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果实,总是在春天快要结束时才出现枝头上的,虽然青溜溜的上面尚带着稚气,但是它们确实是完成了生命中最繁华的一段时间,去接待成熟和收获了。人们总认为这些都是蜂蝶的功劳,其实,除了沾花惹草的小昆虫外,往往忽略掉了,像槐花那样细小的花,多是依靠春风来实现花粉的交流,甚至,雌雄同株的花,并不需要任何的传媒,自己就能授粉了。
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能成为果实,也不是所有的果实都会成熟,而在这本是转变的时间里仍然拒绝着转变,应该是一种悲局。人,总不希望悲剧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却有一种欣赏悲剧的本能,当生活幸福得平淡时,总会有人拿自残来创作一幕人生戏剧,并用他那认为很敬业的精神来演绎它。落英纷纷,为什么多是在春季?
是生命,都有萌芽、开花、结果、成熟、收获这么五个阶段,像人的一生,童年、少年、中年、老年,从萌芽阶段开始,一直到被大自然收获,不带一丝转折。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生命都会平安地度过这几个阶段的,你看,大豆刚发芽就被收获了去;无花果从一开始就没绽放过花朵;绝大多数的黄花菜是结不成果的;待食的豌豆不可能让它去成熟…生命,比无机物要来得精彩的多,只是,它们却是十分地脆弱,时常经受不起生活的考验的,一旦原有的环境改变了,它们也就改变了形态,甚至是消失了。
春天里的花,有的是生来就不会结果的,而有些是受错了花粉,但更多的是给风吹落了下来的,还有一些,让人给插在了花瓶里,永远感受不到什么是季节了。春天里的花,不管它将来是不是能结果,全都在身不由己地鲜艳着。
在罗靖的大脑里,有好奇,有幻想,总想着世界是大的,能出去闯一闯,便是人生最大的满足。高考以后,有些人“得道升天”,大多数失意归农,虽说天无绝人之路,从跌倒的地方再站起来才是强者,而一向以优异成绩自居的罗靖此时正无精打彩。
“阿靖,能常给我写信吗?”对于只比自己大十来天的罗靖,罗菲从小就没叫过他哥哥,只跟着大人们喊“阿靖、小靖”的。“这,我,我不知道。”罗靖吞吞吐吐地,像偷吃了一块肉被人当场抓住了一样,言语极其不自然地说,“可能我会的。”
“咱们俩从小在山沟里长大,在一起玩,一起学习,人家都把咱俩当成亲兄妹了。你说要是你和我都考上了水城大学,那该多好,这样咱……”罗菲陶醉似地说着,罗靖拦住话头,愤愤着:“命该如此!我不相信除了大学就没有我罗靖的活路了。”罗靖显得特别激动,罗菲吓得不敢大声,轻柔地说:“阿靖,我不是有意刺激你的,我想说你还可以重读一年嘛。”
罗靖一声叹息,自语地哼哼着:“我想去另外一个世界。”接着神色茫然。罗菲被这话吓呆了:“啊,你不是在吓我吧,阿靖。”罗靖又叹息一声:“我想出外谋生。我要先富起来,再自费大学。”“可你才十九岁呀,你家人怎么会放着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呀?”罗菲惊叫了。罗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低头说道:“就是趁我现在还小,才有时间干这些事,十九岁也不算是小了。这个暑假一过,你不也是一个人出门在外了嘛,已由不得家人不放心了。现在不努力,等将来长大了,也许……”收住了话头,默默地不再言语。
“我真害怕长大,可是人又不可能不长大。”罗菲也沉默了起来。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十分火辣,但并不耀眼,知了偶尔大悲几句,谁也不会听懂。沉闷的空气使人烦燥不安。
“我看天是要下雨了。”罗菲打破了这空气,轻柔的声音像一阵清风,但却吹不去两个人身边的烦躁。一大团高耸的云峰立在北山头上空,那一片片呈现出奇形怪状的云朵簇拥在“悬崖峭壁”上,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你先回去吧。”罗靖低着头劝着罗菲。罗菲眼红了,盯着他低声问:“难道你就没有话对我说了吗?”罗靖一愣神,期期艾艾地说了好长一段的“我,我”,无法回答她的提问。罗菲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看到北山南坡的那块石头了吧,我们经常在那里看春天,看太阳,看云彩的。不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坐在那儿了。我走了以后,你会站在那儿朝水城的方向看吗?我在水城一定会记挂着你的。”罗靖一句话也没说,此刻他心中明白,以后的日子大家能否在一起,谁都无法预料。
罗菲突然轻笑了一下,快乐地说着:“瞧我们,像生离死别似的。”罗靖冷冷地冲了一句:“不是死别,难道不是生离?”罗菲惊了一下,低下了声调,悲悲地:“我知道你难过,十年寒窗苦读,一下子断了学校的路,是让人心理挺难受的,不过你还可以重读一年嘛。说不定明年你会考上更好的学校,不,你肯定会考上的。”“命该如此!”“别怨命,记得哲学家说过吗?人的一生并不是只由命运来安排的,只要努力,我们一样可以改变生活……”“可我相信命,相信天意,我屈服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呀。”罗菲也激动了,生气地说着。罗靖呻吟了起来:“好了,我们俩也别吵架了,多少年来我们总是别着筋过来的,今天我们不吵。我祝你以后学习愉快。”
罗菲觉得无话可说了,神情很显悲哀,叹了口气:“过两天我就要走了,我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送给你,就把我用过的钢笔给你吧。再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重读一年的,也许来年你会考个更好的学校。”罗靖接过了钢笔,轻轻地摇了摇头,心想这是谁勉励谁哪?抬起头看着罗菲的眼睛,无可奈何地说:“我就收下做个记念吧。可是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做记念。”罗菲微笑了起来:“我有你的毕业照就行了,什么时候想起你,就看看这个永恒的你。”罗靖也轻笑了一下,随即平静了来。
北山头的云峰渐渐地壮大了起来,顶部也变得模糊了,奇形怪状的云朵溶成了一体,一下子,云峰腰部细得越发美丽了。云峰好像晃动起来,好多云片从云峰中散开来,风大了起来。
“我的牛呢?”罗靖醒悟地朝山下张望着。罗菲眼尖,指着山下:“牛在山下面的池塘里洗澡呢。”罗靖慌忙奔跑下山,边跑边叫着:“我得牵它去吃草,要不然到晚回栏牛吃不饱。”“慢点儿”罗菲大声地喊着,也想跟着下山。罗靖边跑边阻止地叫着:“你在上面等我,我马上上来。”
云峰倒塌了,大片大片的云从云峰里飞了过来,天显得有些昏暗了。罗靖在山下喊叫着:“你还是先回去吧。”“我等你一起回去。”罗菲也大声地叫着。
