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一种

翠竹，是你吗,我是琴弦。

你的声音仿佛从20多年前离别的那一刻传来，熟悉到陌生的程度。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却无法听见我，岁月雪亮的利刃刺伤了我的眼，我有一种近在咫尺无缘相见的孤独。

我给你放音乐。……花祭、泉水叮咚、北方的狼、妹妹找哥泪花流、青春啊青春、军港之夜、妈妈留给我一首歌、乡恋……很真切,有一种绵软而炽热的韵味,好象回到了当年。是吗？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这还得从母校说起。还记得么？在故乡的田园上，母校是一个很醒目的所在。阡陌间的小路从一个个散落在田野深处的村口出发，不约而同地向这里延伸，最后在校门前交汇，挽成一个沉甸甸的希冀。可不是？在故乡，母校是名副其实的圣殿，扯动着无数人家望子成龙的期盼，凝聚着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目光。如果是植物，母校就是人世间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果是亮光，母校就是人世间最光彩夺目的火炬！除过星期天的每一个晨昏，每一条从村子通向学校的小路上都会有最美的风景。孩子们快乐的笑声回荡山川间，让阡陌深处的村落熠熠生辉。

校园四周全是高高的夯土围墙，只留一个面东的大铁门供师生出入。几十间高高低低的校舍、宽阔的操场，青砖青瓦的苏式教学楼，整齐有致地掩映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之间。这一切，让我们的母校在质朴而温馨的空气中更加迷人和美丽。

教学楼南面第一排从西往东数第一个教室就是我们班。教室西面离西围墙还有一段距离，学校西南拐角就是厕所。于是这一带空地便成了同学们课间玩闹的主要场所。那时候我们个个十二三岁的样子，很野，身上穿着哥哥姐姐们淘汰的旧衣服，样式也大同小异，不合体的居多，颜色也多以蓝色、绿色和灰色为主。的确凉布料属于夏季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能穿的起的。绿军帽的普及率最高，家里有在部队当兵的当然最牛，头上戴地是真军帽。大多数孩子的军帽都是从镇上的供销社买的，绿得没有底气，底色偏黑，有些蔫里吧唧。好在戴军帽的最后一道程序却很一致，都必须在帽子侧沿别上一排整整齐齐的曲别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足以显示男孩子的风度。到了秋冬季节，时髦一点的孩子会在宽大的外衣下套上秋衣秋裤，最能显潇洒的要算深红色的了，打扮的既定模式是，必须让领口和袖口亮出一截，这样你就很有势!我当时最喜欢穿的，莫过于家人给我做的灰色中山装了，还有一件深红色的秋衣。上学前也喜欢对着镜子往脸上抹雪花膏，瘦削的国字脸总是很严肃的挺着，很像一个假模假样的革命者，在幻想的红色画面中一次又一次挥着手臂呼着口号壮怀激烈地慷慨就义。当时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你啦我拽，推推搡搡、大呼小叫，要不就是几个人在一起单腿“斗机”，膀大腰圆的高个子强娃最厉害，经常将我们顶得人仰马翻。做这些游戏我吃亏的时候多些，代价最大的一次要算用肘撞碎了教室窗玻璃，不仅被罚站，而且还逼得家人买了块玻璃来学校装上。再就是下晚自习后从厕所翻出围墙去附近村子看电影了，那情形好是让人心驰神往，一群人熙熙攘攘、从庄稼地插斜走小路，勾肩搭背挤在人堆里，边看边聊，月色下树荫中，银幕架设在路边对称的两颗树之间，道路周围能站人的地方都是剧场，很爽。在这种影院看过次数最多的电影要算《苦菜花》了，最喜欢留齐耳短发的娟子，腰扎牛皮带，别着盒子枪，遇到紧急情况一侧头，手一挥，多么飒爽，多么摄人魂魄！

