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出差到滨洲线的一个小镇去。小镇三面环山，另一面傍依在自西向东的一条河的臂弯里。河水汤汤奔流，河面上一架木版吊桥横跨而过。对面，是一个低缓漫圆的小丘，丘顶上突兀而出的一块巨石遥遥凸立，经年曝日晒，巨石已趋分裂。远远望去，清晰可见裂开的石缝形成的一个个沟回。整个巨石恰似一个身披袈裟背河而立的喇嘛。

“喇嘛山”由此而得名。

“喇嘛”已是小镇的一大景观。来小镇的人们，每每都要跨过吊桥攀上喇嘛山，亲自去观赏一番兀自独立的喇嘛。小镇的人们，既是为了表示对喇嘛的尊崇，也是为了游人的兴意，在喇嘛山上修砌了石阶，筑起了亭阁，更增添了小镇人们的一份热情。唯有那兀立丘上的喇嘛，却整日背对着小镇，从未表露出一丝或喜或怒的容颜。

小镇人们的热情，自然也感染了每一位到过小镇的人们。到达小镇的当天，主人们就为我们策划了游喇嘛山的计划。同行几人个个心弛神往，急切向往能急早攀上喇嘛山，看一看那喇嘛究竟是何样的尊颜。

当晚吃过晚饭，同伴们又聚在住宿处的院中，开始喋喋不休的谈论起喇嘛，争论起喇嘛的“身世”来。有人找来服务员，要对喇嘛的身世探个究竟。可听了服务员介绍了喇嘛山的种种传说，越发挑逗起大家游喇嘛山的兴致。当晚，我们顶着当空的明月，一直议论到很晚很晚。心，早已被那喇嘛的神力所牵掣。

可是，不巧的很，因事情临时有变，第二天早起，我们就匆匆乘火车离开小镇，返回了单位。

临走，最后又望了一眼背向默立的喇嘛，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以后，我们几个同伴一旦凑到一起，无不忆起那件憾事。大家议论纷纷，也几次打定主意，想找个机会一同再去小镇，专为去会一会枉自独尊的喇嘛，但终究未能完愿。朋友至亲每至家中，我也常常拿这一憾事作话题。我也凭空编织了有关喇嘛身世的一个个花环，在朋友门面前颠来倒去。朋友们笑我多情，我亦以多情自傲，更为我编织的神奇而得意。

巧的很，第二年夏天，我又出差沿路路过小镇。我欣喜若狂，打定主意，回来时一定亲游喇嘛山，了却心中早已积久的遗憾。

又不巧的很，回来路过时正赶上连雨天。望着蒙蒙的雨雾中模模糊糊的喇嘛山的身影，又只好怅怅的随着火车而归。

喇嘛的神奇魔力仍缠绕着我的情思，令我日夜不安。有几次，竟在梦中攀上了喇嘛山——

机会终于又来了。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借顺路外出之机，我终于有了游喇嘛山的机会。多年心绕梦缠的情思终于可以了断了。车还未到小镇，我就早已依在车窗口，向喇嘛山眺望。车缓缓而进，路恰好呈环形，喇嘛的身形也随着车绕路转而时隐时现，但始终都给人一个侧身而立的姿态。群山环聚，众丘伏卫，只有喇嘛低头默立在高高的丘头上。是在静听脚下潺潺而过的溪流的涛声，还是在面对不断变移的世事沧桑独自冥思？是厌倦了这红尘凡世的猥猥琐琐，还是彻悟了佛门宗庙的禅界空灵？喇嘛啊，喇嘛，究竟为何你竟在丘上一站就是数百千年，却至今不肯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世界？究竟为何这世界使你结下如此深重的宿怨？抬起头来，可该是满脸风霜雕凿的皱纹，还是雨水刷成的泪流的沦回？你究竟还要在丘上站到何时，究竟该等到怎样的年月，才肯抬一抬你那被岁月压重的头颅？

一阵低沉的汽笛声，车缓缓停在站上。我急忙停止了思绪，提起旅行袋匆匆下车，急急穿镇而过，直奔对面的喇嘛山。到得山脚下，但见一座不过百米宽的木板吊桥伏在仅几十米宽的河上。两米左右宽的桥上，两端置以窄窄的铁门，仅容一人通过。顺桥而过，再爬上光秃秃的丘头，就可攀到喇嘛的背后。望到喇嘛就在眼前，我疾步蹿上吊桥。即将来到对岸，只见端门下一位老者伏拐伫立，似在静听桥下的涛声。急走的我激起了浮桥的颤动，老者的身子也随桥摇晃起来。我急忙几步上前，搀定老者。老者侧转过身来，开口向我问道：“有什么事，要这么急呀？”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去看喇嘛，您老不也是去看喇嘛的吗？”。“不不不——”老者对我连连摇头，似又自言自语，“唉，‘兴感之由，若合一契’，可见世风难移呀。唉！”。我心中一怔，不自觉地伸手向丘上一指，“那——”老者敛眉收色，面作严肃状：“那，不过也就是一堆风化得掉渣的石头。”说完，转过身，又连连叹气而走。

“——掉渣的石头”，我的心更是一怔，呆立桥上。随之耳际似空谷传响，连续不断，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山谷似乎都在激荡着一个声音：“掉渣的石头——”，“掉渣的石头——”，“掉渣的石头——”。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最后“轰”的一声，我顿感庞大的喇嘛就倒塌在我的脚下——

过了许久以后，我才从沉寂中清醒过来。脚下，依然是汤汤奔流的河水。盛夏六月，北方的雨季还没有到来，肤浅的河床边石头半隐半现，激起了朵朵浪花。只有河床中心的水在沉稳而过。千百年来，千百年后，只要泉源不绝，河水依然要这么流过。回视河源，蜿蜒不见端头。但见天际只剩一轮红日伴着清亮的水声，缓缓而下。偶尔，传来几只牧牛的鸣归声。当我抬起头来依旧向山上望去时，喇嘛的身形已模糊在暮色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