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博客里贴了一首七律,题为《颐和园即事》,引了王国维,在注中也提到了他在颐和园投水而去的旧事。去年赴京,很匆忙,办完事情待了一天,就去颐和园走走,那么气派的皇家园子里,很矛盾地漫步,这是一个从建筑美学和文化审美上,冲突极端强烈的环境。美丽的园林对眼睛和心灵都是愉悦,而不时又走到一个地方,想起一些令人神伤的人事,这里就包括王国维,我一直很景仰的一个大学者。
那时候还是少年,对王国维仅知道只言片语,很难接触到他的书籍和更多的材料,因此,对他充满了羡慕和好奇,听到和看到他的名字,就特别留意。不知是在哪里,记得是电台中听一篇文章,说到了他的读书三境界,边听边记录,记录的速度是跟不上的,加上那时候的记忆,整理出来就完整了,现在还能背诵下来。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
我原来知道三境界,具体内容还不是很清楚。有些事很怪,王国维作为国学大师,他的成就主要是他的学术,可是,他的《人间词话》比他的学术更有名,出自《人间词话》的三境界比《人间词话》更广为人知。尽管这些词句也在这里或那里听过或读过,尽管知道是一国学大师,尽管知道他写了《人间词话》,还是禁不住想,这人是谁呀,这么能够如此恰当地总结这样的处境,还对诗词熟悉到这样的程度,信手拈来,把可能很枯燥的话说得如此漂亮,把可能很生硬的道理说得如此高雅,如此深邃和含蓄,经得起琢磨。那时还是少年,比较容易沉在这类文字里面,比较留恋那样的情景,就有些如痴如醉的感觉。
那时候,我想,如果我的阅读,有王国维那样的学者,一指一点,那该多好呀。
其实,王国维之前,也有人用不同的话描述过类似的三境界,比如参禅;王国维之后,由于他的三境界影响太大,所以,很多人来模仿,更多人来说三境界了。当然,还是王国维的好,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那些本来都是经典的词句,自身就已经很美,隽永得有很丰富的想象空间,这个开阔的空间使不同的人,都能体会到自己的经验,体验到自己的美感。
后来,就不象少年时候那样对三境界那样沉醉了,在很多人写对三境界的感想文字的时候,反倒不太注意这个细节了,对王国维自沉也不象以前主要是惋惜了,想的倒是他怎样选择的死亡。
王国维是1927年6月2日投湖,6月1日,参加了国学院一个班的毕业宴会,散席时,王和平常一样与人一一作别,同陈寅恪一起散步回家,顺道去陈家畅谈。后接家人电话,有学生拜访,遂自陈家归,与学生谈话约一小时,晚饭时送别学生。晚,又有学生拜访,交谈涉及时事,王黯然评论几句。送别学生后,应邀为其题写扇面,题毕,批改作业,然后安然而睡。6月2日,早饭后,如常去研究院,到学校后,想起忘在家里的学生成绩册,让工友去家中取。此后,遇侯厚培,与之交谈下学期招生安排事宜,说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和建议。临别,王向侯借三元大洋,王从来不带钱,侯未带大洋,借给5元纸币。王在校门口雇一人力车,去离清华园不远的颐和园,约10点抵,叮嘱车夫在门口等候,便径直入园。王至排云殿西面鱼藻轩,驻足许久,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纵身跳入昆明湖,约11点。即刻,有人来救,据说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湖水很浅,王不仅没有呛水,衣服也没尽湿。然其死志已决,头先入水,口鼻中被淤泥堵塞,以致窒息而亡。
王国维的死,就那样不露声色,镇定自若,因而果决。
对于王国维的学术,学界有很高的评价,这里引用两段,梁启超曾对女儿说:此公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顾颉刚曾把他和康有为比较,说:以为他(康有为)的学问只起了一个头,没有继续加工。所以学术界上的康有为,三十六岁就死了。至于静安先生,确和康氏不同,他是一天比一天进步的。他的贡献都在三十五岁以后,到近数年愈做邃密了,别人禁不住环境的压迫和诱惑,一齐变了节,唯独他还是不厌倦地工作,成为中国学术界中唯一的重镇。今年他只有五十一岁,假如他能有康氏般的寿命,他的造就真不知道可以多么高。
对王国维的为人,这里也引两个点评,鲁迅说他是“老实得如火腿一般”。郭沫若说,单只这一事也足证……王是怎样的克己无私,报人以德了。
王投湖自尽的原因众说纷纭,我想,或许是在一个远去王朝的背影里,一个时代标志的文化的结束;或许是自己心灵的失望和生命的失落;或许是俗务烦恼的缠绕;或许就是这样要遗弃我们。我还是不能说出究竟来的,姑且不说,我只知道他死亡的过程并不慌乱,这一点就够了,足够了。况且,红尘之中,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来过了,不就很难得了吗?也足够了。
我想说三境界说得很漂亮,但漂亮不算什么,比如说我也可以很方便地说一种处境,就说王国维,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现在,我想,如果和王国维那样的学者说说话,那该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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