那时候看过长篇小说的少之又少，咱班的兔眼大头就因为看过《烈火金刚》又能神侃其中的片段而让我们哥几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为多听几段故事，晚上都喜欢挨着他的床铺睡，全然忘了对他那双血红的兔子眼的恐惧。我家里书多，已经囫囵吞枣地看完了《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红岩》、《在一个夏令营里》，甚至还有《红楼梦》的第一部，心里虽然很骄傲，无奈别人更感兴趣的是激烈悲壮的英雄故事，我涉猎的题材一方面因为文学性太强，讲的时候常常张冠李戴；另一方面喜欢自顾自乐，不讲究技巧，常常是自己乐的东倒西歪别人听的味同嚼醋，很快便偃旗息鼓了。但谁知道，这些书却很闹心，让人春心荡漾，诱惑我这个要强的家伙无视激烈而繁重的学习甘愿屈从于日益茂盛的青春冲动！一个口口声声要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勇士，不知何时起竟开始喜欢女孩子甚至偷偷幻想要和人家睡在一起。我这个多情的狗尾巴花便在一个只允许知道学习不允许知能爱情的地方不合时宜地盛开了。

你就是我关注的第一个女孩子。现在回忆起来，咱班的其余女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只记得你坐在教室靠右手第一排，身穿一件白底橙色树叶图案的上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紫红色的纱巾。方方的脸盘、修长的眼睛、明亮的眸子、洁白的牙齿很恰当地凸显出你的秀美。乌黑的头发很严谨的从中间分开梳理，在脑后扎成两个短小的麻花辫。没有刘海，宽阔的额头就很自然全部亮在外面了，洁净而红润的面颊很吸引男孩子的眼球，课堂上走神的时候，绝大多数是因为想着你的缘故。即使多年以后的今天，你的样子仍像当年那样清晰可触，平和的唇红红的，让人想起殷红的樱桃。羞涩而故作沉静的神情让人心里很是发痒。你简直就是一个梳着小辫的观音。只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你性格内敛所致，一方面则由于你的长相和气质让人肃然起敬的成份多一些。你一向不太言语，记得我们同学一年多，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句。那是一个大雪初晴的下午，没有课，教室门锁着，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看书。这时你来取书包，从窗口伸头进来，哎，你能不能帮我递一下书包？你叫谁？我可不叫哎。你歪着头笑了，对不起，请您将我的书包递给我好不好？我转头看着你，竟一下子不知所措。完了完了，你那么美，让我心醉，我确定，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你。

母校的教学风格很严密，老师们大都视同我们为己出，大有恨不得我们人人都效仿古人头悬梁追刺骨去！那年高中文科补习班高考时有20个学生进了大学门，创造了奇迹，将省城的一些干部子弟也吸引来了，此种大好形势，逼得同学们没有了退路，盲目跟风，学习普遍刻苦得厉害。听说邻班的黑皮同学竟然背会了汉语词典，正在尝试着通背英汉词典，真真了不得。一次路遇黑皮，面色发青眼窝深陷，活脱脱一个类人猿也。不禁惊呼万岁，多亏我不是词典，不要非让他生吞活剥不可。

投掷粉笔头是老师们惩罚我们上课打盹的主要功夫，倔头地理老师和罗锅物理老师堪称大师级水准，他俩的普遍特点都是平头老汉，课讲得生动，动起手来决不含糊。罗锅物理眼睛不好，老是睁一只闭一只，但一看就是狙击手出身，随时都能进入实战状态，瞄准的你得要害。夏天最炎热的午后课堂，每当你开始迷糊，头脑东摇西晃渐入佳境，就要进入梦乡的一霎那，一块粉笔头便如高速旋转着的核弹头，唰地一声向你袭来，膨！脑门正中央一个紫痕，绝对十环。你就瞧好吧，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头疼却一定会延续到下一节课结束！最令我心疼地是，地理老师有一次还用粉笔惩罚了你那美丽的头，不是投掷，而是狠狠的在你一丝不苟的头顶蹲了三下，真可恶啊！连一点招呼都不打，一点面子也不给，让我好不伤心。紧接着自己也立即强打精神，免遭如此毒害，乖乖将老师讲的课学好。下课后看着爬在桌上摸眼泪的你，真想捕上去替你揉揉。你保证对这件事情忘的一干二净，但我却记着，成了我心中难忘的伤痕。

……母校的话题，竟然扯到了感情上面，听起来挺俗的，让人觉到又在拿爱情说事，是要走别人说淫陈色的老路子。那么我要说，你错了！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都以学习为第一都等大事来看，所以我们才失之交臂了20多年。如今我们都已经是为人父母的人了，昔日的容颜只能永存于记忆深处，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们彼此在不曾回眸的情况下，在各自的生存环境里苦苦的抗争与努力着。你已下岗10年，我也几经波折让自己的工作有了新的起色。你纤细的身躯和柔弱的样子并没有让你在多愁善感的迷雾中失去勇气，而是挺着单薄的身子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和强大，往小里说，你是个体老板，往大里说，你是新时期的私营业主。但奇怪地是，随着你的突然出现，我才发现，这些年你一刻也没有在我的心灵深处消失过！我对你的那份情，说高可以过天，说深足以填海！

