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婚嫁
一
凌晨五点,晓云听到窗外公鸡那高亢悠长的第一声鸣叫,就咬牙从土炕上爬了起来,尽管她浑身依然酸疼难忍,但她还是硬忍着下了炕。瘸子丈夫也爬起来开始穿衣服,晓云站在炕前的脚地上活动了一阵睡了一夜仍没缓过神来的缰硬身体,就开门进了厨房。
生火做饭,喂猪,喂鸡,收拾屋子打扫院子,为瘸子丈夫打理补鞋的机子和工具,她都是在一路小跑中完成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怕耽误了到建筑工地打工的时间——那可是份能挣和男人同样工钱的事啊;每天十八块的工钱哩,而女人每天只能挣十块最多也就十二块,为了这十八块钱,她每天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力气才能得到,这还得有识家的老板和老板的认可。
晓云现在对钱的渴望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因为她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那些像无底洞似的学杂费和每月的生活费压得她整天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匆匆吃过饭,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已经快七点了,晓云站在镜前急忙梳头,为了给上大学的儿子攒钱她都三年没用过润肤霜了,虽然她脸色已不再白皙光华,但因清瘦使她那修长的身姿看起来依然有几份中年女人的风韵,只是她做事的动作具有男性的力度,使人感到她女性的躯体里充满着阳刚之美,给人一种干练飒爽和豪迈的感觉。
晓云推出那辆老式男用二八型加重自行车,一出院门就猛踏着向县城方向驰去,每每骑车走向县城的这十多里路程,都使她不禁心中涌出一股酸楚和苦痛来;她原本是县城东街村人,为了偿还父母生前所欠下的债,更为了报恩,父亲硬是把她嫁到了距县城十多里的这个南塬村,并且丈夫还是个瘸子。在她的记忆里,童年是灰黯的,没有欢乐,没有天真和烂漫,只有饥饿啃噬着她幼小的心灵,至今她连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母亲——这个人世上最亲切的称谓,在她的印象里只是个陌生的名词,她从未感受过一丝温暖和关爱。就连她的初恋都蒙上了一层令人心酸的悲剧成份,虽然那段恋情里有她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幻想和憧憬,而回味却总是她感到苦涩和心酸,在现实生活的压榨下,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生来就是个苦命人!自己就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随命运之手把她撒落在哪里,她就得在哪里忍受着生存的风霜雨雪。
每当晓云被生活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时就会想起父亲,虽然她有些怨恨父亲,但她更多地是怀念父亲那佝偻着的身躯给予过自己的温暖和呵护,曾经无数次地为她遮风挡雨,她感受过人世上的所有温暖都是父亲给予的,生存的无奈与无助使她深切地体会到,父亲也是个苦命人,甚至比自己更命苦。
父亲的父亲自从吸食上鸦片,父亲的苦难就开始了。父亲十五岁就给现在的丈夫家当起了长工,直到解放后父亲才结束了长工的生活,结束了做长工的父亲并没有因为解放而结束苦难,他得想法设法为父亲弄回鸦片,并常常忍受父亲的拳打脚踢,被烟瘾折磨得失去人性的爷爷根本顾不上为年过三十仍然打着光棍的父亲张罗婚事,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席卷着中国的大半个土地,尤其是甘肃省这块本来就干旱缺水的高原地区更为厉害,为了活命好多妇女托儿带女逃来要饭,父亲才遇到了谎称丈夫已死并拖着姐姐的母亲,这时,父亲的父母已经过世,在父亲的一位婶婶热心搓合下,父亲与母亲结合了,就这样晓云来到了这个苦难的尘世上。年馑过后,父亲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的丈夫不但没死还找上门来了,面对俩个男人,为难的母亲只是抱头痛哭,她实在无法作出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这里有她亲生的女儿晓云,那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母亲的丈夫就跪在父亲的脚下磕头痛哭,善良的父亲心一软就答应放母亲走,母亲实在不忍心只有两岁的晓云无人照顾,一个男人既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又要照看幼小的女儿,这日子该怎么过呀?母亲最后和她的丈夫一商量,就留下了十多岁的姐姐,一边照看妹妹还可以给父亲做一口热饭。从此,晓云再也没见过母亲。
就在母亲到来的这三年多时间里,父亲为了一家人能够活命,他一次又一次向过去的东家——也就是晓云丈夫家借粮。以前,他每年都和东家往暗仓里藏粮,因为他少言寡语口又紧,只有他每年帮东家做这件事。藏粮是为了防止乌山上的土匪打劫,并且在遇到年馑时不止于挨饿,这是农村里的财东家在丰收之年都要做的事,父亲每年将陈粮搬出再将新粮装满暗仓,年年如此。这种藏粮的暗仓不光修建的非常隐蔽还很科学,藏在暗仓里的粮食既使放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发霉变质。解放后虽然东家的土地被分了,可粮食依然还在。就在年馑的最后那年,父亲夜里背着一袋麦子刚出村,就被值夜的民兵抓住了,起初,父亲死活不说麦子是从那里来的,后来父亲连同那袋麦子被送到了公安局,东家却着了慌,自己招认了,并在对质时劝父亲;“你就招了吧”,父亲才无奈地招认了。
做为地主分子的东家——也就是晓云丈夫的父亲理所当然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枪毙了,并且家里被挖了个地朝天,不光暗仓里的粮食被拉走了,就连几辈人攒下的黄白货也被没收了,从此,这个富甲一方的财东家比贫农还贫穷了。地主婆被无休止地一次次批判游街后也不行了,她在临死时将自己唯一的独生儿子托咐给前来偷偷探望她的父亲后也死了。
