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天天在消瘦,五月,春雨初霁的日子却开始丰满,极像江南满盈淅沥的雨后容不得你拒绝的、热腾腾丰硕温暖的阳光,还有社区一丛丛争奇斗妍耀目的月季,无论路人流连与否,即使谁都不经意,光耀总是属于她,依然似彩霞映红了半边天。
五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夕阳渐沉,白昼里那股令人恹恹的暖流,在微风和煦中弥尽,他邀了出租车在她居所的楼下等她一起去吃晚饭,如约,她一如往常,不施任何粉黛,一身简洁的休闲牛仔装,上了出租车,她坐在后排,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岁月年轮疯长的密集白发,那些不多的青丝已经快被排挤兑得没有了位置,他有些粗糙的脸,和她一样,爬上了很多抹之不去、岁月的深深刻痕,她轻轻说:“你很多白发了……”他无奈地淡然一笑:“呵呵,能没有吗?岁月无情哦。”她不再说话,十五年前和他一起短暂而风雨飘摇的时光,淡淡的情,悠悠的意,随着他蓬勃的白发充盈了她此时荡漾的眼眸,绵长的回忆,柔软细腻的思绪直抵心湖。
即使此时的她依然感觉她从没有过激情澎湃的无悔青春,可那时他们无不是笑迎清晨晶莹的朝露清风,欢送金灿的晚霞夕阳,日复一日,他们的生活似乎没有倦怠和不堪,他们时时和多情的春花、明媚的夏阳、清爽的秋风、悠然的冬雪结伴,绽放不羁的活力,无忧的情怀,灿烂的笑脸,蓬勃的身姿,还有欢乐的唱吟,她还记得,她最喜欢唱陈淑桦的《梦醒十分》,时不时地到处炫耀她的梦里的歌声。
事过境迁,于今,她便明了了,属于他的不再是梦,他有自己的家庭,妻子、儿子和工作,一个单位工作着,一个社区住着,他甚至连他的内眷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什么也不想知道,更没有探究的意念。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幸福,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满足,他对她没什么希望和祝福,即使常常擦间,他们也总是矜持着清笑而过,他的笑依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腼腆、单纯和真挚,她的笑可能已经不那么单纯了,含着更多艰涩、难言、坚持和无奈,她从不抱怨,她喜欢自己在别人看起来的孤独,她甘愿承受她在别人眼里的情感窘迫,她依然执拗地踽踽于更深而越发不可测的红尘中,他和她之间,一切过往尽只是一场稍有回忆便能记起的悠远清淡的梦境……
她,开朗四射,勃勃朝气,父辈的充沛欢和、才华肆意、热情向上点滴入其里,处处展现不同寻常的活跃和内力;他,质朴憨实,沉稳刚性内敛的安静,她喜欢喋喋不休而愉快地和他说任何有趣的事情,他从来就是她的忠实听众,是她的铁杆粉丝,他给予她的全是温存有加的微笑和细致入微,那微笑可以给怕冷的她暖暖的冬,他们相处一年的时间,他没有让她生过气,没有给她一点委屈,她不记得她为他做过什么,他为她做了很多,她难以细数。
一个很冷的冬天,他们的作息时间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差,他从车间下了班去了她的办公室,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她下班。办公室没有取暖设备,她边对着已经冻得通红的手吹着哈气,边在写着什么,一会儿他对她说,我出去会儿,她没抬头,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还在潜心写着,突然她的手停下了,她傻呆呆地看着他悄无声息从她身后轻放在自己面前一副半截手指的毛线手套,明亮的黄色和凝重的藏青色交织而成,她戴上手套,很合适,也很温暖,她问他,你该不会跑到市里买的吧,骑自行车去市里来回不得一个小时啊,他笑而不答,头发上还冒着热乎乎的蒸汽。那次,她暗自决定要嫁给他,至今,她依然留着那双半截手指的手套。
他从没主动牵过她的手,在他看来,她比自己优秀得多,他对她更多的是敬重,从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冒失冒犯她而最终失去她,他始终恪守自己的原则,只要心里装着她就好,总是她主动挽着他胳膊,每次他都喜不自持地傻笑,他开心坏了,她却偏偏喜欢他这种被动。正是他给她买手套的那天,他带她去他家吃饭,到目的地时,天色已黑,楼梯里黑呼呼的,伸手不见五指,她视力不好,又不熟悉地况,手扶着栏杆摸索着往上走,他可能真想牵着她的手给她扶助,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她越发觉得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她甚至不知道黑暗何时是个尽头,她再也按耐不住了,在黑暗里对他吼着,你倒是牵我一下啊,顿时,一股热流从他温暖的大手传递到了她冰凉的身体里,他带她走出了黑暗和阴冷……
人活世上,不能不为世俗为累,为诱惑所困,他和她也一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前夕,过两天就是小年了,上夜班时,他因公负伤,差点失去了一条胳膊,被送往了单位的职工医院,在此前,他们已经决定等他出了晚班一起合计小年怎么去面对她的父母,他血肉模糊地被送进医院时,正被她在职工医院做医生母亲看个清清楚楚,看着女儿成天照顾着的伤号不辞辛劳,想着女儿将会和一个生命可能随时处在危情之中的人结为连理,母亲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你自己想清楚是不是要和他结婚,你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我和你父亲不会逼你。她无语,她甚至也在糊涂中痛苦着,她就这么跟了他然后终其一生吗,可他对她又是那么细致、虔诚得无以复加,他的好她是万万舍不得的,她决定好好伺候他完成治疗,等他完全恢复后帮他换个工作岗位,那时再行做父母的工作。后来,她很抱怨她的父母,因为她尽力了,工作斟换无果,她以为是她父母从中做梗,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她不记得她哭了没有,她记得,后来她又找过他,他反而决绝地拒绝了她。她最终还是感激他,他给了他们之间那种超越自然的纯洁之爱,他因为尊重而爱她,他因为尊重而离开她,他更是因为尊重而拒绝她。
世事沧桑,人至中年,她以为于每个人,其实基本没有也谈不上什么巨变,人们只是寻着人们应该履行的人生轨迹在行进罢了。有些人在悠然漫步中完成人生所累,走一步看一步,脚踏实地,决不造次,他们可以充分领略人生旅途的曼妙风光,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尽收眼底,何乐不为?但是这个人生轨迹他们一定是要实现的;有些人却是迫不及待地不惜错过一路绝美景致,以加速度狂奔,生怕落在别人后面,人生一遭,路途上究竟有何等精彩他们全然不知,慨叹之余还是极羡慕那些慢行的人们;剩下的极少数人,便是在更为自我的状态下演绎着看似孤独不可知的人生,幸福与不幸福,正是脚上的鞋子,只有自知了,她觉得她目前穿的鞋子再孤独也有完整的一双,其实特别和脚。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情亦如此。五月的阳光正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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