云飞过去了,留下的云峰变矮了,离这儿好像很远,很远。许多云团飘了过来。
“看样子马上要下雨了,”罗靖气喘嘘嘘地来到罗菲身边,“你今天陪着我出来,回去你爸肯定会骂的。”罗菲无所畏惧地轻声道:“我爸知道有你在我身边就不会骂了。”罗靖“嗯”了一声,拉着罗菲的手,走到一块突出得像屋檐一样的岩石下坐了下来,喃喃低语着:“以前,我的成绩好,你爸指望我能帮带着你,没想到,现在你比我强多了。”罗菲无话找话地冒出了一句:“等到了水城,我寄些高考资料来给你。”
天阴沉了下来,噼里啪啦地从上面落下重重的几滴雨点。两人不再说话,坐在岩石下望着南面起伏的丘陵。
“罗青年家明天请客。家富,你说我们给小菲买点什么呀?”罗靖的妈妈曾是罗靖和罗菲的数学老师,一个乡村民办教学老师,教龄比他们的岁数还要长。罗靖的爸爸可是个地道农家汉子,说话直来直去地不带一丝弯曲,没好气地冲妻子说:“人家请你了吗?去了说不定人家心烦着呢。小靖这个不争气的,唉!”转而又神秘兮兮道,“听说上面有文件了,这批民办教师要转正几个,你给文教局送几个,说不准把小靖给带上去了。”罗靖妈叹着气:“哪有这么容易的。工龄是到了,可职称一直没评上,这都是有指标的。再说小靖也大了,是个成年的小伙子了,不可能再给他转户口了。”罗家富迷惑了起来:“现在这个世道,越来越搞不懂了。”“这有什么不懂的呢?自古就是这么回事,该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罗靖妈拿着米箩转进了里屋,留不了丈夫在堂屋里自言自语地,不去理他了。
农村的房子结构,堂屋就是客厅,卧室兼做仓库,这也算是物尽其用吧。其实城市里的“鸽子笼”也不过如此,不过城里人比农村人会利用空间,明明是房屋的吊顶,上面却塞满了东西,甚直躺上一个大活人还有一定的空间。
罗靖妈走了出来,边理米边问丈夫:“青年家你到底去不去呀?”罗家富依旧摆弄他手里的蔬菜,头也不抬地回着:“你是小菲的老师,她家请的应该只是你一个人,你自己去吧。我明要去家宝那儿把卖草的钱给他,他家三儿一女的也够他辛苦的了。”罗靖妈叹了一口气:“你那兄弟也是,跟你一样老实巴交地,一辈子只知道看在田地里穷忙,都不晓得跨出了田埂还有更好的生活。”说着转头冲里屋喊道,“小英子!去隔壁把你哥叫回来。”
“干嘛呀!我刚把方程式解了一半。”罗英嘟喃着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房门的门框上,“妈,你怎么不自己叫他。”“妈要做饭,让你们兄妹俩吃饱了好跟妈呕气。你瞧你那样子,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都快变成女书呆子了。”“我不是书呆子,我要成为女博士。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得把上学期的功课复习一下。”罗英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站正身子想要回溜,罗靖妈没好气地骂道:“小丫头,没喝过几年墨水,就想给自己抹黑,没见过你这样不自爱的丫头。你只要考上大学就行了,成不成为博士,妈可烦不了你。好了,去叫你哥。”罗英无可奈何地移到大门口,开口叫了起来:“哥!哥!”“这丫头,几步路都不能走?出去喊。”罗家富拎起了菜篮,向后门的池塘走去。
“嗯,真烦人!”罗英丧气地从前门挪了出去,很是不愿意去做这件替人跑腿的事,妈妈也不答她的腔,屋里只有“哗啦”的水声。“有事吗?妈。”罗靖和罗英走了进来,罗靖探询地问着妈妈。“明天你跟你爸到刘家凹去,把钱送给你二叔。你爸一个人走晚路我不放心。”“知道了,妈。”“马上做饭了,你们都别出去了。”罗英冲着罗靖眨眼笑了一下:“那我做作业了。”立刻躲进了房里。
“昨天你牛是怎么放的?二狗子早晨牵牛时说牛饿慌了。”罗靖妈好象是不经意地说着,而语气中分明是在逼问,“昨天小菲跟你去了吧?”“嗯,怎么啦?”“她爸爸昨天晚上骂了她。”罗靖妈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你现在和她的身份不一样了,你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规没矩的了。”“她对我还是那个样子,这也没什么呀。”罗靖妈不容置疑地训斥道:“现在你们还在一起,不等于将来还会这样。就算将来还能在一起,但是你们所处的身份和地位不一样了。同学,是不可能同一辈子的。”“我烦不了以后的事,人会变我知道,但我们的同学关系总不会变吧。”罗靖把灶膛里的火拨旺了些,红光顿时洒上了面庞。
“妈,马上要开学啦,我没衣服穿啦。”罗英冷不丁地在里屋叫了起来。“成天就知道个穿,从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疯丫头。”罗靖妈生气地嘟喃了一句,拎起米箩从后门出去。
“嘿嘿,哥,明天小菲姐家请客,你去不去看看?”罗英从房间探出了头,直盯着罗靖。罗靖尽露惆怅,没好气地喝了一句:“没听妈说我要去二叔家?”“盛大的宴会,少了一位白马王子,那该是多么无趣呀!”罗英感慨万千着,转而提醒罗靖,“哦,哥,到二叔家别忘了把我给义民的资料带回来。还有借给义琴的小说。”“瞧你们这一代多幸福呀。”罗靖也感慨了一番,猛然一顿容,“知道了,别再烦我。”“哎哟,爸妈要回来了。对不起,哥,失陪。”罗英缩了进去。罗靖起身去灌开水。
暑假过去了,家里冷冷清清地。罗靖无聊极了,几本小说翻来覆去地都看腻了,时光终于越来越难打发了。罗靖很想出外找份工作干干。跟罗靖一同毕业的同学难得有一份归耕田园的念头,总想着去闯荡江湖,以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也有人想隐居荒郊野外的,找块没人去的地方,自食其力,去躲避世事的烦扰。然而这只是幻想罢了,多少年的书一读,知识灌得都迷失了自我,转化成能力却是很难,眼见着四肢不勤了,思想又是非常地活跃,空有一副独立生活的念头。罗靖也是这里的一毛,冷清的日子里,独立的念头像火一样炽烤着他耐不住寂寞的心。
“小靖,你姨来信了,过来看看。”罗靖妈有些兴奋,言语稍显激动地叫着罗靖。罗靖疑问道:“是石城的姥姨吗?”“是,你姨听说你高中毕业没有工作,就来信叫你上她那儿试试看。哦,这还有小菲从水城寄来的一封信。”“爸爸知道吗?”罗靖小心地接过了信。罗靖妈语气中透露着轻松:“你爸正为你找工作的事烦着心呢,他要是知道这事,也就省心多了。”罗靖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双眼,但眼里还是那么干涸着。
罗靖小心地撕开了信封,展开信纸,一种旧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心中的失落感不免倍增。
阿靖:
你现在还好吗?我总在怀念着过去的那些日子,你还能感觉到原来的我吗?不知道北山上的那块石头还有没有你的身影朝水城的方向看?
