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时不时的有一对影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倏地飘过来,在我的面前一闪,又飘向远处。这时,我的记忆就象一个可以无限伸缩的大手,追过去,把他俩拉回来,放在我的面前。这个男青年,小小的个子,眨巴这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让人难以琢磨的怪笑。那个女青年,短短的头发,方方脸,大眼睛,还有一对甜甜的笑靥,但她却不笑,而是双眼圆睁,对我怒目而视。当我要对她们解释什么的时候,她们又倏的不见了,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记忆则又会毫无例外的再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小村庄。
那年秋天,我以公社干部的身份驻进了一个小村子。我住宿的那家人,是富农成分,有南北紧挨着的两院房子,南边的是个小三合院,北边的是两间厦子房和一间灶房。他们一家六口人住在南院,而我和他们家的小儿子则住在北院。
这个小儿子,什么都小,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脸,看人的时候,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机灵的像一个小老鼠。他和我年龄相仿,我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小李子。但他却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称我为老王,这大概是对我的尊称。我们两个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炕上,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南院的家中,偶尔会到北院来住上一晚上。他的妈妈和他的奶奶则不管他在不在北院住,每天早晨都会很早的起来给我烧洗脸水,傍晚的时候给我烧炕。有时因事误了饭,我也会到他们家去吃一顿。总之,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小李子全家给予了我很多的照顾和帮助,我当时想,要是我以后发了,有权了,我是一定要报答这一家人的。然而,后来我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给他们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那是元月份的某天晚上,我到邻村去开会,会议到晚上12点结束,虽然很晚了,但由于两个村庄离的近,我决定还是回去住。当晚在下雪,而且雪非常大,回村的路已无法辨认,我凭着印象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住处,一推门,门从里面插着,説明里面有人。我就敲门,小李子在里面问是谁,我説,我开会回来了·但里面一下子没有了动静,过了约有3分钟,小李子才説,老王,我舅家的表弟来了,把你的铺占了。我回答説,没有关系,我们挤一挤,凑合一晚吧。小李子回答,你还是另找个睡觉的地方吧,我一听,心里就很不高兴了,我説,你先把门开开,让我站在屋子里説话好不好,里面又没有了声音。我一个外乡之人,半夜三更到那里去找睡觉的地方啊,何况还在下大雪。然而,不管我好説歹説,小李子死活不开门,我当时很是迷惑,也大感意外。这样僵持了10分钟,小李子才又提醒説,你可以去和天声睡啊。天声是个高个子知青,年龄比我大几岁,经常到我的住处来串门,我和他也算熟悉。既然小李子不开门,我也就只能到天声那里凑合一晚了。
我出了门,向北50米,来到了知青点,站在窗户前喊天声的名字,天声起来给我开了门,问啥事,我説,能不能在你这儿挤一晚上,天声説可以啊,接着就问,你的床铺呢,我説,小李子的表弟来了,把我的床占了。然后就把小李子如何不给我开门的事告诉了天声。天声只哼了一声,一句话也没有説。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大亮,被筒里只有我一个人,天声不见了,天声似乎很早就起来出去了。
当我回到住处的时候,我的房门开着,小李子没有在里面。小李子可能和他的表弟回南院家里去了。灶房的门也开着,一个女知青在洗脸照镜子呢。这个女知青叫张玲,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大眼睛,方脸,有两个酒窝,长的很好看。张玲经常来找小李子,俩人老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张玲是个泼辣的女孩,穿戴朴素,似乎没有太多的讲究。入冬以后,她早上常来我们这儿蹭洗脸水,她有时会用我洗过脸的脏水洗脸。
这是一个平常的静谧的早晨,似乎昨晚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唯一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所有的东西都掩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昨晚的雪确实下的大,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
这一场雪和将至的年关为我这个工分干部从事的平整改土工作画上了句号。
转眼到了3月份的某一天,这个村子的耿书记一行3人,突然来到我家里找我。他们説是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我。一阵热烈地寒暄之后,他们就问起了小李子那天雪夜不开门的事,我就又如实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同来的团支部书记掏出了小本子作着记录。最后让我在本子上签字认可。看来他们是在外调,我不能稀里糊涂签字啊,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告诉我,那天晚上在我床上睡的并不是小李子的表弟,而是张玲。她们俩起床后的所有事情都被天不亮就蹲守在木栅门外的天声看了个一清二楚,天声把她们告了。原来是这档子事!小李子和张玲平常关系就很好,她们可能已经是恋人了,就算是睡在一起了,那也是两情相悦,并不是强j*,这有什么好告的呢?李天声也真是的!
