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义民拿着写好的门联早早地回家去了,罗靖妈叫罗靖把自家的门联写一写,跟罗家富准备年夜饭去了。
罗菲说,这门联还要自己写啦,买几副不就得了。罗靖妈问罗菲:“今年你们家怎么没有把门联送过来写呀?是不是你写好了?”罗菲答道:“门联前几天就买好了,爸说每年麻烦您何老师,很不好意思地,又不想看到女儿的几个歪字挂在了门上,就买了几副现成的。”罗靖妈“哦”了一声,忙自己的去了。
罗英和罗菲两个人帮着罗靖裁剪红纸,罗靖一时找对联书不着,罗菲在一旁“嗨”了一声:“现成的对联书就在你身边,你居然找不着。”罗靖忙左右环顾,摸着后脑勺问在哪,罗菲笑着一拍罗英的肩:“在这!”罗靖“嗬嗬”一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岂知舍妹是才女,惭愧,惭愧。”罗英脸一红:“小菲姐抬举妹妹了,人家是高等才女,偏偏推出小妹来戏弄一番。”罗靖一笑道:“我们大家也就别谦虚了,这样吧,我们三个人一人一句,一个出题,一个应对,一个横批。”罗菲拍手赞成,罗英却是一脸害羞地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罗靖清了清嗓音,一仰头,随口来了一句:“秋去冬来又一春。”罗菲背手抬头思忖了起来,罗英在一旁轻哼道:“斗转星移还四季。”罗菲一惊,拍手称绝,罗靖一推她的肩:“横批?”罗菲笑道:“恭贺新年。”罗靖和罗英笑了,骂她投机取巧。
写下之后,罗靖让罗菲出上联,罗菲想了一下说:“山明水秀待春归。”罗靖低下头来,自语道:“你们这都山啊水的,春啊秋的,给你们说尽了,我拿什么对呀?”正想着怎样去对罗菲的上联,罗英又轻声说了起来:“树绿草红送冬去。”罗靖和罗菲同时惊叫道:“英子才思敏捷,反应可是真快啊。”罗英红着脸谦虚着:“没有没有,还不是平时看对子看得多了,随口就报了出来。这大概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能诌吧?”罗靖不禁又称赞了妹妹几句,罗菲也略带着欣幕的神情看着罗英说:“英子可比我们那时候的人幸福多了,不象我们那时候除了学习的课本,其他的书想看都没有。”罗靖叹了一口气:“书山里,我们只认准了一条路往上爬,结果大多变成了低能的书呆子。”
罗英一旁劝道:“就像过年,不能拿你们的时代跟我们的时代相比了,就别只顾着叹气了,赶快写对联吧。”罗菲反应过来地向罗靖要横批,罗靖羞然一顿,想了一下:“我取你们上下联的字吧,就是红绿生明秀了。”罗菲“嘿嘿”一笑:“你也投机取巧了吧,对联是避免重复字的,这个不算。”罗靖挠了挠头:“我也没办法呀,放着两位才女在身边,我不敢放肆呀。”罗英又笑着劝道:“横批不讲究,就算了吧。”罗菲坚决地不答应着:“不行!”罗靖无可奈何地想了一下,出了个横批:“天地皆美色。”
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五个门九副对联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本来五个门是十副对联的,因为罗英的房间和父母的房间是由一个大房间用木板隔成,罗靖妈交待那隔墙的房门只贴门边,门堂上挂幅画就行了,所以就写了四个门堂五个门边。写完后他们又忙着张贴,贴完后嬉笑着洗着红黑的手,相互打闹了一会儿。
罗菲离开后,罗靖妈沉着脸训斥着罗靖:“人家小菲是大学生,你怎么好让人家弄得两手黑黑地。”罗靖脸红着不肯说话,罗靖妈叹了叹:“大过年的,我也要说说一点丧气的话,你跟小菲是两个境界的人,你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顾忌地呆在一起了。人家小菲这才走上腾飞的路,你可千万不能在她的生活中添上一点烦恼,你不能拖累了人家小菲啊。你得摆正你自己的位置,有些东西你是攀不上的。”
罗靖低着头默不作声,两只手使劲地绞搓着,不肯答妈妈一句腔。罗靖妈又叹了一口气,言语沉重地劝说着:“我知道你是个不小的人了,应该要承担些生活的重担了。你好好地想一想,你是社会上求生的人,而小菲是学堂里求学的学子,你们这样在一起,会给小菲带来许多消极的影响你懂不懂?这对人家小菲是多么的不公平啊。”说着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一下,又神情哀怜地看着罗靖,“我不反对你抱着三十而立的观念,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人,不应该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我们身边有这么多的亲戚朋友,我们必须得跟他们一起走过我们的人生路,我们帮助了他们,同样他们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也会来帮助我们的。小靖啊,妈希望你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呀。”
