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凤

序章　传说

尘世沧桑，浮华变迁，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真实的虚幻的，都有人记载有人流传。

民间总是这样的，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无止尽地泛滥。

那些流传至今的传说，已经没有人知道由来了，史册上没有记载，自然没人相信它们的真实。民间总是这样的，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已经让人分不清真假了。

有凤凰传说流传于世。传说极东之地，有凤凰，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其又是焞火之禽，阳之精也，历千年，则怯火涅槃，浴火重生，不死不灭，故又名“不死火鸟”。

第一章　大寒

大寒时节，飞雪漫漫，冬天最寒冷的日子。所有的草都枯了，所有的叶都落了，生命的气息在寒风中瑟瑟哆嗦。没有阳光，厚厚的铅云抹去了所有的温暖。那一年的冬季冷得异常，城外的河已是厚厚的一层冰了，雪还是没日没夜地下，风还是不止不尽地吹。我就是诞生在这样的一个时节的。父亲说，我出生那天，雪落得疯狂，风刮得疯狂，而第二天，却雪停云开，掉下大把大把的阳光，那天，是那年的冬天里最温暖的一天。于是，父亲为我取名“寒净（尽）”。

我的成长平静而无波澜，只是每一年的大寒，我的生日那天，总是冷得异常，而第二天却出奇地温暖。

我十八岁的那年大寒，天还是像往年那样冷得疯狂。大厅里，火在炭盆里轻轻跳跃。父亲忽而走到门外，似自言自语地说：“寒净，寒净。十八年来，每年的这天，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雪漫天漫地地下，风呼啸着席卷天地，云层那么低那么厚。可是明天，必定又是很温暖的。”

我茫然地看了看父亲，又低头喝茶。

这时一名僧人走到门外，对父亲说：“施主，可否布施清茶一杯？”于是父亲把他让进了屋里。这是一名老僧，须眉皆白，穿一件发白的僧袍，雪落在他身上，很厚很厚。他看我的目光，是奇怪的。

大厅的暖和化了他身上的落雪，清茶一杯后，他问父亲：“敢问令公子姓名？”

父亲微笑着说：“寒净。他生于大寒时节，就是今天。每年这天，总是异常地冷，可是第二天却又变温暖，于是我为他取名寒净（尽）。”

老僧忽尔说：“天，真是好冷！”

父亲说：“是的，每年这天，都是这么冷。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

老僧说：“寒净，寒尽。施主，你认为令公子的出生，使冬寒尽去，世界温暖，可是这样？”

父亲微笑，答：“是。”

老僧又说：“不是的，不是的。大寒冷得异常，是因为令公子的生，而翌日的暖，却是由于两年后令公子的死，令公子将死于两年后大寒。”

父亲怒道：“胡说八道。我敬你是有道高僧，敬你清茶，谁想你却咒我儿早逝，你走，恕不远送。”

老僧看着我，说：“孩子，随贫僧走吧，那样你会活下去的。去东方寻找凤凰，它会令冬寒尽去。”

父亲咆哮道：“你走！”

我看着老僧，老僧也看着我，他的目光慈祥而睿智。许久，他转身出门，在漫天漫地的风雪中隐没。我默默回房。

门外，风雪依然。

当晚，三更夜阑，我悄悄起床，留下给父亲的信，悄然离开。老僧在城门口站着，对我说“走吧”。于是，我跟着他，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未知的东方。

第二章　师徒？

每当老僧对我说：“你的命还有两年，两年内，必须要找到凤凰！”我总是笑而不语，默默望东。

老僧对我说过：“你的表情无喜亦无悲，让人无法捉摸。可是，我总是明白的。”

老僧也对我说过：“你对死亡，其实也是徨恐的。我也还未到那么高的境界，悟透生死！”

剩下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凤凰的传说。

民间总是这样的，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无止尽地泛滥，没有人知道其真实性。

《山海经·南山经》记：“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日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说文》记：“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思、龙纹、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韩诗外传》中还记录了关于凤凰的这样一个传说：　

“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唯仁是纡，宇内和平，未见凤皇。

唯思其象，夙昧晨兴，乃招天老而问之曰：‘凤象如何？’

天老对曰：　‘夫凤，鸿前，鳞后，蛇颈而鱼尾，龙纹而龟身，燕颌而鸡喙。戴德、负仁、抱忠、　挟义，小音金，大音鼓。延颈、奋翼、五彩备举，鸣动八风，气应时雨。食有质，饮有仪。往即文始，来即嘉成。唯凤为能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览九德。天下有道，得凤象之一则凤过之。得凤象之二则凤翔之，得凤象之三则凤集之。得凤象之四则凤春秋下之。得凤象之五，则凤没身居之。　