操场北面靠近围墙的破烂的平房就是我们的宿舍，里面只在中间一米宽的区域留出过道供就宿的同学走动，两边却严严实实得摆放着两层架子床，里面很潮，弥漫着一种浓浓得馊味，不时有一只只老鼠肆无忌惮地散步其间。挂在床头的馒头也经常成为它们的美餐，墙角下铺的小毛的左耳有一次还让老鼠咬出了血。时间久了，大家认命了，与老鼠和平共处，提前营造了和谐氛围。到了冬天，宿舍里味道轻一些，但却冷得要死，窗户上玻璃早就没了，有人在上面钉了一层塑料纸，无奈依旧弱不禁风，刺骨的夜风吹来，照样有刀子一样的风刮在脸上。每天晚上睡觉，都是现脱掉棉衣，暖一阵子被窝，然后再一层一层脱。然后在嘘稀声中慢慢入睡。至今想起来，那些寒夜，我大都会在思念你的美梦中醒来，多了几分缠绵和惆怅。梦中的你对我是那样好，我们竟然是同桌，学习上互相帮助，还可以很随意的拉你的手和你一起散步。最多的梦境是，你和我同读一本书，同吃一个夹着咸菜的馒头，相互给对方喂玉米面饸饹。我们相互凝视，你歪着头，一条辫子蹭在书上，浅浅的笑着，明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我。最销魂地一次是，我们竟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要亲你，你却扭过头躲避，好像要离我而去，当时我抱住你哭着说着当时电视剧上最时髦地情话，后来我在梦中哭醒……但是，我的姑娘，你那里知道，你就这样折磨着我，让我几多欢喜几多忧。后来看电视剧《年轮》，你的形象有出现了，我又一次受折磨，虽然那时我已经结婚，在山区工作。你可曾看过这部电视剧，里面的歌词很对心事，会刺激你永远记住那些寒冷的日子，记住一个少年暗恋你的故事。

——梦中冷却的故事真的真的无法忘记/雪花飘飞的村庄模糊又清晰/感谢那个岁月让我认识了你/从此爱就迷失在那片那片白桦林里/你的温柔曾贴近我的胸膛/你的笑容曾鼓起我生存的勇气/就在那个时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拉着，拉着你的手才能够走出冬季。

——千头万绪的往事不知不知从哪讲起/雪花飘飞的村庄模糊又清晰/浪迹天涯海角不忘的只有你/记忆的那片白桦林/永远永远抹不去/秋的落叶飘落的虽然沉重/岁月轮回我再一次忘情去寻觅/因为很久以后/我还在感受着自己/放开放开你的手/才发现故土难离……

咳，回忆这个东西真怪，怎么越说越酸了，把自己弄得像个痴情的怡红公子，甚至让你忘了我其实也是一个很有成就感的男人，进而沦落成一个花痴。我想告诉你的是，既然当今社会发泄的地方多得让人倒胃口，随便花些钱就可以找乐子，我还有必要对一个和我同岁而且早已青春不在的妇人这么在乎呢？我还是想继续说下去，主要想让你明白，告知暗恋你的秘密就是引发我找回青春记忆，重新审视这份爱的价值。生命当中，爱究竟存不存在呢？现在的你，是生活在爱的世界还是生活在责任的负重感当中？支撑你们这么多年相儒以沫同甘共苦的究竟是爱的力量还是家庭角色所赋予的角色感？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还会在整天繁忙炒股不要命地赚钱的奔劳中偶尔停下脚步，看看新开的花朵和初升的明月？你有没有产生过突然停下手头的活，去约年少的好友一起看看母校看看原来的恩师与故交？其实，这些就是爱的情愫，爱情的力量就此找到起点，让你变得丰盈和美好。你说是吗？