一安顿下来,我就给你写信。刚开始对这所学校有点新鲜感,一个多月下来,发现上大学和上中学差不多,男生和女生一样很少说话。不过校园可比平府中学大上了好多倍,可我就没有兴趣去欣赏。
水城真的好大。我从小没见过大城市,所以就出去玩,都差点认不识回校园的路了。我想在新华书店替你找几本书,可是那些书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
时间太仓促了,我下次再写信给你。
祝你来年金榜提名。
同在一起学习的菲
x月x日
来信请寄:水城市四州大学88532信箱罗菲。
罗靖声色不动地把信装进信封,随手扔进了书桌。托腮支在桌子上发起了呆,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从窗户向外看,大自然小得令人窒息。
罗靖来到北山坡,坐在石头上,下意识地掏出了口琴。口琴是罗靖最爱的音乐器械,或许它能奏出明快的调子,也能发出深沉的声音才倍受他的喜爱。不同时代与不同性格的人喜欢不同的乐器,那隔壁的罗四伯,每天晚上抱着个二胡拉着哭一样的曲子,从感情里闪透着哀伤,令夜那样地深,令心那样地沉。
过两三天后罗靖就得去石城了,他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罗菲。自从上次罗菲来信后,罗靖就一直没有回复,他无法向她叙说他失学后的无聊。
口琴声从这个曲子跳到别的曲子,不等吹完又跳到另一首曲子,声音穿过了松林,越过了田野,漫无目的地飘去。
繁华的石城使得罗靖眼花缭乱的。刚下汽车的他,手里握着二姨的地址,背着一个大包,拎着一个大包。
“喂,朋友,要去哪里?”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冲着罗靖友善地笑着,“上我的车,包你到地方。”毕竟从小来过石城,知道这里拉车的“宰人”厉害,忙拒绝着:“不用,我是来走亲戚的,就在附近两站路。”罗靖心想,别看平府是个小地方,各样的人都有,凭这一点,他也不应该在从小呆过的地方被“宰”。
车厢里沉闷的味道使罗靖喘不过气来,拿着两个大包站在车门边,饱受了许多的白眼和怨言。售票员把他的包放在了售票间,让他稍显轻松。每到一站,罗靖总是习惯性地朝站牌上看。这是他的经验,以前来石城的时候,他就是凭着站牌上的地名到处乱逛。表弟赵刚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这种能耐。罗靖似乎生就有一种闻名知义的本领,对一个字词能引申出许多联想来,站牌上的地名就能让他看到目的地。
一个旅行者最大的舒心,莫过于经过长途跋涉后到达了目的地,罗靖舒心极了。当二姨招呼着他时,罗靖就感觉到不自在了。“姥姨,您别忙。”“欸,你坐着,喝杯热牛奶吧。你爸你妈他们好吗?现在田里的稻子要收割了吧?你爸妈他们农闲时都在做些什么事啦?”罗靖给二姨弄得不安了起来,二姨又问,“你们学校今年考上来几个?平府中学可是在市里挂上号的呢。”二姨毫无城府地问着,好像她从来没在平府中学读过书似的。罗靖脸红得特别厉害,低低地说:“二十七个。”
“呦,才二十七个呀,今年平府中学怎么啦?像我们这儿的重点中学,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呢。”二姨端来了糖果,很是不在意罗靖的脸红,“听说我们城里还有几个在你们那儿上过学呢。真是搞不懂这些家长,到底在图些什么?我们公司林主任的侄子,好像你们上届的,你可能认识,放着城里的好学校不上,跑到乡下去读什么中学,说是让孩子接受挫折教育。嗨,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上山下乡的时候了,犯得着让孩子去遭受我们那时的罪嘛?……”
二姨的一番快言快语,让罗靖一阵不快,“嘟嘟”的铃声在罗靖身旁响起,缓解了一下不轻松的气氛,让罗靖的注意力放在了电话上。二姨过来拿起了电话。
“喂,是哪位呀?”“何经理吗?我是王宗兵。”电话的音量很大,里面人说话的声音连在一旁的罗靖也听得清清楚楚。“王秘书呀,有什么事吗?”“总经理定在下午两点半在经理室开会,叫我通知各位经理。”“什么?在哪里?”“总经理办公室,下午两点半哦。”“知道了,谢谢你呀,王秘书。”
“才休息半天,又开什么大头会?”二姨抱怨地挂上了电话,似乎为侄子的到来不能抽出时间来陪伴而见气。叹了一会儿气,又热情地问罗靖:“小靖,你的家里人还好吧?你的爸爸跟你的妈妈,还有小英子,他们过得怎么样?你外公外婆的坟山都是些什么人去上呀?…”一番问答,让罗靖感到十分困倦。
中午,姨父赵佩帆和小表弟赵刚又是对罗靖一番热烈地“轰炸”,罗靖刚到石城的兴奋感给炸得灰飞烟灭了。罗靖真的累了,缩在沙发里一声不吭。赵佩帆是一个工厂里的职工,由老实巴交的工人提拔上的车间主任,群众中有些威望,对罗靖的态度也无意识地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尊严来,让罗靖不敢肆意地回话。赵刚是高二年级的学生,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冷静,罗靖现在跟他讲话很有些吃力,干催闭口不说了。虽然赵刚小时候跟罗靖挺谈得来的,但是长大以来,有些东西反而讲不到一块去了。
“这是个福利性质的工厂,劳保好,工资高,就在城东郊。住宿的事情我替你安排好了,你在那儿就用心地干吧。”午饭后,二姨简要地介绍着罗靖将要去的那个厂,言语不惊不喜地,好像办这事很轻松似的,却不知道罗靖的父母把这说的比什么都难,以为她遇到了许多的烦恼。“谢谢姥姨。”“这么简简单单的小事有什么好谢的,都是家里人,是我应该做的。好歹我还能请的动一些人,不像你姨爹,还说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呢,一点都不活络,找人不如找自己。”
二姨中专分配到石城已有多年,城市的热潮冲去了她往昔的农村形象,但还是能辨认得出那豪爽的性格。二姨认为,罗靖的一家肯定感激她为罗靖在石城找到了工作,言语自我陶醉地说着:“大姐给我信,说你在家里闲着,于是我就在城东给你找了这个厂,一来想能经常地见到家里的人,二来给你靠着城市,说不定将来社会政策有什么动静,你还可以在这个城市的边缘闯荡一下。”
罗靖只是嗯嗯哈哈地听着,心里着实没底,虽说从小就在石城呆过,但是在这谋份工作,他就有点紧张了。混口饭吃没错,只是要自己亲手去盛,总是那么地不自信,谁叫自己从小娇生惯养来着呢。旋即一想,反正是出来了,生死由天吧。