自古人财难两全——农村人称之为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父亲深知东家虽然曾经拥有过好多的土地和积攒下数不清的黄白货,可一直是几辈单传,东家因自家而死,这传续香火的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自己的肩上了,他无时不刻地为东家的香火能够延续下去而揪着心,尽管东家的儿子在父母死后,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批判的对像,并且在接受专政时被打断了腿成了瘸子,可这并没有改变父亲一心将晓云嫁给他的决心。
晓云刚满二十岁在听了父亲讲述过这番苦难的经历后,她痛彻心肺地哭了起来——她为父亲一生经历的磨难,更为父亲的东家被自己家连累所遭受的种种不幸和灾难而悲痛。在父亲的劝说下,一种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人的情愫,迫使晓云毅然决然地斩断了她初恋的情丝,她在痛哭了一场后就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瘸子做了妻子。
早在晓云年幼上学的时候,因为父亲年老多病,已经无法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父亲就给姐姐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支撑着这个贫穷多难的家,好在姐夫还算孝顺,晓云便放心地嫁了过去。
晓云并不是以一个完整的女儿身嫁给瘸子的,她把[ch*]女之身献给了深深爱着自己的心上人。那是个与她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又一起回村劳动的青年。那时候年轻人谈恋爱都是在暗中偷偷进行的,爱情一词被批判成资产阶级的产物,革命的无产阶级青年是不允许有资产阶级陋习的,尽管如此,但阶级斗争还是阻挡不住人类生存的自然本性,城外河边的柳树下,还是留下了他们许多美好的记忆。那是晓云一生中最甜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晓云灰黯的一生因为有了这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而有了光明,有了绚丽的色彩,正是在这段时光里她像一朵怒放的鲜花开放地如此艳丽------她从未后悔过结婚前的那天晚上,在城外河边的柳树下将自己的[ch*]女之身献给心上人的大胆做法,虽然他们的爱抚中满含着悲怆,甚至有些悲壮,可依然有种苦涩的甜蜜,至今她仍然难以忘记当时对心上人所说的话;“我的人嫁给了他,可我的心一辈子都贴在你的心上,永远不会分开,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我嫁给他之前先嫁给你,这样也不枉我们好了一场,我也就能对得住自己的心了”。晓云说着从容地脱掉了衣裤,沉静地躺倒在草地上,她优美的少女身姿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亮光,她漂亮的脸庞洋溢着圣洁的光芒……
二
婚后的晓云那瘦削的肩膀便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瘸子丈夫不光身体残疾了,他因长期接受批判性情也变得懦弱而怕事,村里那些胆大好事的男人看着这个从城里嫁来的新媳妇漂亮的模样,禁不住臊动起来,他们常常对晓云进行挑逗,甚至还动手动脚,起初晓云有些怕,瘸子丈夫也劝她忍忍别生事,她的怯懦躲避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那些男人更嚣张了,有人竟找上门来欺辱她,忍无可忍的晓云终于被激怒了,她像一只不顾死活的母豹,挥武着那双尖利的双手几下就将对方的脸抓了个满脸花,她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衣领不松手,她披头散发衣衫敞开着,哭喊着将对方拽向村巷,晓云的哭喊立刻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她双手紧抓着对方的衣领,哭喊着大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娘我不是好惹的,现在的形势不比从前了,批斗地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老娘我也不是地主婆,想欺服老娘我你得看国法答应不答应,走——到公安局说理去……”不论谁劝晓云都不松手,直到村长和支书答应她押送对方去乡派出所,晓云才松了手……
企图强j*晓云的那个队长被判了一年劳改,这在村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和震憾,这个当了十多年生产队队长的家伙欺男霸女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惹不起,只要他看上那个女人,识相的会自动送上门去,既使你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当他找上门来时谁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否则就让你全家干最累挣工分最少的活,并且大会小会收拾你,开你的批斗会,你再不顺从就不给你分粮让你全家饿肚子。人往往在难以忍受的饥饿的压迫下会放弃自尊,在生存与贞操两者之间会选择生存,饥饿具体地折磨着肉体,而贞操只是个虚拟的荣誉,一切尊严和名誉都是在首先要生存这个前题下才会产生的。因此,多年来养成了这家伙在村里为所欲为无人敢惹的霸气。在以前的农村一个生产队里的队长,他手中的权力往往比支书和村长还要大,如果太过份,自然也会引起村干部对他的不满,只是没机会打击他,女人们都不敢闹,这种民不告的事官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谁也没想到替大家出了一口恶气的会是新过门的晓云,并且还是个地主儿子的新媳妇,做为地主儿子的瘸子在村里没有一点威信,无论任何人都敢随意欺辱他,是生死不怕的晓云宣告了他被欺辱日子的结束,为丈夫挣回了做人的尊严。这不禁使全村的男人对她刮目相看,也使女人们对她产生了尊重和敬佩,更让全村敬佩的是晓云在过日子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泼辣和精明;晓云家所分的那几亩责任田不用瘸子丈夫插手晓云就做得比男人还好,她改变了在麦地里套种玉米的传统做法套种成辣椒,每年的收入是玉米的两三倍,使得全村各家各户都效仿她也得到了一笔不少的收入,她既养猪又养鸡,并且给瘸子丈夫买回了一台补鞋的小机器,当瘸子丈夫在家里摸索了好几天掌握了技术后,她就帮他在村口的大路边摆起了补鞋摊。