罗靖哽咽了,言语深沉而又动情地说:“妈,我知道了,我会珍重您的话的。我明白了,我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罗靖妈微笑了,温柔地安慰着他:“好了,妈的话有些重了,你千万不要难过。大过年的,我不应该说这么多,把不快乐的东西消化在心里,拿出点高兴的事跟大家分享吧,今天晚上我们就痛痛快快地过个年三十,等午夜的钟声一敲,我们就迎来了美好的一年。”罗靖笑了:“妈,午夜钟声一敲,您的额头上又添一道皱纹啦,那时候,我亲爱的妈妈就更像一位慈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了。”妈妈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妈为你们这些孩子熬白了头,可你们却是永远长不大。”罗靖一缩头,笑着说:“有妈妈在,孩儿不要长大。”
罗靖妈哼道:“别说的那么好听,其实你们早就想离开妈了。儿大不由娘了。”说着带着温馨出了罗靖的房门。
罗靖跟爸爸在大门外丢了一挂鞭炮和几个爆竹后进屋坐上桌子,罗英硬拉着妈妈跟爸爸一起坐上席。罗家富说,大过年的桌子不作应空一边的,罗英回答:“爸,这叫虚席待嫂,图个吉利。”罗靖妈笑道:“这小丫头,鬼精着呢,还是早点补上你婆家的那个席位吧。”罗英挪着碗筷,撒娇着说:“哎哟妈妈,怎么叫我补上婆家那儿呢?你这话可是大不吉的哟。”大家都笑了起来,罗靖妈叹了一口气笑道:“这小丫头,将来谁都治不住你了。”罗英又一娇声:“妈,你又说错了,你干嘛要叫女儿让别人来治呢?过年了可不能说这些的哟。”一家人笑了起来,就再也不跟她较真了。
罗靖倒的是白酒,罗英喝的是果酒,他们轮番向父母敬着,并怂恿父母互敬,那架势亲密的很耗时。村中几个走往较密的人来罗靖家串门拜早年,被罗英拖住灌了几杯酒。罗靖妈劝止道:“英子别再闹了,早点收席接待客人。”罗英依小卖小地不肯收场,来访的人也说,你们一家子慢吃,我们看着小英子闹得好玩。罗英更显兴奋,对大家说尽了奉承话,逗得大家开心不已。
罗靖妈把桌子收拾干净后,请客入座。几个年轻的出去放烟火了,年龄大的并不去凑趣,围着桌子闲聊着。
罗靖妈上茶的工夫间,罗家富问罗青年:“怎么不把小菲带出来?伯伯都为她包好了红纸包了。”罗靖妈碰了他一下,他一惊地笑道,“喝茶喝茶,叶香学校里发的上好的白露茶,味道不错。”罗青年双手一抱茶杯,很不在意地笑着:“别客气别客气,老兄老弟地,就别那么客气了。小菲跟他们几个小家伙在门外放烟花呢,都玩疯了,叫她进来喊声伯伯妈妈的工夫都没有了。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一桌子的人笑开了,打趣着说:“这过年了,过的都是小娃子们的年,大人这一年到头地忙啊累地,为的就是这帮小家伙们开心嘛。”
一时间,门内大人们回顾着一年的生活,而门外的小年轻们只惦记着过年这段期间的快乐,认为一年四季再怎么样地忙碌,过年了,所有的人都应该放松了下来,大人们再怎么样地唠叨,也全然不去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了。
烟火不消一会儿就放完了,无聊之极,一个人提议燃堆篝火,于是几个人分头去找柴火。大家集来了一人多高的木柴,一人分得一些围放成一圈,你一根我一根地添加燃放着的火堆。
罗菲紧挨着罗靖坐着,虽说他们两小无猜,但罗靖还是心慌意乱起来,被酒精烧红的脸更加通红了。罗菲却丝毫没有在意,时不时地跟添加柴火的人开着玩笑。
几个人当中,罗靖和罗菲最大,其他的比罗英还要小个一两岁,所以他们只是无拘无束地玩耍,胸中并无一丝城府。罗英他们在一起放声地笑叫着,罗菲不时地插进一些有趣的典故,惟独罗靖望着篝火不动声色。罗菲突然提议让罗靖吹口琴,大家应和着说好,没等罗靖拒绝,罗英已跑去拿来了口琴。
口琴拿来,罗靖摆弄着,不知用什么曲子来开场。罗菲兴致勃勃地要求罗靖就以那首中学时经常吹的《乡间的小路》作为首曲。罗靖一时想不出别的曲子,摸索的琴格吹了起来。罗菲和罗英跟着唱,几个小朋友不会唱,但觉得好听,也跟着轻轻地哼。
罗靖一边吹一边四处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出现,然而黑漆漆的夜,除了篝火闪闪地,什么都是那么地安然,甚直连猫儿狗儿的也不去凑他们的热闹。
父亲和那些朋友散会了,小辈们也必须和篝火晚会说再见。熄灭了火堆,大伙儿三三两两地互为道别,罗菲突然离开了父母跑到罗靖的身边说:“你给我一件新年礼物吧,因为你是哥哥。”罗靖一愣,罗菲不由分说地抽出罗靖手中的口琴,“把你的口琴给我,让我记住我们的曾经吧。”
罗靖被罗菲顺力的手向前微伸着,好半天都在迷糊着。
年初一的上午,村里的一些伙伴偶尔碰在一处,热烈地谈论着昨天一夜里都在干了些什么。有的说打了一夜的牌,有的说看电视一直到天亮,问起罗靖,罗靖“嘿嘿”一笑:“跟英子他们一帮小孩开了一个篝火晚会。”大伙纷纷称赞着罗靖,说他很有创意,但又叹着:“跟一群小孩子玩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通通快快地睡个好觉。”罗靖也叹着气说:“实指望你们昨天晚上能来,结果你们几个是一个也没出现。扫兴!”大伙全都不赞成地摇头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有个抱怨啊,每年过年,从来都是我们来找你,你哪一回找过我们呀?这到底是谁扫谁的兴呢?”