好歹也是一个厂,不到三十人,偏偏挂上个“石城市农机制造厂”的牌子。其实并不生产农机,十来个车床只有五台在转,五六座大冲床高昂着头一动不动,像要打架的公牛抬起了角一样。其他的机床响响停停,倒是砂轮一直在“嗡嗡”地转。
“嘿,罗靖,你怎么会在这儿?”罗靖给吓了一大跳,这儿竟然有人认识他。转过头去,不禁呼叫了起来:“赵星明!”“想不到咱俩在这儿碰上了呵?罗靖,有时候我总在想,同学一毕业就天各一方,谁也不会去找谁了呢,没想到今天在这儿居然碰上了你。来什么地干活?”赵星明把手握成枪状问,罗靖懦弱样地回答:“我姨娘给我在这找了份工作,今天来报到。”“嘿,这么巧啊,我也是来报到的,好像我们今生无约呀。”“约你个头,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不是在每天,来日方长。我想你大学也没考上是吧?这个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罗靖给赵星明这么一调笑,逐渐放松了紧张感,倍显轻松地问道。“哎,高中一下来,学都不想上了,还真不知道干些什么好。看了一夏天的小说,头都快看炸了。”“我也是,这个夏天我不是放牛就是下棋,还不是一样地无聊。”“你小子,你还有个牛放放,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啦。”赵星明和罗靖是高二高三时的同座,毕业后压根就没想过今后还会相遇,见了面当然叽叽喳喳个不停,兴奋感从心里心外透着。
“咦,你的那个菲儿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一夏天你怎么会无聊?”赵星明快乐地朝罗靖眨着眼,“怎么没陪我的罗大公子一起到石城来?”“别瞎扯,人家现在可是天之骄子啰,怎么能跟我们这帮落毛凤凰挤在一起?不过她也是我的妹妹,她得道了,我这做哥哥的面子上有光嘛。”罗靖颇为自豪地说着,就好像是他自己考上了大学一样。赵星明打趣道:“是情妹?”“胡扯,是堂妹!”其实他和罗菲并无近亲关系,胡诌只是不给赵星明取笑。“那好,那就把她介绍给我也做个妹妹。我会好好地待她的。”“嗬,上学那阵你不想,现在远隔千里你却想要,可见你的心不善。”“嗨,那时候一门心思地学习嘛,哪顾得上儿女私情呀。”“一门心思地学习?哈,亏你还敢说得出口,要是你当初对学习稍微那么认真一点,我们俩也就不会在这儿见面了。”赵星明给笑得满脸通红,转移着话题:“英雄不在一时勇嘛,不就是大学我不想上了嘛。当初好在不努力,如今就是自由身了。今天我们找个小饭馆搓一顿,我请。”罗靖马上赞成道:“怎么工作才找身上就有钱了?好长时间没去那地方了。说好了,你请。”“瞧你这么说的,没工作就没钱了?再说我没钱,难道你身上没有?”“嘿,你还真的说对了,我身上没钱。”两个人忍不住似的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厂的厂长是林湦的爸爸,听说他也要来这儿。”赵星明神神秘密地透露着这个消息,其实罗靖已有耳闻,林湦就是二姨提到的那个林主任的侄子,罗靖也正是通过的这层关系来这个厂的。“我管他谁是这个的厂的厂长呢,进了这家门,做好这家人。至于林湦的爸爸是这个厂的厂长又能怎么样,我们还不是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好人生的路?”罗靖毫不关心地说着,赵星明直盯着他嘻笑,很不相信他的话。正好林湦从厂部办公室出来,老远就看到了他们,热情地高声招呼着:“这不是两位校友嘛,来,过来坐坐。”
高二时,林湦经常在罗靖他们教室里上晚自习,因此彼此都很熟悉。林湦说他们的教室好吵,罗靖他们的教室安静,学习氛围不错。当然这是别居用心的,三个人心领神会,互不戳破。
走进办公室,林湦介绍着:“爸爸,这两人是我的同学,也来这个厂上班。呶,这是我爸爸。”林湦朝罗靖和赵星明晃了一下脑袋,罗靖和赵星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林厂长好。”林厂长点头示意了一下问:“你们好,你们叫什么?”这时林湦拉开了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小袋茶叶,干扰着他爸爸的阅件,林厂长便训斥了他:“规矩点。”
“我叫赵星明,他叫罗靖。”赵星明谦卑地说着,探询地朝林湦看了一眼。林湦也眨了一下眼,转头在墙角的玻璃柜里寻找着什么东西。“哦,你们是林湦的同学吧?林湦在你们的学校里,肯定没有好好地学习,混得连大学都没考上。”林厂长好象在寻找什么文件,头都没抬。赵星明诚恳地回答:“没这回事的,林伯伯,林湦在我们学校可是优等生哪,学校里的什么活动他都积极地参加,连我们下届的同学都认识他。嗯,下屆的好多同学。”“哦?是吗?优等生连大学都考不上,那你们学校里的教育一定有问题了。”林厂长漫不经心地说着,使得赵星明不敢答话了。
两杯热茶在罗靖和赵星明的眼前腾起了烟雾,让他们的眼睛一热,三个人相视一笑。就这样,罗靖、赵星明和林湦三位昔日的熟人又在同一台铣床上工作了,似乎中学时代形成的默契,三个人已经开始了新的合作。
那时,林湦老是往高二(2)班跑,总是坐在罗靖和赵星明的后座,看上去罗靖比较老实,赵星明又同是石城人,易于套近乎,所以一混就熟。先开始,林湦老老实实地坐在后面自习,几天后,他和赵星明换了个位置。又几天后,他跟前排的女生热乎地聊上了。后来,每当林湦来到教室,罗靖和赵星明向他打过招呼后就离开自己的座位,把位置全让给林湦了。林湦干脆把前排的女生换过来了一个,利用讨论问题的机会,进行答非所问的辩论。被“赶走”的罗靖便坐到了罗菲的旁边,也讨论着学习上的疑难问题。因为他们俩自小呆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受授不亲的理念,却被别人视为同林湦性质的来往,差点被教室里的人将他们放逐到校园操场去。关键时刻,赵星明力挽狂澜:“晚上的教室本来就是一个学习讨论的场所,是个培养浓厚的学习氛围的地方。真正想抱着书本做死学问的人,倒是要自己一个人去与世隔绝的地方,比如宿舍。教室是一个言语授受的场所,晚上没有了老师,我们更应该相互在一起讨论学习了。”
三个人回忆起中学时的交往,不禁嬉笑开来:“相互学习?我看学习的是相互之间的生活经验吧。”虽然这个玩笑开起来是融洽三个人的气氛,却给罗靖听起来极其的不舒服,他可不愿意跟林湦和赵星明的生活经验给等同啰。