上天不负有心人,有几份付出就能得到几份回报,晓云开始着手在原来被拆掉的地基上盖房。
瘸子家原来有非常气派的三进厅套院,临街的门楼高大宽敞气势壮观,大门两边那对雌雄石狮让平常百姓望而生畏,前院的几十间街房里住着护院的精壮后生和帐房先生,通过二门便是一座一边雕着巨龙一边雕着金凤的大照壁,转过照壁便能看到一座雕梁画柱做工非常精美的五间大上房,上房两边便是两排窗明机净的厦房,东西两边还有两座与中院相邻的旁院,上房的东边有一个小门通往后院,平时这个门总是关闭着,后院几十间房屋里住着务农的长工和成群的牛马,后院里的人轻易是不能到中院来的,他们出入都走那个能赶进马车的后门。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大门楼被推倒了,石狮被砸碎了,前院分给了几家贫农,东西旁院与后院也被分掉了,只留下中院给瘸子家住,他们便在东厦房的山墙旁打开墙另开了门,就为那次借粮引发了老东家被枪毙,中院里的上房和厦房全被拆掉翻了个地朝天,暗仓里的粮食和几辈人积攒下的黄白货全被没收了,瘸子就在东厦房的地基上搭了两间能看见星星月亮的破房里无奈又无助地推着日月,院子里颓废的情景可想而知,晓云和瘸子就是在这两间破房里成的婚。
在原来上房地基上盖起的三间大瓦房着实让全村人羡慕和敬佩,而更让瘸子感激泣淋的是晓云为他生下第一个儿子的那一刻,瘸子看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竟抱住妻子晓云呜呜地哭了起来;“恩人呀,你是咱家的恩人啊……咱家祖祖辈辈的先人都会感激你的……菩萨呀……你就是咱家的菩萨……”
瘸子每天在补鞋滩上抱着儿子满脸都乐开了花,他是老派高中生,他所具有的文化知识是文革中初中毕业的晓云永远无法相比,多年来他坚持每天在闲暇时都要考问儿子书本上的知识,如有不对的地方他就津津乐道地给儿子讲解,从小学到高中从未间断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嗜好,这种嗜好似乎比挣钱更令他执着。
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晓云并不满足,她要在原来的地基上将两排厦房重新盖起,只有这样这个院落才是一个完整的四合院。晓云比以前更忙了,她觉得在那几亩地里做不出大文章,她在农闲时开始往外跑,而唯一能够挣到钱的地方就是去劳务市场,她是全县女人中第一个走向劳务市场的女性。起初她有些羞涩,便跟着男人一起去,可那些包工头和建筑队的老板只要男人不要女人,晓云一急便对那位大个子老板说;“我干活决不比男人差,如果你觉得我干得和男人一样好,就给我和男人一样的工钱,如果你觉得我干的不行,我一分钱不要立马走人”。那位浓眉大眼长着四方脸的苟老板好奇地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道;“说话算数,如果你干不动可别缠着我要工钱,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如果你干得好,我就付给你和男人一样的工钱”。
晓云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不光挣到了与男人一样的工钱,同时也赢得了老板和工地上所有人的称赞,就连老板训斥那些偷懒的男人时都说;“你狗日的看看人家晓云,一个女人家干起活来多有劲多利索,亏你白披了一张男人皮,裤裆里白长了那根肉”……
生存的艰辛已经是晓云忘却了自己是个女人——她像男人般地支撑着这个家,她像男人般地决定着地里该种什么庄稼,家庭该怎么生存怎么发展,她更像男人般地干活出力,和男人开那种酸溜溜一语双关的玩笑。她从不注重打扮自己,她只求衣能遮体能保暖就很满足了,对那些能够使女人年轻漂亮五花八门的化装品,她从未用过也不懂该怎样用。出力挣钱,盖房养家,把自己的家修建的完整体面亮亮堂堂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终于,三间上房的两侧盖起了两排新厦房,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又重新修建起来了,虽然这座四合院没有以前那般富丽堂皇,可晓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这下她该喘口气该歇息几年享享清福了吧,可命运之神偏偏不允许她有丝毫的怠慢——她的大儿子国栋考上了大学。
这下全村都沸腾了;“啊呀呀——道底是财东家,人家先人占尽了好风脉,既便是个瘸子都能招来那么能干的媳妇,既漂亮又贤惠,一个败落得一无所有的家说兴就兴起来了,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人家世代单传硬是允许生二胎,还添了个带把的,老大一家伙又考上了大学,看来这风水又转回去了,好事全让人家占尽了……”
晓云在人们既羡慕又有几份嫉妒的议论中却愁坏了,这十多年她在攒钱盖房的同时还供养着俩个儿子读书,家里的一切都要她操持,瘸子丈夫除了补鞋挣钱就是继续指导小儿子国梁读书学习,在这方面他经过教大儿子国栋似乎更有经验更热心了,大儿子国栋优异的学习成绩已经充分地证明了他的成功,并且使这个一直懦弱残废的男人有了一种成就感,正是这种成就感使他在能干的妻子面前直起了腰,再也不感到自卑了,他常常自豪地对妻子晓云说;如果我做个教师肯定很称职,老大国栋的智商虽然没有老二国梁高,但在我的教导下他的学习成绩还是名列前茅,只要我再用心教老二国梁读书学习,凭他的智商考个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每当这时晓云总是急燥地说;“考考考,都考上大学你有钱供他们吗?你知道供一个大学生得花多少钱吗?别说是供俩个都上大学,就是一个咱们也供不起呀我的祖尊……”