罗靖问他们年初一的怎么没出去拜年,几个人嬉笑开来:“罗靖你书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地糊涂,有丈母娘的人才在年初一拜年,你我有资格吗?”几个人要结伴去赶集,罗靖说我没兴趣,不如在家重温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
几个人笑而散去。回到家中,二叔家的义琴独自一个人地坐在堂屋里,见到罗靖叫了一声“哥”。罗靖应着问义民来了没有,义琴回答说去女朋友家拜年去了。罗靖瞪大了眼睛:“去女朋友家?义民这才多大呀,去年才做的二十岁生日,现在就谈对象了,有没有搞错?”义琴红着脸回道:“那头女方要我哥早点娶嫂子过门,嫂子今年都二十三了。”
罗靖不解地摇了摇头,心想义民不是一个衰相的人,堂堂正正的小伙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干什么就这么早娶媳妇呢?又问义琴:“二叔二婶他们来了吗?”义琴说来了,在大妈的房间里。罗靖稳了一下神,自语似的问:“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英子呢?”义琴低低地说:“英子姐跟小菲姐到镇子上去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
罗靖越想越觉得有趣,他不明白义民这么小的年龄居然要去结婚,而且女方比自己的岁数大。罗靖招呼着义琴,便要去见二叔二婶,让义琴随便一点,没事可以到英子的房间去坐坐。
进得父母房间,罗靖妈兴高采烈地说:“你来的正好,你二叔二婶他们正谈着你的事呢。”罗靖一怔,忘了招呼地疑问:“我?”二叔也兴致高昂地说:“就是就是,上次你二婶给你相了一门亲,是你二婶家门姐姐的一个女儿,今年二十一岁。哦,不,这过过年了,应该是二十二了。模样儿不错,肯吃苦,人也俊俏着白哩。在我们乡下啊,女娃子过了二十还没有个人家会遭人笑的,这不,你二婶的那个家门姐姐就是认为他们女儿人长得水灵,这才耽误了女儿的日子。小靖啊,你要是认为行的话,这个年过后,初五或者初十的,我们就叫你婶子带你去让你们认识认识?”
罗靖听的直犯傻,呆呆地说:“看起来是我占了一个大便宜哟。”虽然是自言自语,但是给几个长辈听来极不舒服,罗家富一拍桌子大声叫了起来:“你二叔二婶好心帮你说合,你反倒不领情是吧?”二叔忙制止:“大哥,大过年的,别发火是吧。就算我们大人有心,还得要看他们小一辈儿是不是愿意,这是缘分问题,不急在一时。人家那头也不是催得很紧,让小靖多考虑考虑。”罗靖妈也打了个圆场:“到堂屋里坐坐吧,等一会儿吃过了饭再谈。”罗家富软下了口气,领着他们往堂屋走。经过罗英的房间,罗家宝看见罗义琴坐在哪儿看书,交待她别乱翻英子的东西,义琴应了一声,丢下书本随他们走向堂屋。
罗靖也要跟去,妈妈叫住了他,关上房门,温柔地说:“每个人都不能强迫你跟谁结婚,你自己心里应该有个主见。一个人只有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生,爹妈是不可能看护你一辈子的。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罗靖一低头:“妈,我晓得,但是你也知道我还小,才走上社会不久,你们不能马上放开我让我独自一个人走的。”罗靖妈眼一红,轻声道:“你总认为你们小,不肯承担着一些家庭和社会的责任,妈这十几年算是白教你们了。你怎么就不如你妹妹懂事呢?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什么事都要去帮扶你一把的。”罗靖也眼红了:“妈,你没错,是我不懂事,我不应该不听你们的话。”
罗靖妈叹了一口气:“妈知道,你的心里有根结,妈就想解开这根结啊。我们几代忠实传家,宁可伤心,不伤友情,如果菲儿没考上大学,你们在一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避嫌了。如果是这样,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妈是管不了你们的。但是菲儿上了天,你却落下了地,不管你们俩再是怎么地两小无猜,走在了一起就是伤了上辈人的心啊。妈也反对你过早地结婚生子,但是你现在还不答应一门亲事,总会引起你青年叔家的猜疑,这样你又如何让你爸他们坦坦荡荡地交往下去?”
罗靖强忍的眼泪流了下来,抱住妈妈的胳膊蹲了下来,带着哭腔伤心地说着:“我听你的,妈。”罗靖妈动容了,扶起罗靖:“大过年的,不要哭,开开心心地跟大家过个新年,没人强迫你做任何事。”
年初五,罗靖一大早就去了二叔家,二叔二婶马上带他去了二婶的娘家。
上午在二婶娘家拘拘谨谨地,有几个外人进进出出,既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还有几个孩子跑前跑后的,罗靖心知这些人都是来相一相他的面,但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主。
有三个姑娘很值得罗靖欣赏,她们一同进出二婶娘家的门,并不存在一点拘束,让罗靖猜测他的对象应该在这三个人当中。一个身高跟他差不多,清洁挺拔,罗靖甚是感到惊奇,农村里像她这样高的女孩还真不多。另外两个稍矮一点,不过在一般姑娘当中她们还是很出众的。三个姑娘一样地秀丽,眼中不带一丝纤尘,让罗靖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尽管如此,罗靖心若止水,拿她们跟罗菲、罗英、义琴相比,似乎多了些什么,又似乎少了些什么。
又有一位姑娘使罗靖心神一动,她的举止行动太像罗菲了,特别那眼神,泼辣直爽又半带哀愁。她比罗菲漂亮,但比不上罗菲叫狡黠,行若轻云,笑如流水,坐像兰蕉,叹似幽弦。她出入二婶娘家如在无人之境,不喜不忧,不惊不羞。
中午吃饭时,那个很能让罗靖联想到罗菲的姑娘居然也在同一桌子上吃饭。二婶的父亲让罗靖抽烟,罗靖忙说不会,他便给罗靖倒酒。二婶阻止了他:“小孩子家喝什么酒,小靖在家可是滴酒不沾的。”罗靖礼貌地微笑了起来,顿时让满桌子的人对他抱有极大的好感。
二叔和老丈人杯来杯往地,二婶在一旁着急地劝着:“下午还有事,你们俩可千万别喝得太多了。”二婶的妈一旁安慰着说:“没事没事,他们翁婿俩很长时间没这么开心过了,就让他们喝吧。下午的事不是有我们两个嘛。”
满桌子的人就等着他们吃菜喝酒地打发着时间,没有一个敢离开席面的。罗靖和那姑娘面对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尽收对方眼底。罗靖吃姿很雅,同样,那姑娘的形态也很优美。罗靖朝她笑了笑,同样,那姑娘也抱以一笑。
饭后,二叔和他的岳父找床睡觉去了,二婶收拾着桌子对那姑娘说:“雁儿,你过去找她们陪小靖打打牌好吗?”那位叫雁儿的姑娘应了一声,临走时不忘朝罗靖点头笑了一下。罗靖猛然间害羞了起来。
罗靖拉住了二婶,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二婶笑了笑:“小靖,别客气,待会你们先在一起打打牌,彼此留个好印象。她父母看过你了,我跟你婆去问问他们的意思,看他们对你还有什么要求。这总得靠缘份,缘份到了什么都好说,缘份不到说什么都没有用。”罗靖红着脸应着,想好的话也羞然怯问了。
雁儿领着那三个很值得罗靖欣赏的姑娘进得门来,安排好牌局,四下找座位不着,径直坐在了罗靖的长凳上。罗靖一惊,太像罗菲了,胆大得不拘礼节,让他感觉到就是罗菲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不禁情绪饱满,牌打得聪明有礼,让四个姑娘对他崇拜有嘉。
因为二婶离娘家的路程很有些距离,二婶不管二叔睡得有多香,硬是活生生地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回家。
路上,二婶问罗靖:“今天看到那姑娘了吧?你觉得怎么样?”罗靖懒洋洋地回答:“我觉得很好。二婶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吧。”二叔一旁口齿不清地打岔:“什么姑娘?哦,就是白家的二姑娘呀。我就说我家小靖肯定会看上她的,姑娘长得的确是刮刮叫,很懂规矩的。”二婶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睡得跟死猪一样,你知道她家的老头老太对我们家小靖有什么看法吗?”二叔眼一翻:“什么看法?总不成他们嫌我们家小靖不成?他们家老二生得漂亮,我们家小靖模样长得也不错呀,又是高中生,他老俩口有什么可挑剔的?”二婶笑了起来:“行行,小靖行,小靖是云中龙,林中凤总行了吧?”