厂长给新职工开了一个小小的座谈会,几位领导和厂技术骨干被邀列席。会议室里腾起了阵阵烟雾,林望着那弥漫着青幕发呆,时不时地咽着唾沫。
林厂长用他那特别深沉的语调说着一番道理:“企业的生存来自于生产效益,生产效益又来自于我们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因此,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调动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并不是为了生产而生产,更不是只要效益而忽视了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当然,这是要靠我们的职工自身来实现的。是你们来发展这个厂,而不只是我们领导们的责任,你们应该在厂领导和师傅们的带领下,使我们的这个厂在社会竞争中站稳脚根,好长久地发展下去…”
年长的师傅斜眼瞄着厂长,新职工和厂长身边的几个“高干”低头看着桌面。罗靖很是激动,听惯了压迫式的教育语气,觉得厂长的话虽有教导的意向,但也饱含着协商的味道,颇让自己的热血沸腾。
罗靖诚挚地看着厂长,决心在这个厂好好地干下去。
车间主任拿着一叠纸在铣床边站住,向正在床子上干活的人叫了一声:“严师傅,请到办公室来一下。”机床上的人熟练地停下机器,问:“李师傅,有事吗?该不会是我没参加会议,大林要拿我开刀吧?”“怎么会呢?全厂就你有资格跟厂长摆谱子了,谁都不敢拿你开刀的。恭喜你收新弟子啦。”“老李开玩笑了,我们这个破厂还敢收什么弟子,要误人子弟的。”严立青轻蔑地笑着说。李元贵也笑了起来,玩笑的语气警告着:“小年轻的,讲话别给我顺着嘴淌,当心给厂长听到了你这句这话了。他的儿子马上也要送到你的跟前了,说话你可得要给我小心点了,否则他可就不认你是技术骨干了。”
李元贵四十来岁,满脸是毛,深邃的大眼睛长在高大的鼻梁两边,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但是他的脾气却是出奇地好,性格很投众人的缘,人们见到他的火气比见到火山喷发还要少。相比之下,严立青可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只是个头稍稍矮李元贵那么几分,平时不苟言笑,动不动嗓门一嚷,杯子里的水都能看出几丝波纹来。厂里人大多让他三分,而李元贵就不怯惧这个毛头小子,时不时地严厉批评着他。别人的话严立青多是顶撞,李元贵的批评却让他无话可说,除了尊重,更多的态度是心悦诚服。
“上面忙着接一批活来做,铣床的任务可能会增加了吧?”严立青洗着手问,李元贵嗯了一声点着头,既无肯定也无否定,看着手中的纸片说:“再不来活的话,我看这个厂的人都要散光了。三十来人的厂,当官的一大堆,干活的人找不到,这一盘子的黄鳝尽是头,吃了没味,看着也瘆人。”接着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会上,大林对这次的任务很重视,要求金工车间把好质量关,争取给客户满意。其实这个厂什么都缺,乱得一塌糊涂,怎么把好质量关?唉,做上的不知做下的苦哟,这个头来指点一下,那个头又来岔一句,出了点毛病都是金工车间的不是,教我这个主任别去安排生产了,去应付那些没事找事的大老爷们好了。”严立青几分同情几分怨气地冲冲然:“瞧我们这命卖地,大林又给了我们什么好处?要不是靠福利这把伞撑着,这个厂早就卖光了,还拼得个什么命来坚持着?我说大林也是志大才疏,当初要不是求我们留下,我也不会陷在这儿落得个朋友看不起。”李元贵又叹了一声,心理给严立青弄得个偏激三分:“什么福利,不就是几个走不快又有后台的老爷们在。有这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人,我看大林也是够呛。”
两个人走进办公室,五六个正坐在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李元贵示意他们不要紧张,热情地招呼着:“大家坐吧,都坐下来。”
“大家注意了,你们将分成两组,分别由我和严师傅带领。这就严师傅,本厂的技术员。林湦、赵星明、李巍,你们三个人跟着我…”不等李元贵说完,林湦叫了起来:“李师傅,你安排错了,名单上不应该是这样安排的。”“现在是我在安排,我想你们三个高中生不必非得挤在一起,班组结构要合理一些。你们高中生跟初中生错开搭配,可以互相帮助。严师傅是厂里的技术员,给他安排一个高中生够了。好了,就这样。”李元贵一脸地不高兴,后面的名单也不念了,转向严立青说,“严师傅,这是你的三个人,我先带我的人到车间里去熟悉一下了。喏,这个就交给你。”把名单递给了严立青,拍了拍手,舒了一口气,向几个人挥了一下手。严立青朝他点头笑了一下,目送他们出了办公室。
严立青看了一眼名单,回过头来光顾着剩下的三个人:“你们三个人以后就跟着我在一起干活了,丑话咱说在前头,跟着我干活,干的可是既精细又粗重的活,所以眼睛要放亮点,手要放勤快点,头脑子要放灵活点。我脾气不好,可能说话会冲点,如果你们以后有什么做不好的,我说话得罪的地方,希望你们能够原谅。”说着扫了他们一眼,把他们看得心里发麻,虽然他笑了一下,但是三个人还是不敢放松半分。严立青把名单又看了一遍,抬头说道:“好了,来认识一下,李师傅刚刚介绍了我,现在我来认识认识你们。”低下头来,盯着一个名字琢磨了半天,不解地哼着,“罗、立、青,罗立青是谁?嗯,不错,是个高中生。”抬头环顾着三个人,罗靖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叫罗靖,严师傅。”严立青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厂长的字就是组织不好,就像组织这个厂一样。对不起,罗立青,哦,不,罗靖。”罗靖无言地坐下,心里有点丝丝的感觉,这儿似乎不是那么理想中的地方。
随即严立青认识了另外两个人,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李景,弟弟李阳。严立青不禁开了个玩笑,以掩饰刚刚错认罗靖名字的窘态:“你们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李岗的?”兄弟俩惊奇地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不是弟弟,是妹妹。”严立青淡然一笑,并不答理他们,也领着他们三人去了车间。