话虽如此说,既然儿子考上了大学,晓云决定既使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完大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农村里的孩子要想过上幸福的日子彻底摆脱贫困落后的生活环境,只有通过上大学这一条路,做为父母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将来日子过得体面舒心。繁重的体力劳动,贫穷落后的生活环境已经是晓云过怕了,她再也不愿让自己的儿子过这种遭罪的日子了,她决心既使累死挣死也要供儿子念完大学,可上万元的学杂费不是个小数目啊。晓云卖猪卖鸡又卖粮,她将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变卖成了钞票,可这学费还差一大截哩,这个一直刚强好胜的女人无奈便走亲戚找熟人开始求人借钱,她看了太多的冷脸,忍受了难以忍受的冷语,她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还是凑不够儿子的学费,万般无奈,她决定去找城里以前的那些同学。自从初中毕了业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来往过,她怕见他们,她怕人家幸福的生活衬托出自己的艰辛和苦难,她更怕人家看不起自己。眼看报到的时间就要到了,晓云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最后她一咬牙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都到这份上了,为了儿子那里还顾得上这张脸!她窘迫得一次次敲开了那些多年都没走动过的老同学家的门,有些老同学都不认识她了,她像个令人惊奇的怪物,在别人好奇惊讶不解的询问下一次次对人家讲着自己家和丈夫家那段传奇性的故事,诉说着自己的艰难和无助,好在那些老同学们都很同情她怜悯她,或多或少都没白打发她,总算凑够了学费,儿子国栋总算报上了名进了大学。
这种为钱发愁的日子并没有因国栋进了大学而结束,这只是个开始——晓云必须为儿子每月准备五六百块钱生活费的同时还得给他攒够明年的学杂费,她哪里还有喘息的工夫啊!晓云变得急躁而焦虑,她常常动不动就发火骂瘸子丈夫,甚至还动手打了小儿子国梁。
国梁因为逃学老师找到家里来了,那天晚上那位国梁的女班主任对晓云夫妻道;“你们国梁这孩子性格有些孤辟,还犟得不得了,学校每次打防疫针他都藏在侧所不出来,每次学校搞文艺活动他都不参加,他从来不做作业,也不合群总是一个人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以前我也没太在意,可最近他常常逃学不到校……”
“那他学习成绩怎么样”?瘸子打断了年轻的女老师问道。
“正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每门都考第一我才这么重视他,如果他学习不行我也不会这么着急,这么多学生我也顾不过来呀,我只能抓紧这些学习好的学生,他再聪明学得再好如果就这么总逃学也会被荒废的,还请你们家长多关心多配合学校管管孩子”……
送走了老师,晓云火冒三丈抓起笤帚劈头盖脸就打起了儿子国梁,她一边打一边怒吼着质问道;“说——人家都打防疫针你为啥要躲在厕所里,吃屎呀你……”
“打一次针要交七块钱哩……妈你挣钱不容易……不打防疫针又死不了人……”儿子国梁一边躲避着一边哭着说。
“那你为啥不参加学校组织的文艺活动……说——”晓云手里并未停止。
“参加文艺活动要穿新衣服,一身衣服要四五十块钱哩……”国梁一边在屋里躲跑一边哭道。
“那你为啥不做作业呢,没长手吗,你也残废了吗……”晓云更火了,连拉她劝阻的丈夫都被她打了几下,瘸子便蹲在一边唉声叹气。
“一个作业本要一块多,每门课都有好多作业,一个月就得几十本,老师教的我全会,不做作业我也能考第一……”
“你狗东西还有理了------那你不到校逃学干啥去了,说——”
“妈——你别打了……你打我不要紧,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全说……我……我拾破烂挣钱去了……妈……你太苦了,我晚上常听到你睡着后呻唤,我知道你是累的,我爸说你是浑身骨头疼哩,你下苦挣钱要供我哥上大学,咱家穷,为了钱都把你快逼死了,妈——你不能死,咱家不能没有你,你死了我和我爸也就活不成了,妈——我不上学了,我都十五岁了,我能挣钱了,这几天我拾破烂都挣了四十一块钱了,全给你,给我哥攒学费吧……”
国梁将一把毛票硬往母亲的手里塞,晓云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瘸子也抱住那颗花白的头呜呜哭着……
三
盛秋时节正是秋老虎大发着淫威的时候,亮晃晃的太阳像一个散发着无限热量的巨型火炉,炙烤着大地上的所有生灵,树木静静地耸立在阳光下,树叶卷曲着耷拉在树梢上动也不动,没有一丝风,天空碧蓝如洗,连一片云彩都看不见。
中午十二点晓云随工地上的人一起下班,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贴在身上黏乎乎的,她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额头上一缕长发贴在脸上遮住了她的右眼,虽然很不舒服她却懒得梳理一下,每当下工休息,她浑身就像散了架似地酸软,一下子坐在看工地的老苟那间简易房门前的荫凉处再也不想动了。
工地上的人都推着自行车回家吃饭,休息,她带着馒头喝一碗老苟的面汤就算吃了午饭,这么热的天她不愿来回跑消耗体力,她得利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以便下午两点开工后能有充足的力气。
老苟从屋里端出一盆清水放在她面前怜惜地说;“洗洗吧,看你就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进了屋。晓云刚洗罢脸老苟就端来一老碗面条硬往她手里塞,她慌忙拒绝道;“我带着镘头哩,你给我一碗面汤就成了,饭你自个吃吧”。
“你看你这人,跟我还客气啥哩,成天干这么重的活不吃饱肚子哪来的力气,吃吧吃吧”。说着硬将饭碗塞到了晓云手里。晓云感激地端起老碗吃了起来,老苟自己也端了一老碗面坐在门右首吃着。
老苟五十多岁,是个光棍,他以前有过妻子,因为穷,家里还有一个半身不随的母亲,人家就离婚走了,他是这个建筑工地老板的同族叔父,他白天也做些小工活,但很自由,凭高兴愿做多少就做多少没人说,他主要是看管工地上的工具和设备,每天和大工一样挣三十块钱。