一路上,二婶笑着回了家。罗靖没有跟去二叔家,因为罗靖家和二叔家跟二婶的娘家是一个等腰近乎等边的三角地带,他们同行了大概一二里的路程就分开而行了。
一封信厂里寄来的,通知罗靖正月十五过后再去上班;一封信林湦寄来的,内容和厂里的差不多,连拜年的话都是一个格式。再有一封信是赵星明寄来的,除了通知罗靖上班的时间,还讲了这个春节前后他都干了些什么。他说这个假期里,他帮他的姑妈推销掉了一批袜子,赚了一笔钱,勾起了他弃工从商的欲望。
罗靖看了直摇头,认识赵星明以来,还真没想到他是一个从商的料。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怎么会和精细的算计打上联系?
赵星明叙述着一件事,很是让罗靖关注。他说在他推销的期间,遇到了一位年龄不是太大的少女,似乎还在上学,又有点不像,听说是皖南农村随父母寓居在石城的。他卖给她的一双袜子据说是同一只脚的,倒让赵星明糊涂了好一阵子:本来袜子就不分什么左右脚的。可人家姑娘心细,她从袜子的钩缝上发现,袜子还是有左右之分的,她说袜子的前缝钩针线一边长一边短,否则袜子很快被脚拇指顶破。赵星明卖了成百双的袜子,还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袜子居然也有这么一个别别窍,难怪自己的袜子总是右脚先顶破呢。既然人家姑娘指了出来,就替人家调换吧,可是成堆的袜子,同型号的全都一样,无论如何也凑不成一双。没办法,只有退回那双袜子了。
赵星明的信中文字不失调侃味,他说,本来做买卖嘛,货物和良心是同时出手的,哪能让人轻易退还的呢,但是从人家姑娘祈盼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点凄迷,让他的心里泛出那么一丝莫名的酸味来。他问那姑娘为什么不去商场试着买一双,姑娘带着幼稚的羞涩轻声地说,这儿的袜子便宜。赵星明猛然一动情,送了一双袜子给她,她羞然地笑着,道了声谢走了。
赵星明目送她离去,觉得这姑娘就是他心中的某一处感应点,自己在外求学了这么多年,不正是如这个姑娘那般地敏感而无助。赵星明看着那弱小的背影,突然想起,既然是劣质的东西,再送给人家岂不是有伤人之嫌?忙背起袋子去追赶那姑娘,只想对她说句歉意的话。
其实那姑娘就在前方不远的小巷,追上她时她正要进门,看见赵星明追来,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把袜子递还给了赵星明,轻声说着对不起。赵星明表白着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既然你已经把袜子的缺陷给指正了出来,再送给你就是不应该了,我应该退双倍的钱,以谢谢你对我们产品的指正。姑娘的脸更加红了,忙说退钱不必了,袜子你也拿回去吧,真的很对不起。
姑娘把袜子塞给了赵星明,逃也似地开门进屋。赵星明站在门口,木然地看着屋子里面。屋子里阴暗得很恐怖,一个断了一只脚的老头坐在桌子边,很投入地在雕刻着什么东西,对外面的动静丝毫没有反应。一间屋子就是一间房子,一扇门,一扇窗,一高一矮两张床,赵星明走进去,阴暗的房间里并无一丝霉臭味。而里面的摆设,让赵星明从内心生出几分莫名的悲伤,仿佛让他回忆起了什么来。
赵星明无声地从包里取出几双袜子,连同塞过来的那双,一起放在了那老头身后的小床上。小小窗洞里透过来的光线,让那老头的形象投射到赵星明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姑娘连喊了几声“爷爷”,那老头睬都没睬,只是哼了一句:“你们自己玩吧,别打扰我。”
趁姑娘转身,赵星明又掏出了五元钱放到袜子上面走了。那姑娘肯定没有发现赵星明丢下来的钱物,赵星明走了,她也就没有追出来。
赵星明的语气透着轻松,但罗靖看得出来,自嘲的成分盖住了整个一封信,这本来就是赵星明的语言特色嘛。赵星明说,五元钱曾是一个小学生一个学期的学费,我们天天喊着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可是想一想,饿着肚子岂能把知识灌进了头脑里?五元钱,在我这儿只能买五双袜子,但在外面可以买五十个烧饼,想想这金钱的万能,可能就是表现在这能大能小的一方面吧?给了五双袜子,那老头可能一辈子也穿不完,而五元钱,却可以让他们爷孙俩吃上一顿好的饭菜。想想也是,这岂是我要去做到的吗?林湦他老爸开给我们的每个月几个钱,只能够糊我一个人的嘴的,养家是怎么也谈不上的。生在我们的这个城市,走上一步路都是需要钱的,贫穷是非常可怕的。我真的是不敢再踏进农机厂的门了,弄不好青春死在这里不说,连我的阳光都要给弄没了。现在做买卖挺赚钱的,又很自由,过过年后你来我这儿看看吧。
赵星明的来信让罗靖很是惊奇,恨不能马上飞回到石城去,看看赵星明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昨天才看过人家姑娘,今天二婶就传过话来,说人家姑娘的父母对罗靖的第一印象不错,希望明天就上门认亲。罗靖欣喜与迷惘同生,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那姑娘的确很让人心动,但是这一辈子和她粘在了一起,是不是就不会分离了呢?