李元贵他们几个人还在那转悠着,两队汇在了一处。
“对不起,罗靖,我已经跟我爸打过招呼了,但是李大眼还是把我们给分开了,我也没有办法哦。”林湦一见到罗靖便拉着他的手,轻声地说着。罗靖善意地笑道:“怎么会呢?我们这不是还在一个地方工作嘛。”赵星明一旁出着主意:“不如我们三个人都住在厂里,就算是陪陪罗靖,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学习嘛。”林湦和罗靖都赞同着。
李元贵和严立青一同介绍了厂景和设备,却像是两个人在交谈,根本忽略了六个新人的存在。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刚进厂两个月的三哥们扎在宿舍里,半躺在床上。赵星明突然掀开了脸上的书坐起身来:“林湦,明天中秋节,你的在哪儿过?”“废话,当然是回家过啦。中秋中秋,全家碰头嘛。”林湦懒洋洋地回答着,赵星明却是一副天真的模样自我陶醉着说:“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进厂上班,拜了师学了艺,我决定明天去师傅那。”林湦给逗乐了,调笑着他:“去李大眼那里过中秋节?我的天哪,你该不会是在打小师妹的主意吧?李大眼的那双眼睛,不把你瞪到阎王爷那儿去,也会把你看到门外边去的。你还不知道,咱们李大爷从来不在节日里会客,连我的老爸也要敬他个三分呢。”“师傅就那么地厉害?我看他表面上虽然严肃了点,但是心地里却是蛮善良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去拜访拜访他的家庭哩。”赵星明说着又倒在了床上,把书合上了脸。林湦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嘿嘿”道:“我从小就在这个厂混了,别的人我不知道,李大眼难道我还不了解?他跟我爸爸是许多年的老同事了。”罗靖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问林湦:“严师傅这个人怎么样?”林湦叹了一口气:“严立青这个人,总的说还可以,就是脾气不大好,你不得罪他还行,他对你还是挺和善的,但是你得罪了他,就会指着你的鼻子骂,直把你骂翻了头还要把你的臭底子给揭出来。”
“喂,林湦,你评说你爸爸的人,怎么就这样地不客气呀?这两个人肯定把你狠狠地骂过了。”赵星明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兴冲冲地问着。“这两个人对我是有点凶,不过他们对我的老爸有点恩,当初厂子要承包,是他们俩推出我爸爸来做这个厂长的。别的不用说,就他们俩的技术,不但在金工车间是一流的,全厂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他们俩出来说话,谁都不会去反对了。再说我爸爸是搞设计的,没有他们俩的支持是不行的。”
“哦,”赵星明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又神密兮兮地问林湦,“师傅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儿?”“有,不过年龄还小,形容尚不足,你要是有耐心,就等她个十年八载吧。哈…”林湦大笑了起来,两个朋友也跟着不知所以然地大笑,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罗靖,明天你就到我家过节吧,我们家还是很好客的。”林湦向罗靖发出了邀请,罗靖马上拒绝:“不了,我二姨知会我回去过节的,我还是去我二姨家。”其实,他哪儿都不想去,因为身上真的没几个钱了。虽说二姨是亲里亲外的,但是亲戚也得有礼,一无所有是不好意思串联的。赵星明也邀请了一次,罗靖只得硬着头皮去二姨家了,否则就是不给两个朋友的面子了。
从二姨家到厂里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二姨给罗靖找来了一部旧自行车,一会儿就从二姨家回到了厂里。厂里看门的老头回家过节去了,把大门钥匙也带了回去,罗靖便从铁门上翻了过去,把自行车扔在外面。
罗靖躺在床上,酒精从胃部上升到了脸部,强迫他眯了一会儿眼,当又睁开时,却再也闭不上去了,像是几分钟的时间就把一夜的精神给养足了。他从床头包里取出了一本书打开来看,罗菲的信从书页中飘出。
两个多月来,罗靖一直没给罗菲写信,他原本不想回信给她了,觉得她已经离自己远去了。以前在一起学习,无拘无束地很快乐,现在天各一方了,就好像什么东西失去了不再回来,通信已失去了意义。既然如此,信写不写都不是什么失信的标记。
罗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冲动地找出纸和笔,他总觉得有话要跟罗菲说。
铺开信纸,仿佛罗菲的脸就在那纸上,让罗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笔。
罗菲:
回信很迟,请别见怪,毕竟生活不是我们的学生时代。
我现在不是在北山上给你写信,而是在石城市的一个农机厂的宿舍里给你回音。我二姨把我介绍到了这里上班,你大概不会想到吧。令你更想不到的是,赵星明和林湦也在这儿上班,而且和我同在一个车间里,我倒是不寂寞。
我想,在水城就你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亲人也没有同学,你一定哭过了吧?别骗我,我想你一定哭过了。
来到这个厂,我并没有感到生活的解脱。回想一下也是,从一个圈子跳到另一个圈子,总摆脱不了生活的这个圈子。农村的天地大,但老在一个地方生存,总觉得很可怕;城市里的人和车多,可是长时间地面对它们,也是觉得特别地累。我想,我的梦想被我自己给涂抹得一塌糊涂。
既然来到了这个厂,我决心在这个厂好好地干下去,和同事们共同把这个厂搞好。现在我们这个厂的厂长是林湦的爸爸,我没有理由说因为是林湦的爸爸我才去搞好这个厂的,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对自己周围环境的忠诚是最重要的。
师傅对我也很好,我跟他学了不少的东西。师傅有点像我们的物理老师吴老师,年纪轻轻地阅历很多,我最喜欢和他在一起了,虽然他对我的要求比两个师弟严。正好他也姓严,我想是不是姓和性本就同一出呢?