吃完饭晓云便抢着替老苟洗锅洗碗,她又利索地将屋子打扫干净,做完这些,她觉着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便对老苟说;把你的上衣借一件我换下身上这件洗洗。老苟就找了一件蓝衬衫给她,晓云便端了一盆清水脱下上衣擦洗起身子来,她擦完身子一转身猛然看见老苟站在门口痴痴地盯着她发呆,晓云似乎有些懵懵懂懂,又有些惶惑地抓起老苟放在床上的那件衬衫穿在身上,她有些不明白老苟为啥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那目光里好像喷着火一样使她浑身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晓云已经忘却了自己是个女人,长期与男人一起干活一起下苦力,使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她连自己在生理上和身体上与男人完全不同都忽视了,她更疏忽了自己那仍有几份风韵的身姿对一个常年不贴女人的光棍来说,仍然充满着诱惑。
“晓云……我……我……你让我……我给你一百块钱……”老苟抱住晓云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对晓云说。
晓云惊慌地推开老苟,抓起自己换下的那件衣衫端起脸盆往水笼头处走去。晓云感到不解,又觉得有些可笑;自己都是年过四十的人了,老苟怎么对自己还会有这种想法,听说现在年轻漂亮的女人好多都卖身挣钱,老苟既然有钱咋不去找那些年轻的女人哩,哼,这老家伙是耍笑我哩……可一想到老苟说给自己一百块钱,晓云就有些心动,她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起来。
为了上大学的儿子,晓云曾给自己定下了挣钱的任务,她和瘸子丈夫必须每月挣一仟八佰块钱,六百块是儿子每月的生活费,每月还必须存八百块做为儿子明年的学费,还得挤出四百块钱还借下的债,自己做小工虽然能挣和男小工同样的工钱,可每月也不到六百块钱,并且每月还得耽误几天要做自家地里的庄稼活,而瘸子丈夫因为是在村口的路边摆滩,生意较少每天只能挣十多块钱,要完成这挣钱任务还主要靠晓云自己。就为这必须完成的任务,晓云都快急疯了,老苟的那些疯话似乎使晓云看到了一丝希望,似乎抓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使她不禁怦然心动。可晓云又一想,自己如果那么做不就成卖身挣钱了吗,那和那些靠卖身生存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那自己不就是个……她不敢想那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可一百块钱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啊,她是多么需要那一百块钱啊,自己累死累活干整整五天也挣不到一百块钱啊……
“给你洗衣粉”。老苟将半袋洗衣粉递到晓云面前,她伸手接住,老苟却并不离开,晓云抬头望了一眼老苟那张黝黑的长脸,她看到他那憨实的脸上充满着期待,眼神里喷溅着饥饿的火花。
“你……你……你真愿意……给我一百块钱”?晓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愿意……愿意……你……你答应了”?老苟惊喜地问道。
“你先去擦擦身子,我洗完衣裳就来……”
“嗳……好……好……老苟激动地转身跑走了”。
……
很快一切就结束了,晓云躺在床上只感到在这近四十度高温的中午,她浑身淌着热汗心里却冰冷冰冷的。她的心一种刀绞般的疼痛,她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心情零碎得一塌糊涂,她觉得自己不明白自己,她感到道德上的压力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犯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她手里攥着老苟给的一百块钱,那张钞票在她的手里湿漉漉的,她就是攥着这张钞票一直允许着老苟在她赤条条的身上做着他想要做的事,她那已经现出鱼尾纹的眼角流淌出两股清亮的泪水。晓云翻身爬起立刻穿好了衣服,老苟嘿嘿憨笑了两声望着她,一付讨好巴结的样子,他的憨笑让她感动了一下,因为他的笑容是友善而淳朴的。
晓云开门冲进厕所,一蹲下去就失声痛哭了起来……
四
一个缺乏女人关心照顾的男人,就像一片脱离了树枝的落叶,总是那么灰黄而干枯,使人看不到一点朝气,使人感到他总是那么暮气沉沉。一旦他得到了女人的关怀和照料,那么他就会像从树杆上吸足了营养似的显得饱满而厚实。
往常邋哩邋遢的老苟被晓云利用休息时间,将他那像鸡窝似的满头灰白的长发理成了整整齐齐的寸发,还精心给他刮了脸,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那满是白花花汗迹的衣裤,都被晓云给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间他住着的简易房里床上的被褥,晓云都彻底的给他拆洗了一遍,并将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经过了晓云的一番打理,老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显得既精神又满面红光。
晓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一种愧疚的心理驱使下完城的,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十足的骗子,愧对老苟给她的那一百块钱。她越是这么想就越尽力为老苟多做些事,多关心他照顾他,多给他一些温柔的呵护与关怀。没成想,这反而使这个很少得到女人温情的男人对她感激泣淋了,他在诚惶诚恐地接受她温情呵护的同时,尽最大的努力以一个男子汉的姿态回报着她;做工时,老苟总是争着抢着替晓云干活,每到吃饭时,他就提前给晓云做好了饭,给她端来洗脸水,给她端来可口的饭菜,尽一切努力让她多休息。晓云常常在他唠唠叨叨地数落自己不爱惜身子干活不顾死活时,心里一热禁不住涌出一股热泪来,这可是作为丈夫的瘸子从未对她这个妻子说过的话啊!也只有在这时,晓云才觉着自己是个女人,也需要男人的关怀,她那颗被生存磨炼得坚硬如铁的心才会有一丝女人共有的脆弱,她沉淀在心底多年的女性情感似乎一下子被唤醒了,被激活了。
