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叶疯长的时候,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弟弟,也是快三十的汉子,在电话里哭了。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摇摇晃晃地回家。赶到病床边时,母亲眼中已经没什么光彩,话也说不出来了。
父亲抽着他那呛人的旱烟,说,送你娘回家吧。父亲说的家,是那个躲在大山旮旯里的小村子。想起来,也就十几座木板房子,好多年的日晒风吹雨涮,都很苍老的样子。我大学毕业后两年,母亲才带着弟弟离开那里。
这些年来,因为躲避穷困,村子里的人走了不少,有的走得很远。
可父亲总在那儿说,走走好嘛,累了,都会回家的。大概是老的缘故,父亲的话听起来闷闷的,像锤子敲着陈腐的木头。说话的时候,父亲嘴里依旧冒着旱烟浓浓的烟雾。
从县城坐船走大约五十里水路,就到了镇上。说是镇,其实是我对它的习惯叫法。这个地方在前年夏天被一场特大暴雨推着山坡上的泥土和岩石给埋了。事后一些官员说,没钱,重建就不必了,叫全镇人都移民。于是全镇人就都搬到别的地方觅食去了。现在,只剩了三五座有如牛棚样的木板房散在河岸的山坡上,远望去稀疏的几点,活生生就是父亲苍老的脸上的褐斑,抹不掉洗不去,顽固极了。
望着河岸上一些萧索的残迹,我脑中冒出天灾人祸几个字来。接着又想,这世上有许多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好多人都是弄不明白的。
这个镇子是我这辈子最熟悉的地方之一。不单是打记事起就常牵着母亲的衣角往这里跑,我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这里读的,整整有五年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事,有两件我记得最牢。
第一件,是跟母亲去当时公社办的供销社买东西。一般都是买盐啊火柴一类的日用品,极少的时候也买点做衣裳的布。进去的时候,柜台边基本上是空荡荡的没人,只是叫了营业员后,总要等上老半天,营业员的目光里有着我那时弄不懂但本能地产生反感的东西。其实,母亲的穿着说不上破烂,也很干净,人也不土——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的“不土”源于天性的善良,还有她小时候识过的一些汉字。可能是身上腿上都打了些补丁的缘故,我们才会每次都付出长时间等候的代价。我后来想,那时的农民们,大约都要经常付出这种代价的。
第二件事也与供销社有关。供销社有个角落,柜台里摆着些书。最抢眼的是那些连环画,我们那里的人叫小人书或小菩萨书。看书柜的是个老头,戴副黑边的老花镜,人倒很和善。来这柜台的小孩子要看书,看哪本他都肯拿出来。你翻看的时候,他就跟你讲那本书里的故事怎么怎么有趣,最后怂恿你去跟大人要钱来买。我常常被他怂恿得动了心,看看封底上的定价,只要不超过5角的,就去找母亲要钱。每次,母亲都在默然半晌后,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她的手绢包。那手绢上有母亲亲手绣的几枝桃花和柳叶,很好看的。手绢包里,都是些分票和角票,一圆两圆的也有,五圆的就很少见到。
小人书买到手后,我是把它当宝贝的,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小兵张嘎》一类的书,我能从第一页讲到最后一页。我还照着书上画的样子,做过小嘎子的木头手枪。拿着木头手枪和村里的小孩子一起玩打仗游戏,我便是最神气的红军、八路军和解放军,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坏蛋轮不到我去扮。
不看的时候,我把那些小人书一本本整齐地码放在一个木头箱子里。我到镇上读书后,那个箱子就留给了弟弟,弟弟也是读着那些小人书长大的。弟弟读初中后,全家搬离老家,那一箱子宝贝就不知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镇上到老家小村子,得走山路。我和弟弟轮流背着母亲走。
父亲虽然近八十岁了,身子倒还硬朗,走在前面。他一路走,一路抽着他的旱烟。浓浓的烟雾飘起来,就如他心中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随风散进了路边的山林中。
这条路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回。哪里有个弯,哪个山脚有眼泉,哪条小溪边有块光滑的大石,哪块大石边有棵苍老的树,心里都清清楚楚。现在一路走来,脑中的那些地方,尽晃着小时候的我和母亲的影子。
