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叶世斌《倾听与言说》
时下,提起诗歌,尤其是先锋诗歌与先锋精神,似乎是一种反讽。周围许多人已经放弃思想与诗歌,甚至于不屑与诗歌为伍。在许多同情者眼中,诗人以及诗人所从事的诗歌创作,一如堂吉诃德式地悲怆。然而,这不能阻挡我对诗歌的阅读。当我念完手中这本诗集《倾听与言说》,我重新感受到:诗歌与思想原来是那么地美好。
《倾听与言说》诗集是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中青年作家丛书之一,作者是我的同乡师辈叶世斌。无论是面对悲苦的现实,还是生命的本质,从事诗歌写作,一定需要莫大的勇气,这是一种面对真实的勇气。正如他在《偶然的时刻》中所写道:“这是一个偶然的时刻。仿佛/一堵颓废的墙被流星击穿,到达/自己的全部历史和根底/到达事物潜在深刻的/意境,哑口无言/这种时候,我弄清自己是一个/独坐长夜的诗人,苍凉的诗人/泪水使我懂事/语言使我痛苦”。在诗歌的导引下,诗人只要写作就必须面对苦难,只要思想就必须直面真实。从叙述层面上,“偶然”是一个巨人的时间隐喻,其实生命何尝不是无数个偶然构成的呢?体验偶然的生命真实,这是成为诗人的基本特质,而真正的诗人是在面对真实后所体现出来的勇气和智慧。能够面对痛苦并承担痛苦,惟有诗人,这也是诗人们先验的宿命。
活在别处,不是每个人所能感受得到的。环顾四周,我们无时无刻不是活在既定的必然中,这就是命运悲剧性的源头。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刺槐树》,便用刺槐树作隐喻:“在一群青草,燕子和母鹿之间/你以胆怯的温柔围歼我/绒绒的气息弥漫——我与从不同,与生俱来/生活,爱情和牙齿/一步步挫伤我/我已经如此尖锐,肯定和无可逆转/如飞檐翘角,高扬在/故事之外,我深深伤害了你/无声地呼吸你的泪水/给你以手臂,我会/触痛你的伤口,给你以心灵/它受伤于自己的光芒,在深处/血光扎眼……”撩开生活的假面,以精细的触角去聆听、去感受,从生活的每一个领地,去感受生命的本质,这是世斌先生的过人之处。清新诚挚的叙述,竭尽诚恳的语调,使文本的语言呈现可靠性。在语境的观照下,横向的语言组织构成精密的内敛结构,生活、我、他者其实都在构成伤害与被伤害的循环锁链。
对生活的呈现和批判,并依靠诗歌努力接近生活的本质,是先锋诗歌的生命,也是先锋诗歌的美学基本原则。正如阿而别雷斯曾经说,先锋诗歌是一种“比较严厉的、比较激烈的,比较能深入痛苦的世界,对自身和人的力量不太信任的一种美学”。在《倾听与言说》这本诗集中,世斌先生始终努力从“我”与世界各个可感的层面,去深入这个令思想者痛楚的世界。《天然的恩怨》是整个诗集中篇幅最长的一首诗,写“我”的表姐、情人、前妻、妻子、母亲和女儿。有关这一些世俗称谓的女人,我们又知道多少?为什么我们注定与他们有缘?在我们的相关中又为什么充满变数,恩恩怨怨,一生一世。“于是我明白:生活是一种天然的/恩怨,这始终是爱的依据和难题。……我深知天意难违。当我带着/植物的残忍来到你的草地/生长,纠缠和掠夺你/你如何源源不断地/兴奋地呈现自己。……我站在这里,在黄昏深处/像一堵被时间毁坏和保存的墙/雄壮,深刻而残破地倾听你/守候你……”“我”——“女人”;“植物”——“草地”;“墙”——“黄昏”这三组二元对立,在文本的物质特性中,构成一系列的转喻,形成极具张力的语言场。在这个语言场中,“时间”这一外在的力量,成为征服一切的必然因素。没有谁不在时间的向度中生存,没有谁能够摆脱命运悲苦的纠缠。爱与被爱,纠缠和掠夺,呈现与遮蔽,与我们的生命如影随形。
记得先锋诗歌的扛鼎人物杨炼这样讲:“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径,面对黑暗,直到黑暗不再有秘密”(杨炼《颂歌》)。发现黑暗,需要智慧;面对黑暗,同样需要智慧。黑暗永远存在并充满秘密,但是黑暗永远不是退却的理由。这是一个诗人面对黑暗、面对苦难的抉择。诗人也许是生长于富庶的中原的缘故,《倾听与言说》的言说方式纯净而有节制,很有江南山明水秀的特质。但是优雅的叙述,无法掩盖他对生命的追问,倒是显示他面对苦难的勇气和从容。在此,他预言了生命的出路。《这是在午夜》:“这是一场争夺死亡的战斗/火焰呈现地狱的本质/这是在午夜,在我们熄灭/之前,闪电闪过我们的弱点/击中我们,在我们周身/穿插伤痕和花朵/”。《地铁》:“在地铁神秘的出口,一只/地鼠从阳光下升起/变的底气十足”。历经痛苦的考验,倒使我们鄙视死亡。经过与死亡的争夺,也许会被死亡战胜,但是,不经过与死亡的较量,则永远没有救赎的希望。在死亡中孕育鲜花和生机,生命才愈发美丽,珍贵——只有经历艰难的生命体验和理性的沉思,才会感受到诗人那份生命的荣光。
市场远离了诗歌,人们远离了诗歌精神。在物欲横流的俗世,放弃烛照的人类精神家园,诗人还能够做一些什么呢?忙忙碌碌的人们呵,不能没有梦!
——发表于《厦门日报》2000年3月
(作者简介:周迎春,男。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高级记者,编审,诗歌评论家。)
-全文完-
▷ 进入叶世斌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