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总是冷的，那天就特别冷，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才止。一大早，空气中似乎冒出了无数个拿着细薄刀的鬼怪，在怪吼大屠割着。阴沉的苍穹下，原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公路上，数棵挂着冰凌泪儿的冬青树孤怜的在寒风中“咯吱”呜咽着。正值周末，同学们都待在被窝里周游世界，唯独我站在冰冷的车站里伸着脖子，张望着前方。

我在等母亲，确切地说我在等钱。我在离家四十里外的县城读书，今天是同学小雪的生日，小雪是老师的女儿，热情大方的她平日没少在生活上资助过我这个穷小子，所谓“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我准备在她生日这天送她一件生日礼物，我相中了一件标价二百八十元钱的蓝色羽绒服，无奈囊中羞涩，便打了电话骗母亲说是自己想买一件衣服，叫她在今天把钱送来。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吝啬的女人，记得在上小学的一个夏天中午，班里有个同学在我家玩，后来搞的一身泥灰，就想洗个热水澡，谁知母亲放着“热得快”不用，偏端一了盆凉水放在烈日下晒，最后把同学急得一跺脚跑了。为此，我一直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也为此我一直不喜欢母亲，更为此我一大早跑到车站，怕吝啬的母亲到学校里做出什么让我难堪的事情来。

冰天雪地、寒风刺骨，至晌午时分，车站内还罕见人影。看来搭不到车的母亲是铁定来不了了，我跺了跺两只被冻的发痒的脚就要悻悻地离开，这时忽听有人喊：班长，人家可找到你啦！

声音很柔美、熟悉，我顺着声音的藤儿寻去，竟是小雪一脸兴奋地朝我奔来。天！我曾放言订送一件顶漂亮的生日礼物给她，这会她该不是来……我低下头捏着衣角作好了被指责食言的心态，没有想到她却过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班长，你在等奶奶吧，方才校园门口来了个卖鸡蛋的老奶奶，指名说要找你，可你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害得这会儿大家正四处找你呢。

我一听纳闷了---奶奶眼睛瞎了好几年了，平常走路都要有人搀扶着，怎么天寒地冻的突然来到校园卖鸡蛋呢？带着一肚子不解，我赶忙随着小雪往学校赶。老远的就听见一个系着蓝色头巾，驼了背的瘦小妇女，正对着一个顾客尖着嗓门嚷叫着。我好奇的快步走上前，天！白白净净，烫着卷发，穿着时髦，身上散着香水味的小雪妈妈，我的老师，正和母亲----一个面黄肌瘦，皱纹满面，穿着一身带着鸡蛋腥味的衣服还打着布丁的母亲，正在就一袋鸡蛋对峙着。

母亲突然看到我，显得很兴奋。她一把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抓住杨老师的雪白衣服说，你们城里人是想占我这个乡下没文化人的便宜，是吧？这是准大学生---我的伢仔，伢仔啊你帮娘算算看，一斤鸡蛋二块四，四斤鸡蛋是不是九块六？而她只给我九块五，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母亲说着一把扯下头巾，指着自己的秃顶---明摆着要唬我一毛钱么！围观的人群被母亲的滑稽相引得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母亲居然会带着鸡蛋来卖，我做贼似的贴近母亲的耳朵小声地说，娘，这是我的老师，刚才帮我找你同学的妈妈，平日她们经常帮我，这鸡蛋干脆送她们吧。

母亲听我如此一说，猛得又尖起嗓门道：什么？白送她们？这些鸡蛋可是咱家那几只下蛋下得半夜都“咯咯”叫屁股痛的“花妞”辛辛苦苦生下的，伢仔，城里人都鬼精得很哩，就拿你说要买一件三百块钱的衣服来说吧，我就晓得这城里人不厚道，在咱们乡下，三五十块钱的衣服穿出去都可以把北京人眼球都给拽出来，母亲说着得意的从包里取出一件棉衣，你看多光鲜，才二十八块哩。

我被母亲的粗俗与小心眼，难堪得恨不能钻进雪地里去。我一把夺过衣服，生气的吼：够了，你走！你这样的女人怎配做我的妈妈！

母亲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像个被挨了骂的孩子一样，呆立在那里，一脸一眼的恐慌，我瞪了她一眼，转身跑开了。我生气的想，以后再也不叫他妈妈了，可是就在这时，衣服里一个鼓鼓的东西让我为自己的言行感到惭愧不已。那是一封信，一封装在衣服袋里父亲写给我的信，上面这么写着：

孩子，你能上重点中学，爹和娘一直为你感到高兴和骄傲。现在是凌晨十二点，你娘已经起床准备要看你来了。孩子，你娘这两天腰椎炎又复发了，疼得她连着几天坐卧不宁，我劝她天亮再坐车去看你，她不肯，说省下这几块钱就等于卖了几十个鸡蛋，好给你多送点钱，好给你这个卧病在床的爹买药……孩子，爹背着你娘给你写这封信，不是要你知道你娘为这家吃了多少苦，只是今天是你娘四十岁的生日，爹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对你娘说声“谢谢”。

天！原来……原来今天是母亲的生日，两行泪水从眼眶中奔流而下，双眼热辣辣的我低着头怀着羞愧的心情，一步一步朝校园门口挪去---伤透了心的母亲她会原谅我这个逆子吗？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朋友们，真正的粗俗和小心眼是我啊！不，我该怎么向你们表达我此刻的感受呢？---只见寒风雪地里，脸色蜡黄、瘦弱、驼背的母亲正拎着一袋鸡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对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没有文化的乡下人，老师请你见谅，请你在学习上多多关照我的伢仔……母亲转身又走到小雪的面前，仔啊，这是二百三十二块五毛钱，请你转交给阿龙，告诉他好好读书，今天都是娘的错，还有请大家别把刚才的事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阿龙的妈妈是我这样的一个老太婆……

——娘！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奔到母亲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跪了下来。哽咽着反复说：“娘，谢谢！”，“娘，谢谢！”，“娘，谢谢！”……

风停了，一轮红日在头顶绽开了笑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