黄帝曰：‘于戏，允哉！朕何敢与焉？’

于是黄帝乃服黄衣、戴黄冕，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

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

凤乃止帝东园，集帝梧桐，食帝竹实，没身不去。”

这些是圆净告诉我的，少时我也读过。圆净是老僧的法号，他说：“你不是为修行而跟随我的，所以你不必称我师父，只叫圆净和尚便行了。我喜欢这样的名字，圆净，缘尽！世间万物，因缘际会。你因缘，而跟随我。”

自此我称呼他“和尚”，他叫我“寒净”！

第三章　悟生死

三月春暖，草长莺飞，花开漫野。南面有风，湿湿的水气扑上我的眼，不一刻我的眉上便沾有水珠。

每年到了春天，这个世间又会繁闹起来，总是这样的，南飞的鸟会北返，沉睡的动物会醒来，枯萎的草会返青，光秃的树又会披绿，总是这样的。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世间，吵闹而纷繁。圆净说冬天是最适合我的季节，安静而简单。

此刻，我们正坐在亭子里歇脚。微笑地看着栏外那满目的青色，远山如画，在东方。我望着的方向，是正东方。我突然间问圆净：“和尚，传说的故事，真的存在吗？”其实圆净说过的，传说即然存在，或多或少会有一点真实性的，世间沧桑百千年，谁知道其广阔，潜藏的事物被人窥见一角，于是传说于世，历久便成传说。

圆净看了看我，忽尔说：“寒净，春天来了，我们处在绿色的世界中。”

“可是亭子里根本不可能长草，何来绿色？”

圆净又看了看我，指了指亭边的台阶。那里，浅浅的青色努力地向亭里延伸，圆净又说：“寒净，春天来了。”

于是我就痴痴地看着那片青苔。

圆净又说：“寒净，你放不下生死。我，也未参透生死。哎～这具臭皮囊，累却我多少修行，误我成佛！”

“阿难！夫生有死，自世之常，此何足怪？”（语源《长阿含经》卷二）一把陌生的男声突然响起。循声而望，一名中年僧人正站在亭外。

那僧人又说：“寂灭乃人生之至乐！你这老头，四谛十二因缘都修到哪里去了？”

圆净看着那名僧人，好久，问道：“生死即涅槃，涅槃不堕六道轮回，往生西天阿弥陀佛之世界。可是，西天极乐真存在吗？”

那僧人指着太阳问：“你说这太阳存在吗？”又自指问：“我，存在吗？”

圆净不语。

那僧人又说：“此时月色如水，却宜禅定。”

我奇怪，此时日正当午，何来月色。看圆净，却是面有喜色。于是我问那僧人：“经上说涅槃往生阿弥陀佛的西天极乐，可真？”

那僧人说：“那是什么经，我没读过！那是什么佛，我不认识！”

我大奇！圆净忽尔说：“你是谁，我不认识！我是谁，我也不认识！大师，请让我随你修行吧！”

那僧人说：“那，走吧。”

圆净回头问我：“你，懂吗？”我摇头。

圆净微笑，说：“世间万法，因缘际会。你因缘而跟随我，而今，你我缘尽。”

那僧人转身迈步，口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

圆净又微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迈步。

只留下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身影隐没于青绿的地平线上，许久，许久。

第四章　尘世

圆净随那僧人走了，只留我独自往东。可是凤凰在哪，我不知道。

《山海经·海外东经》记：“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凤凰是离火之精，想来也离“汤谷”不远吧！于是我便循着日出的方向而行。我忽尔发觉，流传的传说，我已经开始相信了。民间总是这样的，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无止尽地泛滥，没有人知道其真实性，可是也没有人能说，传说是不真实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圆净他们的那番对话，禅是很奇怪的。圆净说我放不下，是的，我放不下，所以我继续寻找凤凰。

现在是盛夏了，天气燥热而不安，我是不喜欢这样的季节的。圆净说冬天最适合我，看来是对的，他应该看透我了吧！我突然怀念起圆净，那个慈祥的老僧。他说：“世间万法，因缘际会。你因缘，而跟随我。”世间的事，流逝的总让人怀念，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家人，我的父亲，不可抑止地想。音容一遍遍地浮现，直到我痛苦不堪。