好不容易给你写信,却又想不出东西来写。我嘴笨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拾到东西还给别人,被人诬陷成小偷,还是你帮我解的围呢。想起我的不善言辞,至今感到脸红。
实在想不出重要的东西跟你讲了,只好就目前的情况跟你谈一谈。真的有好多的话想对你说,可是太多了反而倒不出来了。也可能是我们以前在一起无话不谈地,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好了,以后找到话题了再说吧。
此致
祝你学习愉快
罗靖
中秋月圆夜
罗靖把信封好,倒床睡下,连灯也忘了关上,整个房间显得寂静而又空旷,连飞蛾也不愿意飞扑进来。
窗外的月光照进了屋里,被灯光遮盖得无影无迹。
学徒期内,罗靖他们三个人一下班,就猫在了宿舍里,其他的三个小师弟虽然不住在厂里,但也经常来他们的宿舍里坐坐。林湦问李巍他们,初中毕业后怎么不继续找个学校上上?李阳回答:“父母们都是死脑筋,根本不关心我们的上学,我们上不下去了他们也就不管了。再说我们也厌倦了上学。”林湦大笑道:“你们在学校里肯定是早早地谈俩爱了,要不然怎么会连学都不想上了?”李巍也笑了:“林师哥还真的是猜着了,我们三个人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喜欢隔壁村的一个小丫头,我们从幼儿园一直斗到初中毕业,自那小丫头考上了中专,我们才和好的。”李景在一旁阻止着他们说下去,似乎他们并不理会,尚把过去的事当成美好的回忆来说。
林湦和赵星明听了也是哈哈大笑不已。罗靖不解地问:“李景李阳你们两个孪生兄弟也会斗?”林湦笑道:“爱情这东西你不懂了是吧?别说是孪生兄弟了,就算是父子俩也会斗得个头破血流的。”赵星明恶意地开了个玩笑:“林湦,那你有没有喜欢上一个你爸爸的情人啦?”林湦顿时沉下了脸:“你胡说,小心我不顾朋友的面子抽你的脸!”赵星明一缩身:“对不起,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林湦恶狠狠地说:“这种玩笑你给我少开点,这种玩笑能开吗?不要讲我招呼不打在前头,下次我可不想听到了这种玩笑了。”
罗靖忙打了个圆场,问李巍他们,你们村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李阳叹着气:“我们是菜农,除了菜地没什么好玩的去处。倒是城西的一个小镇子值得去玩一玩。”罗靖正要问那里有什么可玩的,赵星明“嗨”了一声:“那儿你们敢去玩吗?刚毕业的小鸡巴毛还没长全,身上又没几个破钱,竟敢上那儿去玩?”罗靖不知内幕,正想再问,林湦向他一摆手:“罗靖你就别打听什么了,你是正人君子,可不能让人把你给带坏了。”
严立青拿着一个工件捏在手里,眯着眼量看着说:“只偏了几丝,要说修,还能修得回来的。”李元贵叹了一口气:“严师傅就帮着担待担待着一点吧,省得我拿去叫他返工了。”严立青一怒容:“凭什么不能叫他返工?他做错了,就应该叫他承担责任。”李元贵无可奈何地叫苦着:“是别人可以骂他罚他,林公子可就不行了,他本来是学徒的,给全厂的人知道了对他的影响不好,教我跟大林怎么交待呀?当初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敢把他放在你的班,怕的也是你嘴上没个遮挡地,一旦闹了起来,就伤了上下的和气了。如果把你这个人才放跑了,我可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哟,谁叫大林这么看重着你呢。拜托你了,严师傅。”严立青生气了:“怕他林士海个屌,大不了不在他这个屌地方干了,凭我们俩的手艺,哪个地方不吃香呢,凭什么在这儿看他们的脸色做事?”“我欠大林的太多了,我不能搁下这个面子哎,”李元贵低声下气地说着,“我总不至于为了他的儿子让他在厂里抬不起头来吧。”严立青叹息着:“你干嘛委屈着自己啦?不就他救了你儿子的一条命吗,也不至于纵容他的儿子错事做到底呀。你这样,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扣他儿子的一点钱算得了什么,让他记住他错在了哪里。”李元贵摇了摇头:“年轻人,有些东西你不懂呀。你不了解大林,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要知道,举一根针会扎瞎一只眼的。”
严立青不再言语,转头叫了罗靖:“把这批工件按图纸要求给修一下。”罗靖应了一声,把工件连同图纸拿到铣床边上。李景李阳凑了过来,“啧啧”地赞叹着:“师傅真厉害,几丝的尺寸凭眼睛就能看得出来。”罗靖一边摆放工件一边说:“就凭这一点,得要跟师傅学上好一阵子。”
见严立青顺从了自己的意愿,李元贵离开了。严立青走到机床边,拿起了一个工件严肃地说:“好好地看着,修工件不同于出工件,这上夹具、下刀、进刀,都是有讲究的,没个两三年的手头功夫是做不来的。”三个人应着,专心致志地看着严立青的操作。
看样子师傅的心情很糟,三个工件修完,突然冲着罗靖他们喊道:“别只在一旁傻看着,你们要自己多动动手。剩下的你们照着我的样子做完。”李景和李阳面面相觑地看着罗靖,罗靖没有做声。严立青叹了一口气,厉声地命令着:“罗靖,你来。”说完也不理会三个人簇拥着走上机床,独自一人坐在摆放工件的木台子上,取出烟来点上。
李阳偷偷地对罗靖低语:“罗师哥,你就全部修完了它吧,我们害怕。”罗靖看着图纸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声不响地修完了工件,又无声无息地干着这个机床的任务。两个小时过去了,罗靖已经干完了全部的铣床工作,严立青还在木台子上沉思着。地上的烟头散乱着,象是他有意播种上去似的,很有些聚集的感觉。
李景轻轻地走了过去:“师傅,工件修好了。”严立青望了他一眼,扔下了烟头,拿起了递过来的修好的工件看着,自言自语着:“不错,修得非常的好,师父也不过是这种水平。”看到李景呆在身边不敢动,喝道,“呆站着干什么?我们这是在给别人修,自己的活干了吗?”李阳忙应声答道:“罗靖已经把它干完了。”严立青又凶巴巴地问:“这工件是谁修的?”李阳紧张地回答:“都是罗靖修的。”严立青火气马上来了,大声地骂着:“你们的头脑子是猪头脑子呀,也不给我多用用。干我们金工这一行的,就要多动动手,光依赖一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能学得会?大头呆子喂猪还知道一头猪一口食呢,你们简直连呆子都不如。”
三个人给训得嘿然无声。
晚上,罗靖责备林湦做坏了工件让他来修,害得师兄弟三人被师傅臭骂了一顿。林湦讶然叹道:“啊?没听李元贵说我把工件做坏了呀。”赵星明也在一旁帮腔:“对呀,我们几个人,就林湦出活是最好的了。”罗靖挠了挠脑袋,不苟同地说:“不对呀,李师傅怎么就这样待你们呢?明知道林湦做错了却不教他改正,这分明就是在看着林湦一错再错嘛。”赵星明忙打住他:“罗靖你也别说那么多了,我们的学徒不是正在进行时嘛,错几个工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可能教我们一下子就达到了八级工的水平吧?况且,林湦是我们几个人当中学得最棒的一个了。”林湦也申辩着:“是呀,再怎么着我们也是刚学会开床子,叫我们干好总有些时日吧。”罗靖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哼道:“你们可是幸福哟,而严师傅对我们的要求从严哪。”
“关严立青什么屌事?”林湦气呼呼地说着,“李大眼那老傢伙也是,有什么错直接找我本人就是,干嘛要跑到严立青那儿告什么状,害得老子里外不是人。”赵星明也赞同着,罗靖却懒得跟他们搭理,往床上倒去。
林湦又兴奋地说了起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想听的就打起精神来。”赵星明来劲地问:“什么好消息?”林湦咽了一口唾沫:“想听就拿一支烟来给我点上。”赵星明“嗨”了一声:“你知道我们是烟酒不沾的,怎么这会儿问我们要起烟来了?你这不是成心为难我们嘛。”林湦“嘿嘿”一笑:“都摆脱了学子身份了,身上该是揣一包烟的时候了,别表现得像个未成年人似的。来,我这有,谁点上一支?”罗靖躺在床上一声没吭,赵星明反对着:“我对香烟有点过敏,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抽它的。”林湦便自己点上了一支,吞吐了一口烟雾,看着它们消散在头顶,漫不经心地哈哈道:“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们吧,厂里的几个年老色衰的给辞了。”赵星明又“嗨”了一声:“这算是什么好消息啦。”林湦大叹着叫道:“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了,你想啊,走了几个,厂里必然要添几个来补缺。内部参考,就在这几天,将有一批貌美肉嫩的花姑娘来滋润我们的这片爱情的沙漠了。我说,哥儿们几个,今后咱们就用不着空对枯燥的机床了。”赵星明眼光发亮地问:“真的吗?”