过一条山溪的时候,父亲说,歇歇吧。他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又卷起一支旱烟。望着那支冒浓烟的大喇叭筒,我就想,现在我和弟弟都抽烟,很可能是生下来血液里就有了地道的乡村尼古丁成分。
弟弟把母亲放下,让她背靠一块大石坐着。这时候,母亲眼中突然有了些光彩,轻轻地对弟弟说,幺儿,给我弄点水来喝。弟弟是母亲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从小母亲就叫他“幺儿”的。
弟弟拿矿泉水给母亲,母亲却摇头,手指着溪边的一块大石,说,那里有泉水,你用瓶子给我打点来。
母亲指的那眼泉我是很熟的。水从大石的缝隙中渗出,在人眼中清澈可人,在人的嘴里清凉甜润。小时候跟母亲去镇上,每次来回,都会在这里歇歇脚,喝足那清甜的水。
弟弟犹豫着,拿眼看我。见我点头,才去大石边取了水来,喂给母亲。母亲喝了几口水,脸上竟现出了一丝笑意,说,我们这里的水就是甜啊。这里舒服,你们也累了,就在这里坐坐再走吧。
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望着脚下清冽温软的流水,想着母亲刚才的笑意,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几十年的辛苦都滴落在这水里,几十年的生命都融在这水里了。于是又发了痴想,要是让母亲在老家多住些日子,这里的水能不能为她延续生命,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
过了溪,就得爬坡。坡上是一条长长的石级路。
坡有多高,石级路就有多长。有人数过,石级总共是一千一百一十三级,都用长而结实的条石砌成。数不清的年来月往,看不尽的风刷雨涮,走不停的忙忙碌碌,这些条石,都十分的光滑平整了。
记不清小的时候,有多少次和母亲一起在这条石级路上上下下。村里人说上坡容易下坡难,我印象深刻的却是上坡很累,要是负重的话就更是累得你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睡下来不爬这坡了,不活了都行!
每次我累的时候,就求着母亲歇一会儿。于是母子俩便在路边松树下坐着。那个时候,总想不明白,母亲的力气好像用不完似的,从来就没听她说过一句累的话。
那时毕竟是小孩心性,玩心极重。往往坐了片刻,我就钻到路边林子里摘野果子去了。这山坡林中,春夏秋三季都有桃啊梨啊猕猴桃之类,板栗尤其多。夏末秋初时节,板栗球都暴裂开了,圆鼓鼓的板栗子掉了一地,你只管一路拣去就是。
很多次,我满嘴吃得一塌糊涂,衣袋全都装满了回来,看到母亲靠在松树上睡着了。被我叫醒时,母亲总对我笑笑,说,你看我这人,是老了啵?
算起来,那时候母亲并不老,还不到四十岁。
现在,我背着母亲爬这条石极路,并不感觉累。母亲的身子已干瘦得没有一点水分,轻得像山坡上一竿枯黄的茅草。
以后,我还能背着母亲爬这条路么?
中午时候,我们进了村子。父亲咕哝了一句,到家了。
在小叔家安顿下来,母亲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吃了一小碗稀饭,又和小婶轻声聊了会儿,便躺下睡了。
吃过中午饭,我邀弟弟到村后的山上走走。那里有我家以前的菜地,现在都由小叔家种着。
现在是暮春时节,山上的树木花草都憋了劲赶趟似的长,坡上小沟里淌着哗哗的春水。菜地里一片一片的绿,很旺盛的样子。地边的杂树林里,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还有几只这些年难得一见的野山鸡在咕咕咕地低语。山野的清新拍抚着我的面容。
我的眼中,又尽是母亲在地里弯腰劳作的影子。
在小叔家住了两天,母亲的病竟然好转起来。
弟弟和父亲商量,让母亲在小叔家多住些日子,等大好了再回城里。可我得走了,虽然假期还有三天,但有两天我要在颠簸的车船上度过。弟弟说,他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公司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叫我放心走。
第四天一早,我便辞别村子。临出门时,父亲叭哒着他的旱烟,在浓浓的烟雾后面对我说,走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别念着。
挥别送行的弟弟,转过一个山角,山野间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望着前面雾气笼罩着的路,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2007、5、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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