罗靖的父母更是欣喜了一番,各自打扮着,急急地约上二叔和二婶去姑娘家。罗靖倍觉心虚,一路上寡言少语,父母跟二叔他们也难得和他答腔。过年时阴沉沉的天在这一天突然开朗了起来,但那空气还是冷得直哆嗦,让罗靖也跟着抖擞个不停。一只鸟在路边的树上叫了几声,肯定不是喜鹊,二婶非指它是只吉鸟,说是给罗家报信呢。
四个长辈笑声不断地,弄得罗靖跟在后面心烦意乱。早晨他把一只圆珠笔插在外衣内胆的口袋里,准备到了姑娘家,装做不经意地样子拿出来,卖弄几下自己的才学,比如作作诗,画个画什么的,让那姑娘打心里尊重自己一下,知道我罗靖是个落魄的才子,潦倒之际才被迫来找她做伴的。
到了二婶家,家里没什么客人,二婶问她娘,雁儿是不是回家去了,她娘说,没有,几个人在白老三家玩呢。于是几个长辈寒暄着说事,正聊着,白家的儿子来催他们过去吃饭了。几个长辈假意地推辞了一番,白家大公子笑道:“大家既然都到了,就一起过去坐坐吧,别让我爸久等了。”几个人也相互一笑:“既然来了,就过去吧。”
几个长辈走在前面,罗靖和白家的儿子跟在后面,白家的儿子问罗靖叫什么名字,罗靖告诉了他,他说这名字好听,叫着顺口。罗靖谦逊地问他叫什么,他唉声着:“我们这个姓呀,再叫什么响亮的名字都不行,就说人家叫我志豪吧,加上了姓,白志豪,嗨,全都枉费了。”罗靖轻松地笑了,戒备的心理也随之消除,言语不忌地应道:“是呀,祖先给我们起姓的时候,肯定没有考虑到后辈人如何把姓和名结合起来的,光知道用自然界的东西来区别家族,至于谁起谁的名就不管了。”白志豪哈哈一笑:“这知识分子家庭里的人就是会说话,懂得多,讲的有道理,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可强多了。”罗靖脸一红,其实他很忌讳别人称他是知识分子,说起来惭愧,学海泛舟了十几年,连个大学都没考上,别人再提他是知识分子,岂不是在讽刺他?好在白志豪并不知根知底,罗靖全无怪罪之心。
进了白家,没说上几句话,罗靖便被白志豪拖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三个姑娘坐在房间里说笑,原先在一起打牌的姑娘少了一个,罗靖也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反正肯定不是说合给他的,少就少吧,以后坐上桌子打牌聊天地也更方便一些。
雁儿笑道:“志豪哥,你真行,这么快就把人给带来了。”罗靖随即冲着她温柔地一笑,雁儿脸红了,别过脸向另外两位女子说:“嫂子,志凤,我出去了,看看那边有没有我的筷子。”又转头朝罗靖看了一眼,粉脸绯红。
白志豪指着两位姑娘介绍着:“这个是我老婆。这个是我的妹妹,白志凤。”罗靖一怔,呆住了,言语不自然地哼着:“这是你的妹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掩饰地问,“那么,前几天在一起打牌的又是什么人啦?”白志豪很是莫名其妙:“前几天?什么前几天?”他老婆“哦”了一声解释道:“一个是志凤的表妹,一个是你婶子的侄女。怎么你不知道?”罗靖忙不好意思地答着:“哦,知道,知道。”
白志豪拉起了他老婆说出去帮忙,把妹妹和罗靖留在了房间。白志凤让罗靖坐在了身旁,问他叫什么,罗靖告诉了她。白志凤轻柔地哼道:“罗靖,这名字蛮好听的,叫起来顺口。”
罗靖定了定心,感到自己这两天来的艳遇太突然,心仪的四个女孩居然闺交颇深,想来好笑。笑容不经意地写在了脸上,令白志凤不解地看着他,以为他为自己的名字陶醉了呢,又轻声地重申着:“这名字的确蛮好听的嘛。”罗靖反应着说:“你叫志凤,这名字也挺好听的,现实中不乏诗意。”白志凤笑了笑,低了一下头,又轻轻地抬起了头,姿态文雅得大出罗靖的意料,让他顿觉在梦中。白志凤诚恳地盯着罗靖,言语探询着:“靖字怎么写,你写给我看好吗?”罗靖会心地笑了,觉得她特别地可爱,神情极像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刚想掏笔,白志凤已把她哥哥的纸笔给铺上了桌面。罗靖不自然地挪过身子,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白志凤指着两个字自言自语地念道:“罗靖?郭靖?靖哥哥。”似乎她把自己当成了黄蓉,而罗靖认为她并无一丝黄蓉的狡黠,甚直罗菲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罗靖玩笑地移过纸,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画上了一只满弓,又在纸角简笔画上了一只长长尾巴的凤凰。白志凤脸红了一下,低声地要求着:“你能写一下我的名字吗?”罗靖微笑着写下了她的名字,不在鸟的下方,也不在自己名字的旁边,而是在较远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白志凤三个字。白志凤柔和地称赞道:“你写的字真好看。”手指三个字,口中默默地念着,转而又疑问,“你只画了弓,而没有箭呀。”罗靖一笑:“箭是利器,我不能用它来伤害我心中的动物了。”白志凤不解地问:“那要弓做什么?”罗靖嘿然:“拉弦听音,用声传意。”白志凤很是不懂地摇了摇头。
吃过饭后,白志豪拉着罗靖跟白志凤和雁儿打牌,罗靖心不在焉,牌局输得很惨,没几局便散场了。白志凤把罗靖招去她的房间,和一大群人隔开了。
