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奶奶，又捡煤？这天气！”有人在街上碰见贵奶奶，躲不及，就只好打招呼。

“不怕不怕。这袋就给你家送去吧？过年垒旺火。”贵奶奶笑嘻嘻说。

打招呼的吓一跳，招呼不敢再打，低了头惶惶逃开。

贵奶奶也不在意，依旧背一只破尼龙袋笑嘻嘻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数念一些莫名其妙的数字。

村里过年，家家都要在院子里垒旺火，图热闹，也图喜庆。往年过年垒旺火，家家都用贵奶奶送的煤。现在都不敢用贵奶奶送的煤。

原先，贵奶奶家是街上最厚实的人家。贵奶奶丈夫老贵在燃料公司看门房，儿子铁成在燃料公司开汽车。父子两个挣钱，就养活一个贵奶奶，日子过得滋润。

贵奶奶家人都厚道。街里人家年年冬天不卖煤，年年冬天都去燃料公司偷煤烧。老贵看着大门，看见也当看不见。

贵奶奶家用煤当然用不着买更用不着偷。儿子铁成开汽车天天给燃料公司拉煤，天天给家里捎回两麻袋。贵奶奶家的煤年年烧不完。烧不完就给街上送。临过年那几天，贵奶奶总是背一只尼龙袋满街跑着给各家送煤。街上家家偷的煤一冬天都烧完了，贵奶奶送的煤就正好用来过年垒旺火。家家都高兴用贵奶奶送的煤。贵奶奶家有旺气，越烧越旺。

于是，街里人就都不分辈分地喊她贵奶奶。

后来就不行了。

后来，贵奶奶丈夫老贵和儿子铁成都死了。贵奶奶儿子死得惨，叫汽车一下就挤瘪在燃料公司大门墩上。当时贵奶奶丈夫老贵正看着门房，眼睁睁看着儿子一下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红纸片，当下就闭过气去。儿子是棵独根苗，一下就摘了老贵的心。

贵奶奶家对街上有恩，这恩家家都忘不了。老贵和铁成发丧，合街出动。男人们统统垂下头，女人们一个个呜呜地哭出声。好人啊！好人怎么偏偏就命不长啊！

葬了儿子葬丈夫，葬去了贵奶奶半颗心。儿子的死相她没见，街上大大小小都瞒她。直到那只钉死的棺材摆跟前，贵奶奶才知道那就是她儿子了。丈夫老贵死时她在跟前，看见丈夫跟睡了一样的安详，贵奶奶就笑嘻嘻的。

儿子过了三周年，媳妇守不住，也嫁人走了。带走了贵奶奶四岁的孙子，也带走了贵奶奶剩下的半颗心。

街上人都夸那媳妇孝顺，年纪轻轻的硬是守了整整三年，是个少见的好媳妇。

贵奶奶什么也没说，脸上笑嘻嘻的瘆人。

贵奶奶一家就剩了贵奶奶一个人。贵奶奶就天天进城赶集。赶集也不买什么东西，天天都是空手去空手回。后来就到冬天了，贵奶奶就不再进城赶集了，天天到燃料公司捡煤。燃料公司的人可怜她死了儿子又死了丈夫，就都不去管她，任她偷任她捡。贵奶奶就天天偷天天捡。

这年冬天，街上再没人去燃料公司偷煤。

“贵奶奶，你天天捡天天捡，一个人也烧得完？”一开始还有人这样问。

“不烧不烧。过年垒旺火，咱街上人家可多哩！”贵奶奶笑嘻嘻地回答。

一听这话，问的人立刻不敢再问，合街上的人也都怕了。临过年几天，一家家大白天也关门闭户的，防瘟一样。

贵奶奶数九天也不生火炉，偷的煤捡的煤一块也不肯烧。没人家要就全堆在自家院子里，一堆挨着一堆。贵奶奶每次堆好一堆，就把所有的堆儿再重新数一遍。按着街上人家，一家一堆。

贵奶奶天天去燃料公司偷煤。没人家要也天天偷。

贵奶奶时常脸上笑嘻嘻的，不管街上说甚不说甚，也不管别人好脸恶脸。

贵奶奶天天笑嘻嘻活着，合街的人就都天天担惊受怕。都说：这个贵奶奶，咋也不死呢？

说着说着，贵奶奶就真的死了。

贵奶奶死在大年三十。见得人说，贵奶奶死相倒是挺好，脸上笑嘻嘻的安详。就是不该两只眼睛都睁着，谁看她她就看谁。

那一天下了场雪。贵奶奶院子里堆得煤都成了一座座白色小丘，像一座座小墓。数一数，正好六十九堆。跟街上的人家一样多，也跟贵奶奶自己的寿数一样大。

这一年，街上谁家也没再垒旺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