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夜里总是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已经斑白的头发和蹒跚的身影,醒来的时候将脸久久地埋在枕头里,任凭千万根细针在心底任意穿行。

父亲老了。

发现父亲的苍老是在今年的春节。

我难得回家，尤其是逢年过节。与其说忙倒不如确切的说是为了某种心理上的逃避。只是今年的冬我不顾一切的回来了，只为身体日渐不好的父母双亲。

也许自小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没有享受父爱和母爱的原因，工作后只要一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必定依着母亲身边，我喜欢母亲在我旁边不时的替我掖被角的感觉。

那夜，我如平常在电脑跟前上网，母亲斜靠在床边看报纸陪我，卧室里很安静。夜更深了，蓦地听到父亲那间屋子传来了说话声，起初我以为是我这边亮着灯影响了父亲休息，可能是父亲又在批评我，让我早点歇息。遂一一关掉打开的窗口，准备关电脑的休息，母亲却说话了，母亲让我继续看自己的书，用极其平淡的口吻告诉我父亲是在自言自语，大约快一年了，夜里父亲常常一个人这样说话。

不说还好，母亲原本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的父亲，他，老了。

自言自语于老人而言本身就代表着衰老，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不由的开始慌乱起来，我不能够接受父亲老了的这个事实，我的心不再能够平静。父亲的卧室就在我的对面，仅几步之遥。起身轻轻的打开门，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口，门没有关，黑着灯。父亲还在自言自语的絮叨,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而我，心却似被某种尖锐的利器残忍的刺伤，伤的一无是处,鲜血直流，更疼痛难忍。我紧闭着双眼无力的靠着墙，竭力克制着随时将要冲出眼眶的那股股热浪，良久,我默默地转回自己的卧室，找了个要熬夜看书的理由搪塞母亲，径自去了书房。

只是,那夜我一直倚着窗，望着窗外冰冷的路灯，一宿无眠。

从那夜起，我开始留意起父亲来。大病初愈后的父亲还是不喜欢出门，没事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份报纸屐着拖鞋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要么便独自站在阳台上，出神的看着院子的小孩子们嬉戏玩耍，一站就是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父亲在想些什么。望着父亲微驮的背影和满头的银发,疼一阵阵地刺入骨髓，从那个时候起很久的一段时间里，父亲孤独的背影是我眼窝里藏满泪的唯一理由。

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头发已花白,眼神也有些浑浊的老人竟然就是我的父亲，曾经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的父亲。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我的父亲居然就这样的老了，老的这样的彻底，这样的让我猝不及防，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慢慢下台阶的身影,看到孩子们回家时开心的如孩子般的样子,曾经我眼里象征着坚强的父亲如今竟然成了一位需要我时刻关爱的暮年老人。

我的泪在无人的夜潸然而落。

父亲从年轻时的一身戊装到退休，一辈子工作兢兢业业。在我眼里父亲始终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尤其是对我。在我的记忆里我被父母亲接回身边一起生活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尤其是我眼里异常陌生的父亲。我从来不主动和父亲讲话，更甚至交流，也恐惧父亲对我教育的过分严厉。父亲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性格，后来转业后做刑侦的父亲总是要接触一些反面性的层面，我又是女孩子，惟恐我学坏，对我的管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近乎于无情。记得上高中的时候一个男孩子给我写所谓的情书悄悄放进我书包里，无意间被父亲发现，虽然那位暗恋我的神仙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谁，但为了那封“情书”我是吃尽了皮肉之苦，清晰的记得我的脸上还狠狠的印上了父亲的手掌印，并且严重警告我，如果我做了女孩子不应该做的事情败坏他的门风，他会永远让我滚出家门。至此，我在家里开始变的沉默，和父亲也不再说话。大学的时候长相稍微清秀点的女同学们几乎都在恋爱的时候，而我却冷漠的拒绝着任何一个男孩子，好象恋情是件与我无关的事情，虽然其中也不乏各方面很优秀的男孩。

父亲的警告似一无法更改的戒条烙在我心里，时刻提醒着我的言行,也令我恐惧。

我远离了父亲的心。

我一直认为我后来的不幸和父亲过分严厉的管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我将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总是无奈的叹气，性格宽厚的母亲不知道该怎么缓和我和父亲的僵局。

和父亲的冷漠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前年冬的某天晚上我意外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病危。姐姐带着哭腔告诉我其实父亲已经住了很久的院，父亲怕我担心要求家里对我严格保密，在下病危通知单并且马上转院的时候才通知我见最后一面,姐姐说父亲从那个下午起就一直大口大口的吐血,快人事不醒的时候还喊着我的乳名,原来父亲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

那时候我还在离家不远的另一座城市工作，姐姐的电话让我眩晕，一个人只有紧要时刻才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父亲转院抢救，我也急忙打车往那家医院赶。我先提前赶到到了医院门口，焦虑的等待那辆关系着我父亲生死的救护车的到来。

那个场景我永生不能忘记。救护车在我到了不久后也赶到了医院门口，场面有些混乱，一群医生和护士守在车旁接我的父亲，父亲被人用担架抬下车的一霎那，我几乎晕厥，我的父亲，那曾经为了工作鞠躬尽瘁的人，此刻却容颜苍老，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的躺在担架上。我不顾一切的拨开围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和亲戚，冲到担架旁，俯下身一遍一遍地低声轻唤着父亲，声声欲碎。父亲微闭着眼,听到我的声音,父亲缓慢的睁开了疲惫的眼睛,看到我，父亲黯淡的眼神瞬间有了丝光亮，努力的向我伸出手，我连忙握住了父亲已经干瘦的那只手。父亲已经不能讲话，嘴教却不停的蠕动着似要有话对我讲，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犹如万箭穿心,我努力的将泪强行咽到了心底，含笑示意他不要讲话，或许父亲也预料到自己可能不行了，于是固执的很费力的对我讲出了他心里一直想要讲的话，父亲说，如果你不幸福，我死不瞑目。

父亲说话的时候我清晰的看到了他口腔里还没有干涸的血。。。

我轻轻咬了咬唇,依旧克制的没有让泪淌落下来，取出手帕轻柔的拭去父亲嘴角边的血迹，疼惜地在父亲耳边低语：你没事的，一会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你出来，我接你回家。

那是自高中以来我对父亲最亲昵的态度，父亲轻微的点了点头，如获重释的重新闭上了眼。

我护送担架一起到了手术室门口，我看不到周围的人，亦听不到周围嘈杂的声音，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的心只有父亲的生命，我的心在祈求上天能够让父亲转危为安，我只知道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父亲的平安。

在父亲被推进手术室的一刹那，我逃到无人的角落里,捂住了脸,泪也在瞬间狂奔横流。

亲情将父亲最终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只是父亲，我的父亲从那以后就真的老了。

本文已被编辑[心灵苦渡]于2007-5-29 6:57:52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