到了四月上旬的某一天,在公社驻地召开公判大会,参加大会的有各村的干部、党团员和社员代表,公社附近几村子的社员也被动员参加了。我没有参加那个大会,听说大会开得很火暴。当把十几个犯人押上来的时候,会场群情沸腾,口号声此起彼伏,雷鸣般的响亮。
据説,犯人中有个强j*犯,是啥啥村的人,跳蚤大个个子,强j*了一名女知青,一听判他7年徒刑,竟然吓的晕过去了。这个啥啥村,就是我驻队的那个村子。这个强j*犯莫非是小李子?经后来打听,确实是小李子。
小李子的案子是李公安办的。李公安是县公安局的一个干部,驻在我们公社,负责这一片的治安工作。李公安是个令人生畏的人,他经常在开会的时候摆弄他的小手枪,有时也会把明晃晃的铐子弄的哗哗作响。一次,他在审讯一个盗伐树木的蟊贼时,冷不丁朝贼娃子小肚子以下、两腿之间的那一块要命的肉踢去,就这一脚,贼娃子就在地上口吐白沫翻滚了半个小时,缓过劲之后,连7岁时偷同学铅笔的事都如实交代了。李公安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很敦实的“活阎王”。可怜的小李子,犯在了“活阎王”的手里,会吃什么样的苦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又据説,小李子开始的罪名是奸污知识青年,后来经“活阎王”审讯,判定为强j*。什么是强j*?按我当时的想象,就是小李子晚上和张玲在屋子里説话,突然把门插上,把灯拉灭,霸王硬上弓。但想想好像不像,她们在我面前虽然没有亲昵的举动,但关系是很好的,这我是看得出来的,小李子没有必要采取粗鲁的方式吗。至于什么是奸污?直到现在我都不理解它的含义。这个词算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后来,随着我的阅历的丰富,我才知道,“活阎王”要办小李子一个强j*罪是很容易的。不管她们俩在那个风雪之夜是不是第一次,总是有第一次的,按一般情况推理,男的总是主动,就算女的愿意,但第一次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女的总会有一些担心的,往往会説,不要这样,我害怕,不,等等的话。如果断章取义的话,后面的行为就是违背“妇女意愿”,就是强j*。且不説,在当时女知青是“高压线”的政治环境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到了当年的十月份,我在水库工地突然看到了小李子,此时,我把他被判刑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激动地跑过去,问他什么时候到工地的,并要和他握手。他在看到我前几秒钟,也很激动,脸上洋溢灿烂的笑容,也伸出了手,但紧接着,他眼睛向上一翻,小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湛蓝色的天空,笨拙地回避我的热情。当他再次活泛地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散射的是陌生和鄙视,脸上肌肉的调整的比较迟钝,灿烂的笑容变成了一种僵硬的怪笑。他嘴里咕噜着什么,我没有听清。然而,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却改变了方向,横着在我的手上拨拉了一下,然后扭转身子,飞快地跑进了工棚。
小李子的拒绝握手,犹如在我的脸上搧了个耳刮子,使我一下子灵醒过来,小李子是个被逮到监狱的“强j*犯”啊,不是7年徒刑吗?他是被提前释放还是无罪释放?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半年前那些被我当作耳边风的流言蜚语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耳鼓。我听人説,李天声在村里散布,李啥啥和张玲睡觉的事,他是不知道的,是公社的驻队干部老王告诉他的,他天不亮去监视,也是受老王指示的。还有人説,是公社的老王把李啥啥的事给李公安説了,李公安才来逮人的。对这些无稽之谈我懒得去辩驳,我是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但静下心来想想,小李子的牢狱之灾难道就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无论如何,这事暴露的发端于我。小李子怎么还能把我当朋友呢?
77年上半年,我到西安一所大学学习计算机编程,一天在食堂排队买饭,突然前面秩序大乱,一个高个子学生因加塞和其他学生打起来了,在被食堂大师傅劝开以后,大个子学生嘴里还不停地骂着脏话。听声音咋这样的熟啊,仔细一看,这个打架的学生是李天声。一个下流胚子、造谣分子、告黑状的小人竟成了一个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就从这一刻开始,我对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路线彻底失望了。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我又碰见了李天声,他看着我,我也直视着他,最后他的目光游移了,从我身边匆匆而去。看着他的背影,这那是一个人啊,分明是一个喝稀屎舔盆子的公狗!
张铃的结局如何呢?做出了这样轰动全县的“丑事”,自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事发之后,她多次遭到父母和哥哥的毒打,在村里也抬不起头了。公社的干部害怕出人命,给了她一个招工名额,早早的回城了。
小李子也在80年代娶妻生子了。一对有情人最终没有成为眷属使人略有遗憾。
这件事已经过去差不多30年了。每当想起,虽説不上亏心,但总有种无着无落和对不起小李子一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她们的面影或许还会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将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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