因为你的出现，突然复活了陈年往事。对青春的记忆来说，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第二年的秋天，你竟然彻底的从我的记忆消失了，连一声道别的话也不曾说过，更别说和你亲密地拉拉手了。青春就是这么残酷，我所爱的人要离我远去，我都要伤心欲绝了，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得知你要转学离开我，上课的时候我心乱乱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化学老师看，烫发头老师让我看的发毛，以为自己脸上有粉笔屑，这让虽满面皱纹但仍喜欢化妆的她刻意地用衣角擦了几次呢。你还是那个样子，依旧沉静的听讲，依旧慢条斯理的时不时捋一捋跑到前额的头发，刚才竟然又不自觉地咬起了手里地钢笔，很入迷地样子。亲爱的姑娘，你真的是木头做的心，竟然感觉不到我火辣辣的目光？你真的不想让我打扰你的记忆，我们毫无关系地陌路一辈子？罢罢罢，我有啥办法，只能听任你离去的脚步成为绝响。我好后悔，怎么就没有给你写个纸条，说出我的心里话？现在有什么用，反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不仅摇摇头，闭上双眼，让紊乱的心事收回到眼下的化学课中。老师在讲水的电解，放在桌面上酒精灯天蓝色的火焰无情的燃烧着球形杯子里的水，插在水里的电极迅速产生作用，很快，水在外围器械的作用下被肢解焚烧，像涅槃的凤凰，最终化成了h2和o2，这难道正像我们，从此要天各一方，永不相知？人生最大的痛苦不在于你失去恋人，而在你白恋人家了。原来一直以来你一直被自己的美梦陶醉，到头了你拥抱的，只能是一种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空想。我自嘲，看来我也应和欧洲那几个空想社会主义家享受一样的待遇，整天围绕着自己的梦想进行修改，然后被自己编织的美梦欺骗直至老眼昏花。下课了，你也该走了，我的目光随着你的手开始抚摸你的身影。你收拾着桌上的文具，装进书包了，起身侧头看看桌斗里是否有东西拉下。走到门口，你回过头，与我的目光重逢，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亲爱的人，你可是要和我告别，你可是要用你的眸子，告诉我你已经发现这个秘密？我不自然的捋了捋横陈在前额的乱发，嘴角轻轻翘起，刚要迎接你的对视，你的目光却飘走了，直觉告诉我，你不知道，仍然蒙在鼓里啊！

随着你的消失，母校在我的记忆里也很快模糊起来。不久我也转学走了。有一点我确凿知道，我走了时候选择在一个傍晚，骑着爸爸单位里的自行车，和几个好哥们挥挥手，飞快地跃上自行车，沿着弯曲盘旋的小路，走过小河上的独木桥，向着远方，走了。在我离去的时刻，脑际间却是你离去的背影。明晃晃的阳光下，你和你的父母一起缓缓朝校门走去，你爸推着自行车，车后架上有你放学习用具的一只木箱子，你和你妈妈并肩，你正走在父母的中间，转过教室墙拐角，缓缓走出我的视线。渐渐演变成一幅关于母校和初恋的图画，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怎么，你竟然流泪了？不要这样。遇见你太激动了，竟让我从母校的话题，说到了我的暗恋，真不应该的，不妥之处，还请原谅。不是不是，要说对不起的是我。当时你怎么不告诉我，让我现在才知道？说真的，我很感动甚至感激你对我的那份真情。这么多年了，整天忙忙碌碌地活着，下海就是为了挣钱糊口，确实不曾知道，我曾经在你心里那么美丽地活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那么美！你的话让我的思绪也飘飞在往事的追忆中，孩子们确实比咱们那会幸福到天上了，可他们哪里能够体会到咱们不平凡的青春岁月？如果能够让时光倒流，我一定还会选择过去清贫而充实的生活。我保证，在下一个轮回中，一定做你心仪的新娘。

谢谢你的话，就为这，我永远会铭记今晚。实际上在每个男人的心灵深处都有自己最可宝贵的初恋，暗恋却可能是这一切恋情的启蒙。作为对自己青春萌动岁月的一种追忆。叙述这段故事的时候竟然是那样让我心痛。在发给你的感怀诗里，我用了这样的句子：记忆的尘埃早已封存，那把多年未用的油纸伞你还要吗？——当时你给我你的笑脸/让我心跳一辈子/我的目光融进了你的背影/岁月老去我已不能爱/转过身后/往事忽然清晰。

请永远铭记，不管你是否老去，是否青丝霜染美丽不再，时光那头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依旧沉浸在昨日的梦乡不愿醒来……·

草于5月25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