罗靖老老实实地跟了进去,进房间却发现里面空荡荡地,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写字台上放着一盏台灯和一些化妆品,床底下塞满了鞋盒子。白志凤让罗靖坐在椅子上,自己坐上床沿。两个人坐定,却无话可说,白志凤打开着局面说:“写字台里有书和杂志,你可以坐过去翻翻。”罗靖挪过椅子,打开柜门拿出几本港台言情小说,随手翻翻看没什么意思,又拿出几本杂志来看,突然问白志凤有没有纸,白志凤脸红着从床头抽出两张卫生纸说,厕所在门前晒场边上。罗靖哈哈地笑了起来,忙申明自己只是要点纸写写东西,把白志凤闹了个满面通红。罗靖自己也羞怯了起来。
他们俩不一会儿渐入畅谈佳境,各自说起目前的生活状况,偶尔涉及到学生时代,只是略带而过,仿佛他们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应该再去留恋过去的美好时光了。白志凤问石城好玩吗,罗靖说,其实城里跟乡下都差不多,只是一个人多,一个人少。白志凤幽幽一叹:“城里跟乡下肯定是不一样的,我长了这么大,平府镇都没去过,就更不知道石城是什么样子了。”罗靖不经意道:“哎,都是差不多的,就是大小问题,要是有空我带你到石城去看看,你就会知道世界都是圆的了。”突然觉得言语冒失,想圆场也不知道该去怎么说,便哑口无言了。
白志凤看着他失措的样子笑了,站起身来到他身边,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满抽屉大大小小的笔记本和花花绿绿的笔,把罗靖给吓了一跳。白志凤拿出一只笔和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放在了桌子上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写字的,没事的时候就抄抄歌词,摘摘诗句什么的,初中毕业后的几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罗靖惊讶地看着抽屉里的东西,他不相信这么一个尚带着儿童幻想的大姑娘居然珍藏着这么多的小本本和笔。罗靖无力去翻看那些本子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只觉得那里面的东西很沉重,本来这两天盲目堆砌起来的自信,一下子尘埃四起。这里并不是他所想象的低知家庭,居然还怀揣着笔来卖弄卖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目光出现了问题。想自己平日里所写的东西,多是写了就扔,从没有想过用笔记本去归纳一下的,想来也忘的差不多了。看到这些笔记本,总感觉白志凤天真的笑容跟它极其地不相称。
白志凤看着他发呆的样子,觉得好笑,轻轻地说:“这只笔和这本笔记本就送给你了吧。不过里面我涂了几笔,你就把它撕掉吧。”罗靖礼貌地笑了笑,把它们收进了口袋。白志凤显得很兴奋,天真地自语着:“我还真想去大城市里转一转呢,呆在农村这个地方可闷死我了。”说着抓起罗靖的胳膊摇着,高高身材的她把坐着的罗靖给拽得胳膊发酸,但罗靖还是心里甜甜地让她摇了一会儿。
因为罗菲的行李很多,罗青年便拜托罗靖,让他把罗菲送到石城,罗靖义不容辞地答应了下来。这种情形仿佛是往日的再现,回想中学的时代也就是这样,经常两个人你帮我扶地赶去学校的。
从村口到汽车站,从汽车站到火车站,一路上罗靖不辞辛苦。因错过了晚上的火车,罗靖便把罗菲安排在了姥姨家,自己去厂宿舍。姥姨待罗菲很亲,极力盛赞着罗菲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姑娘。
吃过晚饭,姥姨安排罗菲和她住一个房间,姨爹和赵刚挤一张床,让罗靖也搭张床,罗靖不肯,要求住在厂里,明天一早过来送罗菲去车站。
罗菲要跟罗靖去看看,罗靖觉得时间充裕,便答应了她。到了厂里,除了门卫老头恪守岗位,厂里空无一人。宿舍里,罗菲坐在罗靖的床头,环视着房间,罗靖指着另外两张床说:“这是林湦的,这是赵星明的。赵星明说他现在经商经出了甜头,不知道元宵节过后还会不会过来上班。”罗菲叹道:“这也是上班的地方?比学校的宿舍还简陋。”罗靖笑了起来:“何陋之有?”两个人一同大笑着。
罗菲问他下班后去不去市里转转,罗靖“嗨”了一声:“这个厂里别提什么下班的时间了,没活干全天二十四小时休息,有料加工时,只有四五个小时睡觉。再说市里有什么转头,身上没钱你寸步难移。”
罗菲一声叹息,双手抱头往床上一倒,不再言语。罗靖坐在椅子上,看着躺在床上的罗菲,心中泛出一丝酸味来。脱去外套的罗菲仰倒在床上,周身的线条悠长曲滑,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很长时间没见过罗菲这样在自己的身边了,罗靖从内骨子里透着一种温暖,他很想站起身,拉着罗菲去厂外面去跑一圈回来,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紧压着他的双肩,使他无法动弹。他心中的酸涩更加强烈了,埋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握住脑袋,哎声叹气着。
罗菲从床上起来,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抱住他的头捂在自己的小腹上,罗靖搂着她的腰,“哇”地哭出了声。泪水把罗菲的裤子弄湿了一块,冰凉着罗靖的脸。罗靖一把推开罗菲,擦干眼睛说:“我该送你回去了。”
送走了罗菲,二姨要留罗靖多住些日子,罗靖推辞家里有点小事需要他,得尽快赶回去,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来上班。二姨反复重申着,现在城里上班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回农村,回去跟你婆和你妈打声招呼,代我向她们问好。罗靖应着,慰言慰语地说着,老人家也忙,都没空上来到二姨这儿玩,这不趁着送小菲的功夫,让我顺便给二姨您拜个晚年。二姨感慨着嘘唏了一番,准备了一大包的礼物,把罗靖送去了车站,临行时嘱咐了又嘱咐。
