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打开后并没有预想中的情节,他只是很平淡地看着我,仿佛我刚从这扇门里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一般。四目相对时,我曾想从他的眼神里捕捉点诧异之类的表情,可是五秒钟后我自动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我自嘲地笑笑,刚想为这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他却突然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会老?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终于让我跌回现实。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后又恶狠狠地回答:才不过两年没见,不会老得那么快!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后稍稍侧开身子,算是邀请我进屋。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有点不习惯。两年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长驱直入。我总是会在某个他意想不到的时间里占据他的房子,然后在里面翻箱倒柜,直到他房子里的各种物件变成我顺眼的格局后才离开,我习惯了打开大门后一屋的冷寂或者他开门后懒散地转身就走的背影。而现在他的这种礼貌已经暗示了某种变化,尽管这种变化早已在两年前发生,但这么真实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第一次,这让我不得不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适应过来。
跟着他来到客厅中央,他回转身来盯着我,并不请我入座。这时正值初夏的傍晚,窗外有那些生机勃勃的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们纯净的笑声,那些笑声若有若无地夹杂着略带花香的空气,透过绿色的树影筛进来,滴落在我们沉默的间隙里,似乎想营造一个静谥而安详的梦。
说实话我并不想从他的注视里找出什么诸如深情或者沉湎往事之类的神情来。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分隔在两个城市里,我会在另一个城市的傍晚铺开白色的信笺,给他叙述一段段想象中的爱情,之所以说想象的爱情是因为这些爱情并不曾发生,它往往只是某个邂逅或者某种心情变化的情节化。我很虔诚地叙述着这些美丽的情节,然后将它们折叠成各种美丽的形状投送给他,在我当时的意识中,他与我分享着这些美丽而虚无的东西,是他天经地义的责任。
他的回信也会及时地邮递到我手中。对于我各种各样纷乱的情感故事他不置一词。他轻而易举地绕开我设置的种种暗礁,为我重新铺开另一层美丽的意境。这种互不相交的通信方式贯穿着我的整个大学生活,直到我毕业回到同一个城市后才告中断。
阳光在他平静的注视中一寸寸地矮了下去,屋子里渐渐映上点迷蒙的黄昏意味。我转过头,重新审视这间我两年来再不也不曾涉足过的屋子。
很简单的三室一厅,很简单的几样家俱,一切跟从前一样,就连那种凌乱也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书柜里的书还是横七竖八象个被弃的怨妇,书桌上照例一层厚厚的灰。灰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互不相干地挤在一起,让人怀疑这张桌子到底还有没有书桌的功用。客厅的一张小方桌上,还是一盘散乱的残局,两个胡乱放着黑白棋子的罐子旁边,照例是一只没有烟头的烟灰缸,那些本该在这里安家的烟头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洋洋得意的窃笑。
太干净了不象个男人嘛。他的笑有些勉强。
我横了他一眼。说实话他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脸上常带着令某些女孩子着迷的迷茫神气。时间在他的脸上并未留下什么大的痕迹,这个发现让我想起了刚才进门他说的那句话。
真的,你为什么不老?怎么着也该长几条皱纹的。
他的第二次问话在我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及时的响起,这让我的心轻轻地刺了一下。刚准备开口,一股轻微的怪味突然直冲两鼻。这种熟悉的气味和着轻柔的夏风悄无声息的掩过来,一寸寸地牵起了所有沉默的神经。
不用找我就知道这是他枕头上留着的头油气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会在我的假期里拎着一大包床单被褥枕头套之类的东西到我家登堂入室,其余时间他则任由那些布料在他的汗水与皮屑里慢慢变色发黄泛黑。直到有一天,老妈抖着一块早已失去本来面目的床单对我大叫:这实在是洗不出来,小伙子该换勤一点的。
老妈的这句惊呼终于稍稍唤醒我一直以来懵懂的意识,在商场里一阵狂扫之后,我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床单被套昂首而行,临付款时却突然被一块窗帘牢牢地吸引了视线。
那时候我正受着那个叫琼瑶的女作家的盅惑。我几乎翻遍了她笔下所有的美丽而并不曾存在的故事,就象我那一段段美丽而并不曾发生的爱情一样。具体的事物早已成了个不重要的背景,心动才是唯一的理由。那些活泼的,忧郁的,温柔的,刁钻的小女人张扬着她们肆无忌惮的青春,正在这个女作家的笔下,浪漫而神秘的紫色,几乎成了所有少女们永远的心结。
所以这块窗帘如此地吸引着我。那些开在白色底调上成簇成簇的紫罗兰神秘地诉说着一个个令人总想探知的秘密,那一片片心形的花瓣,如果挂在夏夜的风里,它们会不会象真的紫罗兰一样,散逸出令人心醉的香气?
听说你快要结婚了,所以我来看看。我自己找了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坐下,当然坐下之前没忘了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茶的白雾沿杯口氤氲腾起,一股青涩也随着白雾飘荡,这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的模糊。
他不理我。我越过他的头顶看到那块紫罗兰的窗帘还挂在卧室的窗上,上面那些美丽的花儿早已颓败成一窗空洞的浅蓝。
这个世上,我才是唯一真正了解你的人。
他的声音在我的手拧开门把手的时候终于响起,把手是那种仿制的红木式样,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却触手冰凉。
快十年了,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我没有回头:我早长大了,并且已经快老了。
很久以后,有个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喜欢紫色?我郑重其事的回答:我没有喜欢紫色,只要是美丽的颜色,我都喜欢。
回到家翻检衣橱时,看着满柜深深浅浅的各种各样紫色的衣服,我突然明白朋友为什么这样问我,同时也明白:原来紫色于我,并不是喜欢,而是适合。
两滴晶莹的泪,终于滚落尘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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