更让晓云诧异地是,原来男人与女人做那种事竟然会有这么美妙的感觉,使人不禁产生一种想要感谢上天把自己生成女儿身的情愫来,每当这时,晓云就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道;做个女人真好。虽然晓云是有着丈夫并且还是俩个孩子的母亲,可她从来没有从丈夫的身上感受过做为一个女人的幸福与快乐。为了传宗接代她只是在尽一个做妻子的义务,为了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为了家庭的发展和改善,她像坚强不屈的男人那样在拼博在奋斗,在家庭这个重负的压迫下,她只感到累,就连灵魂都在乞求她停下来歇息歇息,可责任感迫使她还得咬紧牙关挺住而不能爬下,坚强再坚强成了她的性格,在长期的坚强奋斗中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男人,一个连自己性别都忘却了的人,哪里还有心情体味男女间那种事的闲情逸致?!为了对得起老苟每次给她的那一百块钱,为了让他得到他应有的快乐,她努力找回自己那丢失了多年的女人的温情,努力扮演着他妻子的角色,就是在这假戏真做中她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做爱。
他们已经没有了初次的羞涩与慌乱,那张蒙在男女心间的纸被捅破后,隔在俩人之间的那道鸿沟随之也就被填平了,对于俩个中年人来说,长时间的相处难免会日久生情,难分难舍。
晓云一直跟着的这个老板叫苟新魁,他四十出头,大个很魁梧,一张四方脸浓眉大眼,人很豪爽,但对手下的这伙人也很严厉,活必须做好,工钱一分不少一分不欠,听说他这些年挣了好几十万,他并不是正规建筑公司的大老板,他只是个小包工头,他所承包的工程也只是私人修建小楼房工程,现在他们正建着的这个楼房还算是个大项目,五间四层,主体已经起来了现在到了收尾阶段。平时晓云主要是和沙灰往铁兜车里装砖,和沙灰必须掌握好细沙和水泥的比例,她一锨一锨地往绞绊机里装进细沙,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又按比例再装进水泥,然后打开水笼头开关,绞绊机正转是绞绊倒转是将绊好的沙灰吐出来,她将装满沙灰的铁兜车推进卷扬机里,开动卷扬机将沙灰车送上去,再将空铁兜车放下来,然后拿起砖铗一铗一铗往车里装砖,这种装砖的活最费劲最吃力,一铗要铗住五块砖单手提起放进车里,这种活一般臂力不好的男人都干不动,可晓云挥武着砖铗就像耍杂技似的。晓云干活不光给人一种充满着力量的感觉,并且有种很有顺序的利索感;她和灰装车脚底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不见有沙灰淌在脚底下,不像别人那样双脚总是两脚泥,她装砖也是一付很认真的样子,既不少装也不多装,从未见她装的砖从铁兜车里掉下来过,她推起装满砖的铁兜车总是一路小跑,这样既提高了速度又利用贯性可以少吃力。
晓云正推着一车和好的沙灰往卷扬机处一路小跑着,在上卷扬机的踏板时因她猛然一用劲没注意脚下,她右脚上的那只布凉鞋吱——地一声被踏板边上的铁丝头挂破了,她心里一阵难受心疼地不得了,好在皮肉没受伤,可鞋已经穿不成了,她沮丧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老苟跑过来看了看也觉得很可惜,他进屋拿出自己一只布鞋让晓云换上,因鞋大行走不方便,老苟又用一根细绳从脚底绑在她的脚背上说;“先奈何着穿,等下工了到街巷口那去补补还能穿一夏哩”。
晓云终于熬到了下午六点,老板喊了一声;“下工了——”工地上的十多个人便收拾工具推车出门走了,老板对看守工地的老苟嘱咐了一声;“三叔,晚上操心着,别丢了东西”。老苟答应了一声,老板发动摩托车也出门走了。
晓云坐在老苟门口的小凳上手拿着挂破了的那只布凉鞋生着闷气,她的鞋不修已经无法穿了,就这样穿着老苟的鞋回家实在太不雅观,她不知该怎么办。这时,老苟殷情地给她端来了洗脸水,晓云懒洋洋地洗了脸,老苟又给她端来一老碗面条,晓云拒绝着不想吃,老苟温和地劝说道;“先吃饭,累了一天了肚子早就饿了,吃饱了再去补鞋。你每天都给我拿菜,你不吃我也过意不去呀”。
晓云接过饭便吃了起来,老苟也端出一老碗面一边吃一边提醒晓云道;“你补鞋时千万多走几步,可不敢在巷口老李那鞋滩上补,他那人心黑着哩,补双鞋敢给你要双新鞋价,唉——老李那人以前可不那样,人也和气,价钱也合宜,可自从儿子考上大学心就变黑了,恨不得去抢人哩,唉——那么好一个人咋就变得这么心黑呢,这人道底是咋了嘛”。
老苟的话不禁在晓云的心里激起一股酸楚的情愫来,这种为钱所逼迫得恨不得去抢劫的心情没受过煎熬的人是很难理解的,一种同病相连的情怀使晓云决定就去老李的鞋滩上去补鞋,她情愿被老李狠狠地宰一回,既使老李要个天价她也在所不惜。
晓云走出巷口远远看见老李的生意很冷清,她不禁联想起瘸子丈夫来,一个急需用钱的人却没人光顾生意,那他的心里该是多着急多受煎熬啊。听说老李下岗多年家景也很不好,为了一家人不饿肚子才拉下脸干起了补鞋这营生,现在又供着一个大学生他能不急着挣钱吗?
当晓云坐到老李鞋滩上的小板凳时,老李双眼一亮立即满脸堆起了巴结的笑容,他讨好地问道;“大姐您修鞋吗”?晓云递上那只破鞋,老李双手接过连连赞叹道;“好针脚,好手艺,做工这么好的鞋可惜怎么不小心挂得这么厉害,不过没事大姐,我保准给您修得和原来一样好”。其实晓云心里明白,自己这双布凉鞋根本就无法和商店里买的比,值不了几块钱,鞋面是她自己做的,鞋底是瘸子用废轮胎照着自己的鞋样揎好后给绱的,可经老李这么一称赞,仿佛这双鞋一下子抬高了身价有多金贵多值钱似的。
“李师傅,听说你儿子在上大学哩,你好福气啊”。
“唉——”老李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就为了这个冤家我把亲戚六人都给借怕了,现在人家看见我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全家就靠我补鞋吃饭,还得从牙缝里每月给他挤出好几百块钱的生活费,为了给他攒下明年的学费,他妈都四十五六的人了没办法就到南方打工去了,他爷都七十多岁了还得每天去拾垃圾挣钱,这个冤家呀都把一家人快给逼疯了……唉——”又是一声长长地叹息。
晓云听着这个和自己一样艰难的人的苦楚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大姐您试试,看合不合脚,如果不行我再给您重修”。老李双手将鞋递还给晓云。她接过修好的鞋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暗暗为老李的手艺喝彩,该补的地方补得平平展展,该绱的地方绱的端端正正,穿在脚上一试不紧不松正好,晓云笑着问;“多钱”?