罗靖回到了家,按二姨的吩咐,分送了礼物给各家亲戚。每个亲戚都关心罗靖的女朋友,问他们相处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带到各家来串串门?罗靖红着脸不肯说。
离元宵节尚有四天,二婶传过话来,让罗靖去人家姑娘家玩,元宵节时把人家姑娘领回家见见父母。罗靖去了,在那一留便是三天。三天里跟姑娘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只有晚上睡觉前的一两个小时里,才在一起相互关心着今天过得好不好,明天又该干些什么。
罗靖跟白志豪夫妻俩很是能谈得来,一天的时光都是和他们夫妇俩在一起打发。元宵节那天早晨,罗靖带着白志凤回家,白志豪送了他们很是一大段路程,分手时略带着羡慕地说,我跟你嫂子从认识到上门,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你们这才认识几天啦,就这样不带家里人上对方的家门了。罗靖嘿嘿地笑道:“这都是什么年代啦,自己都能创造生活了,干嘛还要父母揉来揉去地发酵呢?”白志豪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语气轻松地说:“你人真好,妹妹交给你,我一百个放心了。”
因为元宵节,学校开恩放了半天假,上午也只上了两节课,罗英从学校赶回来时,家里已经吃起了饭。白志凤着实把罗英给吓了一跳:“这么高的个子,太恐怖了吧。”但她反应极快,随即讨好着,“嫂子,你和我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两根顶门柱了,一人一边,不偏不倚。”她这么一比一划,把大家逗乐了。
吃饭时,罗英问罗靖什么时候上班,罗靖叹着气说:“后天就过去了。”罗英扑闪着眼睛,调皮样地叹息着:“那嫂子怎么办?这么大的距离,你们总不能两地相望吧?不如你把嫂子也带去,在厂里找个临时工做做,不成在城里弄个小买卖也不错。”父母一听忙说好,问罗靖行不行,罗靖思考了一下说:“这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先过去上班,找林湦说说看,下个星期再说吧。”
吃过饭,白志凤被罗英缠住了,本来想收拾餐桌的事只好让给罗靖妈了。罗家富略带会心的口气说:“瞧这姑嫂两个人,脾气倒是蛮投缘地嘛。”罗靖妈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自古就是郎舅关系铁,姑嫂关系雪,婆媳相处得好,姑嫂赛似亲姐妹;婆媳关系不好,姑嫂翻脸的日子都在后面呢。”
下午,罗靖妈要留白志凤一宿,白志凤脸红着答应了,而这一留宿倒成了问题,虽然罗英赶回了学校,但是罗英的房间与父母的房间只隔着一层木板,有什么动静大家都能听得到,而且父母到堂屋必须经过罗英的房间,全无遮挡地。因为白志凤第一次上男朋友的家,不好一个人睡一个房间的,所以安排起来颇费点脑筋。
罗靖妈很有主见,把罗家富撵去了罗靖的房间,罗靖睡罗英的床,自己和白志凤在一起。这个问题解决了,却让每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一丝难言的不快。白志凤很想仔细地看一看罗靖的房间,而罗家富早早地钻进去睡下了。
第二天送白志凤回家的路上,白志凤半开玩笑地说着:“你们家的房子很有古朴的味道,文革时期的产物吧?”罗靖笑了:“怎么你这话我听着这么耳熟呢?嗨,就当它是个文物吧,反正我成家后也不在那里住了,就把它作为别墅吧。”白志凤温柔地笑了起来,轻声低语:“你在城里上班,好不过在城里找间房子住住。”
正月十七的晚上,罗靖就赶到了厂里。这一个多月来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大事,心里闷慌慌地,早就想念他的那头大水牛一样的铣床了。
进得厂来,车间的门锁着,他只是从窗户外朝里面张望。门卫李大爷过来问:“小罗你在找什么啦?”罗靖笑着回答:“李大爷,我这一个月都没摸过机床了,真的是太想它们了。”李大爷哼哼了一声:“从没见过有哪个厂停一两个月不上班的,在这里可是破天荒了。哎,上面的领导不拿它当个玩意儿,这下面的职工可心急着要吃饭哩。”说着摇头走开,留下罗靖一个人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本以为晚上林湦跟赵星明会挤进宿舍来,可是天黑透了,厂里除了门卫和他,并不见半个人影。门卫把罗靖招了去,拿出半条蒸熟的咸鱼和一盘已经吃了一半的花生米,打开剩下的半瓶酒跟罗靖对饮了起来。罗靖也不客气,坐了下来喝酒。
李大爷三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小罗呀,看样子这个厂子是长不了了,迟早有一天是要给盘空了的。哎,想我老头子本来就有退休金的人,不过可是苦了你们这帮小年轻的了,这厂子要是给捣箍散了,教你们年纪轻轻地往哪儿去啊?”罗靖毫不畏惧地劝说着他:“李大爷,林厂长可是个有情有魄力的人啦,他不会让我们厂散的。”李大爷立刻反对着:“你懂个屁,小罗,你们的林厂长可不会拿着家私往厂里面贴的,眼看着这个厂入不敷出地,他大林又能支撑了多久?用的都是几个污而带鬼的人,光是吃拿卡要,都不干些正而巴经的事,指望大林一个人,他大林又能有多大的本事撑住这个局面呀?”