罗靖躺在床上沉声闷气地说:“林湦你对你爸爸的厂子也太不关心了吧,再怎么说,我们还是希望这个厂子有发展前途的呀。”“发展个屁,空荡荡的是个什么发展空间啦?没看到外面的机械厂都是数控设备了,而我们这儿还是文革时期的产物,拿什么去发展?我看这个厂本来就是够呛,搞不懂老头子干嘛要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我想重要的是,可能要我在这个厂里捞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吧,至于这个厂是死是活,在于政府一句话,不是你我能支撑得了的。我说哥儿们哪,我爸把你们弄进了这个厂,为你们创造了一个便利条件,你们可得要好好地利用利用啦。”林湦毫无心肝地说着,赵星明可不高兴了:“喂,林湦,你可是厂长大人的公子,你能在这个厂里捞着便宜,让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办呢?”“这你们可得跟着我好好地混了,我吃香的,你们就有辣的喝,你们又耽得什么心哪。好歹我们也同过教室,我不可能扔下了你们不管的。说实话,在这个厂里老老实实地上班没多大出息,只有脚踏两只船,一边上班,一边在外面闯荡,这样生活才会精彩。”
罗靖的情绪始终无法给调拨起来,好像还在被下午师傅的那种烦躁而又无奈的心态影响着,找不到今后如何发展自己的感觉。林湦的絮絮叨叨,他根本没往心里装,但是林湦的“脚踏两只船”把他给逗笑了,强打趣地说:“不管生活怎么样地精彩,还得要自己用手把饭塞进了嘴里。”
寒风撕破了锻铸车间的石棉瓦棚顶,好人像一个正在干活的人被棚顶掉下来的东西砸了个不轻,厂里宣布全厂放假一个冬天到明年开春,顺便检修一下厂房。反正现在厂里基本上处于停产状态。
罗靖收拾好了行李,天上却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开放在笼统的天地间,让几个师兄弟兴奋了半天。
“这么美的天,要是有个红颜依偎在身边,整个车间不就是充满温暖了吗?”林湦的叹息勾起了赵星明的不满:“喂,林湦,你不是说厂里要招几个花姑娘的吗,怎么雪花都开了她们还没来?”林湦嬉笑道:“没看到这么冷的天吗?有满屋子的姑娘,我看你小子的手能温柔得起来?”“嘿,就算不温柔,看着也温暖嘛。”“去,别心寒口酸地。放心吧,厂里的头儿们正在劳务市场选美呢,春天一到,我们这里可就是遍地开花了。”“现在城里有户口的和大学毕业的都包分配了,去劳务市场找保姆呀?”“嘿,你小子老外了不是。现在的人嫌分配不到好的单位,都去劳务市场自己找工作了,那里的水鲜货,多得可是数不清呢。”“嗨,再干净的水,淘来淘去地都变浑了,水鲜货的上面都沾着黑黑的泥巴哩,你要我们拿什么去洗呀?总不成你爸要加我们薪水?”“别指望我爸能加你们薪水了,有本事自己去厂外发展去。”
罗靖不愿意跟他们多打闹,收拾好行李,顶着风雪到二姨家去了。师兄弟关切地劝他也没用,思家心切嘛。
一路上雪花灿烂得让罗靖眼都睁不开,风已不是很大,可还是把他的长雨衣给撩拨了起来,却挑逗不起他浑身的颤抖。罗靖不冷,甚至感到身上已经出汗了。空中飞舞着的翩翩神姿,停在罗靖的脸上却趴开了六肢,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酸咸的水,顺着平滑的面庞滚落到了嘴唇边,全被罗靖咽进了肚子里。
平时二十多分钟的路,今天到二姨家却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罗靖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并不是星期天,二姨家有没有人在都不知道,这么冒冒失失跑来,难道又要冒冒失失地回到厂里去?
罗靖想,既然这么顶着风雪跑来,就在二姨家门口坐等吧,如果返回厂去,林湦和赵星明不笑死才怪呢。宁可坐到天黑,也不能让他们兴灾。想过,把自行车锁进小区车棚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上楼梯。在二姨家门口也不敲门,把包一放,跺了一回脚下了楼梯,楼道口又跺了一回脚再上楼梯,这么溜达了足有四五趟,也实实地消耗了一个钟头。
再往上走时,在一个拐角处碰到了一个中年男子从楼上下来,那人惊奇地望了罗靖一眼,走下楼去。罗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但不理会那人怪异的目光,匆匆地上楼去。
在二姨的家门口,罗靖突然发现他的那包东西不见了,急得惊叫出了声,那里面可是他带给父母的过年礼物呀,吃的,穿的,还有买给妹妹的文具。什么人居然把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包给牵走了?
罗靖欲哭无泪,坐在门前,丧气地把后脑勺朝后面的门板上“咚”地撞去,无神了。门突然打开,把罗靖向房间里后翻滚去。二姨叫道:“就知道是你小靖的东西,怎么不敲门进来?”紧跟着把罗靖给搀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身背后,“刚才还跟王宗兵猜着这东西是谁送的呢,看到里面的文具盒就知道是你小靖的。刚才人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大的雪天你还赶过来?”
罗靖恨不得哭出声来,颤微微地说着:“我们厂放假了,我明天要回家,特意今天晚上赶过来,好明天一早上汽车。”二姨心疼道:“哎呀我的小靖吔,可怜的孩子,再想家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呀,看看这么大的雪天,说不定明天封路了,有没有下乡的班车还不知道呢。”罗靖倒是没想到这些,惊得张大了嘴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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