“大姐,您要是满意的话就给七块钱吧”。老李尽管是哈哈笑着报的价,可晓云还是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一种极力掩饰着的紧张。
晓云虽然做好了挨宰的准备,但她还是猛吃了一惊,既使这双新鞋也值不了七块钱啊,何况还只是修了一只旧鞋。晓云着实有些心疼这七块钱,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老李,晓云的心猛然一阵颤栗,她看到的是一张怎么样的脸啊;这张常年被太阳炙烤着的脸是紫黑色的,满脸都是羞愧,好像他恨自己如此黑心似的,他的眼神里满是人在无助时才有的乞怜,这是人到了绝径时才有的无奈啊……
“大姐……如果您不方便就看着随便给几个吧……”老李说着低下头去。
晓云从老李的脸上又看到一种要想维护做人尊严的神情,这神情深深地震憾着她的心,使她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晓云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塞到老李的手里起身跑走了……
五
酷曙难耐的时节终于熬过去了,随着习习的晚秋的凉风送来阵阵凉爽,晓云他们所建的这座楼房也准备交工了,苟老板已经联系好了下一个工程,只等那边建好工棚平整好场地就将工具设备搬过去开工。
这天下午,苟老板破例给工地上的人提前放了工,却将晓云留了下来说是有事和她商量,她正疑惑着不知什么事,却见饭店的俩个小姑娘送来了几个菜和一瓶酒,苟老板将晓云让坐在老苟住的那间工棚里的小餐桌旁,他亲自斟满一杯酒双手递到晓云面前说;“这第一杯酒感谢你这几年来付出的辛勤劳动”。晓云连忙推辞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出力你给我钱,咱们谁不欠谁,说不上感谢二字”。苟老板笑容可掬地劝道;“你先喝了这杯再听我说”。晓云便接过酒杯一口喝光。苟老板又斟满一杯道;“这第二杯酒愿我们以后合作愉快,如果你不喝就是不愿再跟着我干了,怎么样”?晓云又接过一口喝光,苟老板再斟上第三杯酒放在晓云面前神色凝重地说;“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开口,可这事非得跟你商量”。晓云从未见过苟老板这样跟自己说过事,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得酒盖住脸才能说出口,她不解地望着他的四方脸说;“啥事你就直说吧,如果是以后不想要我了,那也没啥,我可以跟别人干,跟谁都是出力挣钱么,没啥”。
“是……是你和我三叔的事,本来轮不上我做小辈的说话,可我三叔找了我,说他离不开你了,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你,没办法只有和你一起商量”。
晓云像偷了人被人家当面抓住了似地难堪窘迫,她羞愧地低下头再也抬不起来。
“我三叔这个人太老实,一辈子都让我五婆〈五奶奶〉给耽误了,我五爷在世时给我三叔娶过媳妇,我五爷去逝后我五婆得了半身不随,我三叔的那个女人就离婚走了,我五婆在炕上一躺就是十多年,家里有这样一个长年躺在炕上的老人,谁愿嫁给他,这一耽阁就上了五十岁,我三叔再也没娶上老婆。我婆〈奶奶〉去逝早,我爸是我五婆一手养大的,为我三叔的事我们全家都觉得欠下他一笔债,我三叔给我说了你和他的事后,我也和我爸商量过,我也到你们南塬村了解了你的为人,说起你的人品没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称赞的,我也知道了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是为啥嫁给瘸子当老婆的,让你离开瘸子和我三叔俩个人过日子,你肯定不同意,让我三叔和你断,他死活不答应,哭得寻死觅活的,他说为你这么好的女人当牛做马他都认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论啥条件他都答应。如果就让你们继续保持着这种关系不说破,本来也可以,现在这种事太多太普遍了,也没啥,关键是以后咋办,等我三叔那几个钱花光了,他老了挣不来钱了去靠谁”?
苟老板端起面前那杯酒一口喝光接着说;“我三叔这几年跟着我也挣了几万块钱,我们一家都为他的下半辈子,为他将来老了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操着心,人老了儿女都在忙自己的事,只有夫妻才能互相照应。你现在供着一个上大学的儿子,听说小儿子中考考了个全县第一,因为供不起辍学到南方打工去了,这实在可惜,如果你答应和我三叔一起过,我负责想办法把你小儿子叫回来,让他继续念书,将来就考建筑科技大学,学费由我来出……”
“这怎么能成呢……这不可能……何况法律也不允许……”晓云惊慌地插口道。
“听我爸说这种事自古就有,陕北那边叫拉边套,咱们关中叫招夫养家,只要达成协议一般没有人追究,这种事只要不起纠纷一般政府部门都睁只眼闭只眼,但必须你和瘸子离婚和我三叔结婚,瘸子嘛还跟你们一起过,要不我三叔的钱花光了,到头来瘸子容不下他可咋办呢,对你的为人人品我们是放心的,就看你能不能说通你们家瘸子,如果瘸子答应了这事也就成了,至于你们村上的干部由我去办,保证没问题,大不了花几个钱的事”。
晓云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饭店里做的好菜,却没有一点胃口,她无法给苟老板任何承诺,她只能起身走出那间工棚,当她看到站在门外的老苟忐忑地等待着,她只感到尴尬,她默默地推起那辆已经很少有人再骑的加重自行车出门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金色的光辉洒落在晓云身上,仿佛给她增加了难以承受的重负,使她推车远去的身影有些佝偻,又显得十分疲惫。老苟怜惜地望着远去的晓云由衷地叹息了一声;“唉——”
六
晓云已经十多天没到建筑工地去打工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再面对老苟,更无法面对那位咄咄逼人的苟老板。她做完了地里该做的所有活,她又寻找着将家里的活全都做完,她一天好几趟往瘸子补鞋的鞋摊上跑,每次都看见他不慌不忙地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书看得津津有味,她就转身又往回走,这种不挣钱的日子对她简直就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算计着该给儿子寄生活费了,她凑足了六百块钱去了一趟县城,在邮政局给国栋寄去了生活费,她想到苟老板的工地去看看,问问明天能不能来干活,可她不知该怎样答复苟老板等着她回答的那件事。
凭心而论,苟老板出的这个主意的确不错,她是多么想有个人能与自己一起承担这个家庭过余沉重的负担,她是多么渴望聪明过人的小儿子能回家继续读书,将来上大学从此改变命运过上城市人那幸福的日子啊,可她却对瘸子丈夫张不开口,她不知该怎样对他说,既使瘸子为了他心爱的儿子答应了这事那她该怎样面对众人的议论呢,那自己以后还怎么能挺起胸堂做人呢?晓云在心里再次打消了向瘸子开口商量的打算。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随着冬天的到来,晓云收完了地里的玉米和辣椒种上了麦子后,一年里最长的农闲时节开始了。晓云在县妇联组织的劳务输出办公室报了名,等待着人齐出发的这一天,她抓紧时间按置好家里的一切,给瘸子丈夫做好了过冬的棉衣棉裤,这天中午她刚要去城里问出发的时间,竟意外地看见了走进院门的老苟,她看到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老苟脸色腊黄,人也蔫蔫的没有一点精神,她不禁心中一痛,一种难以言状的怜悯使她差点流出眼泪来,她将老苟让进上房里屋,赶忙端来一杯热水塞到他手里,同时关切地问道;“你看着像有病的样子,道底是那里不好呢”?