罗靖无言了,心里却是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晨,罗靖正刷着牙,洗着脸,林湦无精打采地晃进门,把随行的包往床上一扔,坐在床头拽出一支烟来抽。看着罗靖无忧无虑的身形,林湦缓缓地说道:“罗靖,看你一个年过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你真能脱俗,老哥哥我很佩服你。”罗靖一吐膏沫:“什么事让你烦恼得精神不振了呢?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别把昨天的记忆来重复今天的故事。”
林湦一垂头,两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一缕青烟在他的头发上飘散开来。他茫然地直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不看着罗靖,沉沉地叹息着:“厂里又走了几个人,赵星明也走了你知道不知道?”罗靖一愣,心想赵星明还是不在这儿干了,难道这儿没有他的发展空间?他喜欢漂泊的生活?但他装作不知情地问:“赵星明干得好好的,怎么就撇下了我们?”林湦灰色地说:“嗨,我们的这个朋友啊,还不是嫌我们这儿钱少,没有发展前途,就趁早谋他的那份沿街叫卖的职业去了。”罗靖安慰着他:“鸟飞了树还在,人走了厂子还是照样运转着,只要你爸爸能把这个厂发展下去,走的人还是会回来的,也用不着你在这儿悲观失望吧?”林湦又叹道:“你不懂啊,罗靖,一个厂人来人往地本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只见出不见进的,你说这个厂子还会不会空?我三姑已经帮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单位,全家人都高兴了,嘿,你瞧我爸爸怎么说的,全厂的人都跑光了,我儿子也不能走,除非我不是这个厂的厂长了。”林湦丧气万分道,“李大眼说的对,揽不住瓷器活,光有金钢钻没用,那些供销人员都是些饭桶,天天在外山吃海喝地还养着女人,全然不拿厂当回事,我爸还拿他们当个神供着,你说气人不气人?”罗靖表现出了巨大的同情:“难道那些人非用不可?”林湦无神地叹道:“你不知道,没那几个人,这个厂寸步难行。这也难怪他们,我爸每年给他们两三万的交际费,工资多少由业务来定,所以他们也就既尽着心又不尽着心了。”
罗靖也悲哀了起来:“只要厂里的生产人员还在,没有过不去的难关。”林湦更加自悲了:“就是因为厂里的经济效益不好,所以生产人员也留不住了。你们那边的双胞胎走了;我们这边赵星明走了;锻压车间的小美人童艾也走了。这一下子走了这么多人,拿什么补呀?”罗靖一个激灵,醒了醒神,幽幽地问:“我乡下有个妹妹想跟我来这儿上班,不知道行不行?”林湦哈哈一笑:“你有多少妹妹都行,待会儿我就跟我爸说去,让你的妹妹都来。在你们乡下找几个老实的人,省得来了又跑了。”突然又暧昧地色笑了起来,“最好能把你那个叫菲儿的堂妹也给弄来,将来我爸禅位给我,我封她为秘书长。”罗靖笑也不笑,一拳打在了他的肩头上,他顺势倒在床上翻滚了起来,痛苦的样子让罗靖吓了一大跳。上去安慰时,林湦猛地坐起来,照着他的小腹就是一拳,把他疼得直想蹲下去,但也装作无所谓地样子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上午九点多钟,林厂长才例行地开起了一个新年工作会议,先是祝大家节日期间过得愉快,后是让大家安下心来工作,展望一下工作前景,不忘重申职工是企业的中坚力量,发展企业是大家共同的责任等等,不温不火,也无一丝悲观。看到大家并无踊跃发言的气氛,宣布散会,回车间等待工作安排。林湦没回车间,跟着他爸爸去了办公室。
第一天上班并没什么生产任务,严立青对罗靖说:“第一天上班,别让机子歇着,这是规矩。跟我这么几个月来,你是全厂几个新职工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了,我会的你基本上也会了。虽说铣床学徒三五年,但是我现在准你满师了。我现在来考考你,让你单独开机。”罗靖谦虚道:“师傅,承蒙你悉心教诲,传我所知,但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学完你的技能。”严立青哈哈地笑着说:“好好,不枉我认识你这弟子,你这句话,你要记住一辈子,学无止境。”
严立青满意地看着罗靖熟练地操作着机床,让他把一个大铁块不断地变小,小到最后铣刀不能上身了,就叫他用锉刀磨成更小的东西。严立青说:“鲁班学艺,就是把一棵大树给刨成了粉,你师公怎么教我的,我现在就怎么教你。罗靖,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能有多长,假如有一天这个地方干不下去了,就跟我走吧。”罗靖应了一声:“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永远是你的徒弟。从我第一天拜你为师,我们的缘份就永远不会断。”严立青一愣,说你没事再找根铁件磨磨吧。转头默不作声,又抽出烟来点燃。
晚上,林湦在宿舍里欣然地对罗靖说着:“厂里正缺人手,我爸让你可以从你们乡下带几个人来。最好是男的,女的也行。不过我们这里的机油很伤皮肤,我爸怕时间一长,你带来的小姑娘都变成老太太了。”
罗靖压住心中的狂喜,淡淡地说:“小姑娘总是要变成老太的,这有什么可耽心的。农村人的皮肤干惯了粗活,本来就厚,只要你爸爸不嫌弃他们粗手粗脚的,苦累一点没关系。”林湦一指罗靖:“行,尽快把人给带来,厂里正缺四五个人,你能带几个就带几个吧。”说着匆匆地收拾了几件东西,忙不及地道着歉,“今天我有事,只好让你独守空房了。”转而又醒悟了过来,“哦,罗靖,现在厂里的空房不多,只好委屈你带来的人先挤住在两间了,等厂里将来盖宿舍楼,再给他们安排宿舍好吧?”经林湦这么一提,罗靖还真的忘了带来的人怎样安排他们住哪了。但他没有把谢意写在脸上,随口应了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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