我就是这样走进舍铜城的。城很大，繁闹的街道满是人群，喧闹声四起，似乎这个世间所有的繁华都汇集于此，可是我不喜欢，从心底讨厌这个地方，繁华而吵闹。我皱着眉走过人群，挑了间客栈，在二楼僻静的一个临窗位坐下，品茶俯视街道。那些喧闹声一直没有消失过，一直都直直地钻入我的耳朵，可是我四座却是清静的。每当这样，我都会觉得我被繁华的尘世排挤在外，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异常明显，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一直是坐在僻静的窗口旁的。

我在窗旁看着街道，仿似在高高的天上俯视世间。表情不一的面孔，精美多样的首饰，颜色布料各异的衣服，芸芸众生。

我突然想起圆净，他说：“你是谁，我不认识！我是谁，我不认识！”我微笑：“众生是谁，我不认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影落在我脸上，微笑的表情被撕碎，我起座，付帐离开，离开这个城，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第五章　凤凰现世

不觉又是数月，天气渐冷。我在山岭间跋涉，不确定的目标，未知的未来。

《山海经》记凤凰出于丹穴之山，可世间似乎未闻此山。世间沧桑百千年，传说是否真实无人可知，那谁又知道上古有没有丹穴之山呢！可是，我又到哪寻找丹穴之山呢？

我在溪边驻足，这水极清，底下隐隐有赤色的暗涌流过，山林里传来很多好听的鸟鸣，浮云漫山，翠竹盈目。我喜欢这样的山，美丽而幽静。可是这山，我不知道名字。

突然间出现的阴影笼罩了我，有风起，我抬头，巨大的翅膀，赤红的，挡闭了阳光。那是，凤凰！我瞳孔张大，呼吸开始急促。那是，凤凰！

民间总是这样的，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无止尽地泛滥，没有人知道其真实性。圆净说过传说既然存在，或多或少会有其真实性。

我迈开步子，向凤凰的方向奔去，我感觉这一生，这一次跑得最快。

凤凰停在了山顶的巨石上，我气喘吁吁地跑近它。仰视，巨石很高，凤凰很大。

忽尔有声音传来，如金玉，清脆悦耳，我知道那是凤凰。“凡人，你来此，为了什么？”

我说：“我生于大寒，每年我生日那天，天气总是冷得异常，而第二天却又温暖异常。有人告诉我，我将死于下一个大寒，只有寻找到凤凰，你能救我。我不想死！”

“凡人，生死有命，你何苦逆天？”

“我不想死！”

“你，留恋尘世中的何物？”

“我……我不知道。”

“世人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不能直接体悟本无生死的寂灭心性，而乱起种种妄想、颠倒、执著，导致了迷惑、造业、受报，轮回生死，受尽苦厄，无有了期。我可以救你，方法是将你变为凤。可是你会因此而不死不灭，如我一样，怯火涅槃，浴火重生。”

“那不是很好吗？我可以永生，圆净也参透不了的生死，我却可以越过。”

“凡人，那种痛苦不是你可以忍受的，这个世界，没人可以忍受。我不希望你的痛苦，那是永远的痛苦。”

“可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凤凰看着我，许久，说：“你会如愿的。”于是，火燃烧了我……

最终章　永恒

凤凰的生命是冗长的，不死不灭的永恒，足够让我对生命厌倦。

我看尽世间的一切，生命的诞生、死亡，聚散的喜与悲，等等。悲欢哀愁，时时在目，历经沧桑，我却不死不灭，只能任由世间苦痛我的心。佛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死不灭的生命，要让我把这些苦历经多少遍？

凤凰每历千年，便怯火涅槃，浴火重生，火焰在皮肤间生灭，撕心裂肺的痛！重生不会忘却记忆，涅槃却会让我瞬间遍历人生。不止不尽的生命，人生七苦，够让我心碎多少回！

我总是记起父亲在我十八岁那年大寒时站在门外的背影，在漫天的风雪中那么突兀。我总是记起圆净说我放不下生死他也参不透生死时的表情，洞入人心的眼神。可是他最后走了，他参透了生死。我开始明白圆净和那僧人的对话了。至今，我不知道那僧人的法号。“寂灭乃人生之至乐！”佛陀如是说。

我记得，许多许多年前，有一只凤凰对我说过：“拥有不止不尽的生命，那种痛苦不是你可以忍受的，这个世界，没人可以忍受。”

凤凰历千年，则怯火涅槃，浴火重生。千年，只是为了等待下一次涅槃。不死不灭的生命，不止不尽的等待。

我总是记起，那僧人离开时，所念颂的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缔，揭缔，波罗揭缔，波罗僧揭缔，菩提萨婆呵。”

————the　end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