飘渺的“美的世界”,尽管他在诗美探索上开辟了一条道路,终因难懂而淡出诗坛。当代“朦胧诗”, 后来的过份神秘也不能不说是退潮的一个重要原因。
今日诗坛,风行从“语码”(传统的语言符号)书写,转为“意码”(意象符号)书写,当然也是一种探索。但是,它极容易重蹈“神秘化”的覆辙。“意象”总是带有个人主观认知的色彩,“意象造景”,总是从包含的多种意义中选择某种意义(邻近的或遥远的)作为“构件”,一连串繁复的“意象”,把本无联系的意义刻意连接起来,发生一个新的意义,读者必须在琢磨、猜测中予以组接和复原,才能理解诗意。这实在是一种累极的事,把欣赏弄得这么苦不堪言,想法再好,读者并不领情,更别说流传开来。即使是再好的表现方式,应用不当且无节制,以至成为一种新的“八股”,照样使人生厌。我以为,只有简约而得体地运用“意象”表达方式,才是真正的高手。今日许多诗歌,语言怪妄离奇,甚至作者和编者自身都说不明白,让读者怎么去理解?意思说不明白,等于没说,人们只好弃之不理。这不能不说是滥用“意码”的后果。而把“过失”推给读者,一味地抱怨读者不懂,更是毫无道理。
当今“意码”书写之风甚烈,但成就不敢恭惟。业绩尚未成就,却急于把“语码”书写贬得一钱不值,显得过于浮躁。要知道,所谓的“语码”书写,曾经创造过诗歌的最高成就,至今也无人超越。有人认为,“语码”书写僵化、守旧、低俗。这完全是一种偏见。汉语的组合能力、表现能力和再生能力是十分强大的。一万多汉字(常用汉字五千多),十几万条复词,仅成语就有一万七千多条,就算是全部用传统的本义(所谓的语码)书写,词语的巧妙组合会翻出神妙莫测的变化和新意,认为“语码”书写会不断地重复甚至抄袭,没有根据。音乐只有七个基本音符,却可以无限制地组合创造出美妙动听的乐曲来,并没有哪个作曲家,抱怨或者否定传统的七个基本音符的功能。说传统的“语码”组合、再也创造不出富有新意的“诗的语言”来,能让人信服吗?
“意码”书写是个好东西,它能充实“诗的语言”,使“诗的语言”不断获取新的活力,但要完全彻底地否定和取代传统的表达方式,只能是一厢情愿,至少在当今还不现实。只有拿出大批量公众认同的、成功的顶级作品来,才有资格来谈“否定和取代”的问题。
二、“诗语”的粗俗化。与“神秘化”相反,诗歌语言的“粗俗化”是另一个极端。当今一些“诗歌”,简直“粗俗”得让人忍无可忍!为清洁文字起见,我们这里不屑于对“脏话”、“粗话”入诗作什么评论。我们只对一般的“口语入诗”稍作探讨。
口语入诗,古已有之。特别是仿“乐府”风格的诗,口语入诗大量存在,如刘禹锡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李绅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等等。能入诗的口语,有的是长期流传于民众口头,本身就具有很浓的诗意;有的是民间熟语,被诗人放入特定的语境,立即就生出诗意;有的口语只是一种毛坯,经过诗人的冶炼才生色出彩。口语入诗,能让人觉得特别的自然天成,有如天籁之声。但是,口语入诗是有条件受限制的,并不是什么样的口语都能入诗,强求入诗,必定是语言泡沫,谈不上是“诗的语言”,所谓“鹦鹉能言争比凤,蜘蛛虽巧不如蚕”。如果馅饼好不好吃、冲不冲厕所能直接入诗,那么,天下断然无诗。如果说这是“尝试”,那这种尝试也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当年胡适尝试白话诗,就有“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哈哈笑。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的“诗句”,结果让人大大地讽刺嘲弄了一番,胡适自己也承认这只是一首“打油诗”、“游戏”而已。如果胡适一直这样“游戏”下去,现代诗歌史上就绝对不会有他的名字。
“粗俗化”与追求自然、平淡风格也是毫不搭界的两码事。前人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说:“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指大笑)也。”“自然”要求质朴、不雕饰、不做作,有生气、有天趣;平淡要求语言朴素,富有情味,内容精辟,正如王安石所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我们从当今的诗海里,随意捞出一批“诗”来,就可以发现,仍如欧阳修所说“其语多得于容易”。
“神秘化”和“粗俗化”,都是诗歌创作中的偏执和极端,都是对“诗的语言”的叛离,根本不会有什么出路。哲人说,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人,是不可救药的。而当今诗坛,不仅在正确导向上根本无作为,反而兴风作浪,甚至藏垢纳污,把诗歌作践得惨不忍睹!这究竟是学力问题呢,还是我们十分不情愿相信的文品问题?
(下一篇:《诗坛能坐看“诗人三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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