“自从你不来工地我就像丢了魂一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真后悔当初咋那么蠢要对新魁说哩,如果不给他说,别提那种让你为难的条件,我每天还能看到你,这话一说开连你的面也见不上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平时笨嘴笨舌的老苟竟说出一长串让晓云脸红心跳的深情话来,说到动情处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竟呜呜哭了起来,晓云心头一颤心里一酸眼泪就扑潸潸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劝道;“快别这么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碎娃娃一样看人家笑话,我这家负担太重会连累你受苦的,你有钱还怕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吗”?
“就算多花些钱能找到女人,可想找一个像你这么好的女人只有等下辈子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也这把年纪了,除了你我对别的女人也决不会动那心思”。
“你这又是何苦哩,世上比我好的女人多的是,你另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吧”。晓云说着禁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俩个心心相印的人就这样呜呜地哭着,谁也劝解不了谁,谁也不能使谁的心里好过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老苟才止住泪起身说;“噢……我差点忘了,这是你那月没取的工钱,我给你要来了,这三仟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娃娃上学等钱用哩你就收下吧”。老苟说着将两手拿着的钱直往晓云手里塞。
“这工钱我收下了,你的钱我无论如何不能要,你拿回去给自己找个伴,以后用得着”。晓云与老苟推来让去了一番,老苟看晓云坚辞不收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这个身形高大性情懦弱的汉子哭哭泣泣地起身离去了……
七
就在晓云准备第二天要去南方打工的时候,她竟意想不到地见到了做梦都思念着的小儿子国梁,出外半年多的小国梁是被苟新魁老板派人从东浣市的一家电子厂找回来的。晓云像一个找到了丢失幼仔的母兽,她抱住儿子又哭又亲,将眼泪鼻涕抹了国梁一脸,她问儿子饿不饿却不去做饭,她问儿子冷不冷却不给他添衣穿,她问儿子想妈妈不想,自己先哭得像个泪人,她只想和儿子说话,使瘸子在一边干看着插不上嘴,不管儿子说的是什么话她都觉得好亲切好亲切,当她问儿子打工累不累时,小国梁紧紧抱住晓云的脖颈哭着说;“妈——我想上学,我再也不去打工了,工厂的老板心可黑了,光加班不给钱,说是三个月试用期满了就发工资,可我都干了快半年了也不给我发钱,我要上学,我要考重点大学,将来挣大钱让妈妈和爸爸过好日子……”
儿子国梁的话使晓云和瘸子惊呆了,他们俩半天回不过神来。他们哪里知道,这完全是那位苟新魁老板派去找小国梁的那个人专门给儿子上的一课。可他们无法拒绝这个遭受过一番苦难磨砺的儿子,他们也无法答应儿子,家里的经济状况他们自己最清楚,供一个儿子念大学他们已经承受不起了,如果再供一个儿子上学他们真就要去抢劫了,可做为母亲她不能使儿子失望,母亲的责任感迫使她连连对儿子答道;“好好好,好好上学,考重点大学,将来挣大钱让妈妈爸爸也过好日子”……
晓云还是放弃了外出打工的机会,她决定不惜一切也要让儿子国梁继续上学,她无论如何也要供儿子读书,她要供他上高中还要供他上大学,为了彻底改变儿子的命运既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说服了瘸子丈夫。其实瘸子希望儿子国梁能够继续上学的愿望比她更强烈,只是他性情懦弱,在重大问题上依赖晓云惯了从不拿主意。
一个招夫养家的计划在夫妻二人共同商议下终于决定了!
元旦这天,南塬村瘸子家那座四合院子里,一阵阵噼呖叭啦的鞭炮声响成了一片,在这初冬寂静的季节里,这阵阵鞭炮声回响在灰蒙蒙的村庄上空,使人听着似乎有些惊心动魄,似乎又有苍凉与凄冷,却使人感受不到一点结婚的喜庆。已经和妻子晓云办了离婚手续的瘸子,这时远远地躲在村外的田野里,像个孤魂似地游荡着,他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父母的坟前,眼望着坟头上迎风摇曳的枯草,眼望着做为人这最终的归宿,他不禁想起了父母曾经拥有过的辉煌,与家族曾经的辉煌,这使他自然而然地又联想到眼下的困境与窘迫,他深刻地感受到这人世的苍桑与无常,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甚至感到了这人世的荒唐……
“爸爸,今天我听老师说,以后只要考上了国家指定的那几个重点大学,以后上大学就再也不用交学费了”。已经被苟老板按排插班上了高一的儿子国梁不知何时来到父亲的跟前突然说道。
“真的吗”?瘸子禁不住一阵激动。
“今天我到老师家补课时老师亲口说的”。儿子国梁点着头肯定地答道。
“太好了,太好了……”
瘸子不禁感到一阵狂喜在撞击着胸膛,他抬头看到那密云的缝隙里透出的几股耀人眼目的光亮,似乎都成了他看到以后生活的曙光……
2007年4月5日晚写于家中
本文已被编辑[欣雨飞扬]于2007-5-25 14:11:2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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