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年
今春某日,我突然想约大学的室友聚聚。因为其中一人才出狱回来,其人其事显著地打破了我们惯常的思维。大家踊跃之至,几天后就在遂宁陈子昂的故地会齐。一室八个,多有远道而来者,也多带来儿女妻子。
十年了,大家彼此寒暄数句,却觉平常人家,历程与境遇竟然大致相当。比如都结了婚,只是其中一位才结婚不久;都有了小孩,仅是年龄大小各异;多处教师的岗位,仅有一两人另辟了蹊径;多为学生牺牲了绝大部分时间,其余则为麻将或琐事占尽;多没了豪气与激情,只想如此这般的厮混。其它的话也就多余,大家便和林子对视。
林子教了三年书,办了三年学,入了三年狱,外加一年黄金期。期内他在很多方面,都获得质的飞跃。期前他则从体制内的学校跳脱,稍后被开除公职也不懊悔。期后他说过几句真实的言语,或是维护某群人最基本的权利,不料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因此被判三年。
我问:“所得与所失,孰轻孰重?”
他说:“已历一程跌宕而壮观的路,又收获了思想与自在的果实,所失也就无足轻重。”
我问:“精神的自由与身体的自由相较,孰轻孰重?”
他说:“失去前者,痛在灵魂;失去后者,痛在皮肉。然而匆匆一世,皮肉本不足以依托。”
我问:“真理的焦灼与生活的舒畅相较,孰轻孰重?”
他说:“朝闻道而夕可死,焦灼即是一种胜境。苟其生而失其义,舒畅即是一种罪恶。”
大家都惊讶地关注一张脸,以为执著,愚迷,甚至无可救药。我掉头来瞧大家的脸,以为麻木,茫然,甚至无可救药。我再审视自己,先前是同于后者的,现在则为前者所激活。也许我曾处于中间的状态,既没有更高的追求,也没有完全丧失棱角;既没有单一地为了偷生,也没有专一地流淌高贵的血液。但我现在被激活了。我必须重新打量:此生不过小住一程而已,我为什么不想想生前与身后;此生如此渺小而卑微,我为什么不问问它和庞大天地的关系;此生仅仅为了后天的工作与观念,那它是不是最终泯灭了先天的本性;此生随遇而安也罢,勇猛精进也罢,自暴自弃也罢,却要如何才能寻得清醒与睿智?
我本想和大家说,看来为了学生成长的同时,不可以简单地燃尽自己;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同时,不可以沦落为衣食住行的附庸;为了某书某人某理而盲从的同时,不可以忽略了自我与生俱来的本色。然而娱乐、家庭与薪资,始终充斥了一次聚会的全程,我只有单独和林子说。林子却豁达地表示,他们自有相应的理由与道路,待到某些事情幡然一变,他们也会因为今天的聚会而顿悟。
我又瞅瞅我和学生的十年。他们多从初中、高中毕业,或者跨进大学的校园,或者汇入打工的潮流。对于前者,即是我早已走过的路。对于后者,即是我正挣扎的路。略有的几个变数在于,一是女生中的六朵金花,至今都没赢得婚姻的幸福,她们昔日的过人才华,大都消磨得无影无踪;二是某一位男生,仅因女友不能为父母接受,断然选择了自杀。我们也曾聚过。可是话题不多不少,说完了也就别无可说。
于是我似乎可以确信某种发现:书读得多与少,除了学历与待遇的高低,其实本没有多大的差异;年龄的大与小,除了皱纹与阅历的深浅,其实也可以同日而语。即如我与我的室友,我与我的学生,抑或我与我众多的朋友,倘若都没透彻地懂得命运与人生,那么无论舞台多么精彩或炎凉,也一样叫做盲人瞎马。倘若我们都认定,百年之后一了也就百了,此生此世一切也都偶然,科学必是万能的药方,人类必定胜得了天地,未来只是物质与欲望的未来,今天只是奴才或暴民的今天,那么高官厚禄也好,穷愁潦倒也好,无不整齐划一于同一层次,谁也不必拥有更多的傲气或悲气。
我有些凉意了,当然因为林子的存在,隐隐感觉一丝春色。至少,他起伏不定的十年,总给他提供了多种不同的视角;因此他才能在诸多流派诸多场景中激荡,最终达到一种超脱自在的通融;不管他的言行有没有罪错,他却是他真实的自己,他并不存在虚饰与炮制;他破除来自外物的各种障碍,我便容易因为他内在的宁静,也将忧乐忘却;他和我们大家不同,他却分明埋下了一颗启蒙的种子,开花结果显然只是早晚的事。
十年了,大家都说,十年后再聚,会不会有人再也不能来?
我说,如果他已通透于生死,那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林子说,也许十年以后的光景,早就在今天注定,只是大家蒙蔽于眼前的风尘,谁也没有发觉。
2005-08-2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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